白天以灾难结束,但是还有黑夜,下面就是我记得的这天夜里的情景。
我想,当我出现在街上的时候,大概十二点刚过。夜色明亮,寂静而又寒气逼人。我几乎在奔跑,急急忙忙地跑呀,跑呀,但是——根本不是回家。“干吗回家?难道现在还可能有家吗?家是住人的,我第二天醒过来是为了继续活下去——现在难道我还能继续活下去吗?生命已经结束,现在再活下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了。”我于是跌跌撞撞地在街上跑来跑去,根本弄不清我现在要上哪儿,再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要跑到什么地方去?我感到很热,于是我不时敞开我那件沉重的浣熊皮大衣。在那一刻,我觉得,“现在采取任何行动都毫无目的,都无济于事”。说来也怪:我始终觉得,周围的一切,甚至我呼吸的空气,都好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吹来似的,仿佛我忽然出现在月球上。这一切——城市、行人、我奔跑的人行道,——这一切都忽然变得与我无关了。“瞧,这是宫廷广场,瞧,这是以撒大堂,”我依稀看到这两个地方,“但现在我与它们毫无关系”;一切都似乎疏远了,这一切都似乎疏远了,这一切都忽然变得与我无关了。“我有妈妈和丽莎——那又怎么样,现在丽莎和母亲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完了,所有的东西一下子都完了,除非一点:我永远是贼。”
“用什么来证明我不是贼呢?难道现在这可能吗?到美国去?唔,这又能证明什么呢?韦尔西洛夫会头一个相信是我偷的!‘思想’?什么‘思想’?现在‘思想’又怎么啦?即便再过五十年,再过一百年,我走在路上,也会永远有人指着我的脊梁说:‘瞧,这是贼。’他是从轮盘赌上偷钱开始实现‘自己的思想’的……”
我心中有怨恨吗?不知道,有也说不定。奇怪的是,我一向就有这样的特点,也许从小就有:如果有人对我使坏,而且坏事做绝,侮辱我,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那我就会永远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消极地听任他人侮辱,甚至跑在他前头,迎合欺负我的人的愿望:“来呀,您侮辱了我,那我就更加低三下四地自轻自贱,来,您瞧吧,您欣赏吧!”图沙尔曾经打过我,想以此表明我是奴才,而不是枢密官的儿子,于是我就立刻自觉自愿地扮演起了奴才的角色。我不仅伺候他穿衣,还自动拿起刷子,替他刷衣服,直到把最后一点儿灰尘都刷去为止,根本无需他请求我或者吩咐我,有时我还满怀奴才般的巴结和热情,拿着刷子,在后面追他,为的就是从他的燕尾服上刷去最后一点儿灰尘。因此,有时候,他倒不好意思起来,几次阻止我:“够了,够了,阿尔卡季,够了。”常常,他来了后,就脱去外衣——于是我立刻把它刷干净,小心叠好,还盖上一块方格丝巾。我知道同学们都在因此而嘲笑我,看不起我,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但是我却偏爱这股劲儿:“既然要我做奴才,那我就是个奴才,既然要我做贱人,那我就是个贱人。”这种消极的仇恨和这种秘密的怨愤,我可以持续好几年。那又怎么样?我在泽尔希科夫赌场,曾经狂怒地向全大厅嚷嚷:“我要去告发你们大家,轮盘赌是被警察查禁的!”我敢发誓,这也有某种类似之处:既然你们侮辱我,搜我的身,宣布我是贼,置我于死地——“那,你们听着,你们猜对了,我不仅是贼,我还是个告密者!”现在,我回想起以上种种才会做出这样的结论和解释;而当时我根本就顾不上分析,我当时大声嚷嚷并无企图,甚至在一秒钟前我都不知道我会这样嚷嚷:是身不由己地叫出来的——我心中就有这样的特点。
我在奔跑的时候,无疑已开始了某种谵妄状态,但是我记得很清楚,我是有意识这样做的。不过我可以肯定,想出一整套的思想和结论当时对于我是不可能的;我甚至在那一刻心里就感觉到,“我可以有这方面的某些想法,但是另一些想法我就绝对不可能有了。”同理,我当时的某些决定,虽然我当时的神志很清楚,但当时却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逻辑。此外,我还记得很清楚,在某些时刻,我可以完全意识到我的某个决定十分荒唐,同时我又充分地意识到我会立刻把它付诸行动。是的,那天夜里我犯罪的欲望已油然而生,只因为偶然才没有发生。
当时,我心里忽然闪过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当时说韦尔西洛夫的一句话:“他可以到尼古拉铁路去呀,他可以把脑袋放到铁轨上:让火车把他的脑袋轧扁呀。”这想法曾在刹那间控制住了我的全部情感,但是顷刻间我又痛苦地把它赶跑了:“把脑袋放到铁轨上,一死了之,可是明天就会有人说:他这样做是因为偷了钱,是因为没脸见人,——不,无论如何不行!”我记得,就在这一刹那,我忽地感觉到涌上心头的一阵可怕的愤怒。“怎么办?”我脑海里倏忽一闪,“要洗刷罪名是绝对办不到的,开始新生活也不可能了,因此——只能听天由命,做个奴才,做条狗,做个小爬虫,做个告密者,真正的告密者,而自己则悄悄地准备好,有朝一日——忽然把一切都炸个人仰马翻,把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有罪的和无罪的,全都消灭干净,这时候大家才会忽然晓得,这都是那个被称为贼的人干的……那时候再自杀。”
我不记得我怎么跑进了一条胡同,离近卫骑兵林阴道不远处的一个地方,这条胡同两边,几乎有上百步,是两排石砌的高墙——两家后院的围墙。我在右边那堵墙后面,看见一大堆劈柴,长长的一溜,高出墙头一俄丈许,倒像个柴火院。我忽然停下脚步,开始思量。我口袋里有一个小小的银制火柴盒,里面装着几根涂蜡的火柴。我再说一遍,我当时十分清楚地意识到我在想什么和我想要做什么,甚至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只记得,我忽然很想这样做。“爬上这围墙太容易了,”我思摸着;恰好在这里两步远的地方,墙上开了个大门,想必紧锁着,一连好几个月都无人出入。“只要从下面踏上那斜坎,”我继续思考,“就可以抓住门的上端,爬上这堵高墙——而且谁也不会发觉,没一个人,一片寂静!那时候,我就可以骑在墙上,轻而易举地把劈柴点着,甚至可以不必下来,因为那些劈柴几乎就紧贴着墙。因为寒冷,火只会烧得更旺,只消举手之劳就可以够到一块桦木劈柴……甚至根本不需要把整块劈柴拿过来:可以坐在墙头,用手从桦木劈柴上直接撕下一块桦树皮,把它在火柴上点着了,点着后再往劈柴里一捅——就会烈焰腾空。而我就可以跳下来,从容离开;甚至连逃跑也不需要,因为很长时间都不会被人发现……”我就这样思索着这一切——我忽然完全拿定了主意。我感到一阵非凡的得意和快感,开始爬墙。我特别擅长爬高:还在中学的时候,体操就是我的一个强项,但是我穿着套鞋,事情就比较难办了。然而我还是用一只手抓住墙上的一个隐隐约约略微凸出的部分,身子微微抬高了些,本来想挥动另一只手,抓住围墙的顶端,但这时忽然一失手,从上面摔了下来,仰面朝天。我觉得,我的后脑勺碰了下地面,想必有一两分钟我躺在地上,失去了知觉。我醒来后,无意识地裹紧了皮大衣,突然感到寒冷砭骨,我还不能清楚地意识到我在做什么,就往前爬,爬到大门的一个犄角,蜷曲着身子,缩成一团,在大门与围墙凸出部之间的一个凹陷处,蹲了下来。我的思想乱成一团,大概,我很快就打起了盹。我现在仿佛做梦似的回想起了往事,我耳朵里忽然响起浑厚而又沉郁的钟声,我怀着极大的快感开始谛听这一天外之音。
钟声沉稳而又清晰,每过两秒,甚至三秒敲打一次,但这不是警钟,而是某种悠扬悦耳的钟声,我突然分辨出,这岂不是图沙尔中学对面那红色的尼哥拉教堂发出的熟悉的钟声吗。这是莫斯科的一座古老的教堂,我记得这教堂还是在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在位时建造的,有很多花格窗,有许多圆顶,“圆柱环绕”——现在则是复活周刚过,在图沙尔中学的房前小花园里,在瘦小的小白桦树上,已经微微颤动着刚抽出的碧绿的嫩叶。明亮的夕阳正把自己的斜照投进我们的教室,而在我那儿,在左边我那小房间里(早在一年前,图沙尔曾把我和“伯爵和枢密官的子弟”隔开,硬要我坐到这间小屋里去),坐着一位女客。是的,我这么个没有亲人的人忽然之间,居然也有客人来看我了——自从我到图沙尔这里来上学以后,这还是头一回。她一进来,我就立刻认出了这位客人:这是妈妈,虽然自从她在乡村教堂为我行过圣餐礼,一只小鸽子飞过拱顶——自从那时以来,我还一次都没见过她。我们俩坐着,我奇怪地打量着她。后来,已经在许多年以后了,我才知道,她当时被独自留下,没有了韦尔西洛夫,韦尔西洛夫忽然出国了。于是她自作主张地用自己那少得可怜的一点钱来到莫斯科,几乎是偷偷瞒着当时接受委托照顾她的那些人,而她到莫斯科来的目的,就为了能够来看看我。奇怪的是,她进来与图沙尔讲了几句话以后,竟只字不提她是我母亲。她坐在我身旁,记得,我甚至觉得奇怪,她说话那么少。她带来了一个包袱,于是她打开包袱:包袱里有六只橙子,几块蜜饼和两只普普通通的法国面包。我一见到法国面包,心里就不高兴,我带着一种被刺痛的神态回答说,我们这儿的“伙食”很好,每天吃茶的时候都给我们每人一大个法国白面包。
“没关系,亲爱的,我因为头脑简单就自以为:‘也许他们那儿,在学校,吃得不好’,别见怪,亲爱的。”
“安东尼娜·瓦西里耶芙娜(图沙尔的老婆)会不高兴的,您哪。同学们也会笑话我的……”
“你不要吗,也许,还是吃了吧?”
“行,就留下吧,您哪……”
对这些小礼物我连碰都没有碰;橙子和蜜饼放在我前面的小桌上,而我则低垂着眼睛坐着,但是却摆出一副更加自尊的样子。谁知道,也许我也很想不再瞒她:她的来访,甚至使我在同学们面前觉得丢人;哪怕向她表露一丁点也好,让她明白,“瞧,你太使我丢人了,这,甚至你自己都不明白。”噢,当时我已经在拿着刷子追图沙尔,给他刷灰尘了!我还想象,她一走,我会遭到同学们多大的嘲笑啊,甚至图沙尔本人也会嘲笑我,——当时我心中对她没一点好感。我乜斜着眼,打量着她那件黑不溜秋的旧衣裳,相当粗糙的、几乎是做工的手,一双十分鄙陋的鞋和一张枯瘦不堪的脸;她脑门上已经刻下了许多皱纹,虽然安东尼娜·瓦西里耶芙娜后来,在晚上,在她走后,曾对我说:“想必,从前,你maman长得很不难看。”
我们就这么干坐着,突然阿加菲娅端来了一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杯咖啡。时当午后,图沙尔夫妇通常在这时候是要在自家的客厅里喝咖啡的。但是妈妈说了声谢谢,并没拿起杯子:后来我才知道,她当时根本就不喝咖啡,因为咖啡会使她加速心跳。问题在于,她的来访以及允许她见我,图沙尔夫妇心中虽然认为,这是他们对她的非凡体恤,至于给妈妈送来的这杯咖啡,已经是他们体现人道主义精神的非凡之举了,相对而言,又给他们的文明感情和欧洲观念平添了一分光彩。可是妈妈却不识趣地谢绝了。
图沙尔把我叫到他那里,他吩咐我把我所有的作业本和书本都拿出来,给妈妈看:“让她看看,您在我这所学校学到了什么。”这时安东尼娜·瓦西里耶芙娜噘起嘴唇,用一种不高兴和嘲弄的腔调,慢条斯理地对我说:
“看来,你maman不喜欢我们的咖啡。”
我抱着一大摞作业本,走过聚集在教室里,在偷看我和妈妈的那些“伯爵和枢密官子弟”面前,拿去给等候在那里的妈妈看。瞧,我甚至很喜欢不折不扣地执行图沙尔的指令:“这是法语语法作业,这是听写练习,这是助动词avoir和ètre的变位法,这是地理作业,描述欧洲和世界各地主要城市的概况”,等等,等等。我规规矩矩地低下了眼睛,用平稳而又细小的声音,花了半小时或许更多一些时间,向妈妈作了解释。我知道妈妈对于学业一窍不通,也许,连写字都不会,但是我就喜欢我扮演的这个角色。但是我没法让她感到累,——她始终非常注意地听我说话,也不打断我,甚至抱着一种仰慕之情,因而到最后反倒使我讲烦了,我停了下来,然而,她的目光很忧郁,脸上也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样子。
她终于站起身来要走了;这时图沙尔忽然走进来,他以一种自鸣得意的傻样问她:她对自己儿子的成绩是否满意?妈妈开始语无伦次地、嘟嘟囔囔地说话,并连声称谢;这时安东尼娜·瓦西里耶芙娜也走过来。妈妈开始请求他们俩“不要见弃,照顾这孤儿,因为他现在跟一个孤儿也没什么两样,请多多关照……”——接着她便两眼含泪,向他们俩鞠了一躬,又分别向每个人鞠了一躬,对每个人都深深一鞠躬,就像“普通老百姓”有什么事向大人先生们求告时那样连连鞠躬。图沙尔夫妇甚至都没料到她会这样,而安东尼娜·瓦西里耶芙娜显然心软了,自然也就立刻改变了她对那杯咖啡所下的结论。图沙尔则神气活现而又极富人情味地回答说,他“对孩子们都一视同仁,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是他的孩子,而他则是他们的父亲,我在他这儿几乎就跟枢密官和伯爵的孩子们一样平起平坐,又说能够做到这样是难能可贵的”,等等,等等。妈妈只是连连鞠躬,不过,好像很不好意思似的,她终于向我转过身来,眼里闪着泪花,说道:“再见,宝贝!”
她吻了吻我,就是说我允许她吻了吻我。她显然还想再次,再次地吻我,拥抱我,紧紧地搂着我,但是,因为当着别人的面觉得不好意思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觉得痛苦,要不就是因为她猜对了,我因她而感到羞耻,但是她只是匆匆地,再一次向图沙尔夫妇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我站着,木然不动。
“Mais suivez donc votre mére,”安东尼娜·瓦西里耶芙娜说,“il n\'a pas de coeur cet enfant!”
图沙尔耸了耸肩膀算是回答,当然,他的意思是:“难怪我只能把他当奴才。”
我顺从地跟着妈妈下了楼;我们走出去,上了台阶。我知道,现在他们俩肯定在窗户里看着我们。妈妈转身面对教堂,向它深深地画了三次十字,她的嘴唇在发抖,浑厚的钟声嘹亮而又均匀地从钟楼上响起。她向我转过身来——再也忍不住了,她把两只手放在我头上,俯身在我头上哭了起来。
“妈妈,得啦,您哪……多难为情呀……要知道,他们现在正在窗户里看着咱俩呢,您哪……”
她抬起头来,神色匆忙:
“唉,主啊……啊,主保佑你……啊,愿天使们,愿至圣的圣母和主的侍者尼哥拉守护着你……主啊,主啊!”她像开连珠炮似的重复道,一个劲地给我画十字,而且画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大,“我的宝贝,我的亲爱的!不过,且慢,宝贝……”
她急匆匆地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块手绢,蓝色的方格手绢,一头紧紧地打了个结,她想把结打开……但是这结却打不开……
“好吧,打不开也不要紧,你就连手帕一起拿走吧,手帕是干净的,也许会有用,里面有四枚二十戈比银币,也许用得着,对不起,宝贝,再多了,刚好我自己也没有……对不起,宝贝。”
我收下了手绢,本来想说“图沙尔先生和安东尼娜·瓦西里耶芙娜对我们的生活安排得很好,我们什么也不缺”,但是我忍住了没说,收下了手帕。
她再一次画了个十字,再一次低声念了一段什么祷告词,之后,她突然——突然向我鞠了一躬,就像刚才在楼上向图沙尔夫妇鞠躬一样,——向我深深地、慢慢地、长长地鞠了个躬——这事我终生难忘!这使我猛地战栗了一下,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个鞠躬想说明什么呢?是不是像很久以后,有一次我以为的那样,想要表明:“她承认自己有错,对不起我”呢——我不知道。但是我当时立刻感到我羞得无地自容,因为“他们在上面看着我,而兰伯特说不定还会揍我呢。”
她终于走了。那几只橙子和蜜饼还在我回来以前就被枢密官和伯爵的孩子们吃了,而那四枚二十戈比银币则被兰伯特立刻从我手里抢了去;他们用这些钱在食品店里买了许多点心和巧克力,甚至都没分给我吃。
过了整整半年,到来的已经是凄风苦雨的十月。妈妈的事我已经全忘了,噢,当时仇恨,对一切深深的仇恨,已经悄然潜入我的心灵,使它浸透了恨;我虽然还像从前那样替图沙尔刷衣服,但是我已经恨透了他,而且这恨在与日俱增。就在那时候,有一回,在一个暮色四合的凄凉的傍晚,有一次我不知为什么开始收拾我的抽屉,突然,在一个角落,看到了她那块蓝色的麻纱手帕,当时,自从我把它塞进去以后,它就一直躺在那儿。我把它拿了出来,甚至带着几分好奇打量着它;手帕的顶端还完全保留着过去曾经打过结的折痕,甚至还清楚地留有银币圆圆的印痕;然而,我还是把这块手帕放回了原处,推上了抽屉。这天正是节日前夜,钟声嗡嗡地响起来,在召唤人们去做彻夜祈祷。学生们已经在午饭后各自回家了,但是,这一回,兰伯特却留了下来过星期天,我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来接他。当时他虽然跟过去一样仍继续打我,但是他也告诉了我许多事,他需要我,那天我们谈了一晚上列帕热夫手枪,虽然我们俩谁也没见过这手枪,我们还谈到契尔克斯人的马刀,谈到他们如何砍杀,谈到要是能落草为寇,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就好了,最后,兰伯特又转到他的话题,谈那些人所共知的下流的事,虽然我私下里感到很惊奇,但还是非常爱听。但是,这一回,我却忽然觉得受不了了,我向他推说我头疼。十点钟,我们就上床睡觉;我蒙上头,钻进被窝,并从枕头下拽出那块蓝手帕:一小时前,我不知为什么又拉开抽屉,把它拿了出来,我们的床刚铺好,我就把它塞到枕头下面。我立刻把它贴到脸上,忽然开始吻它。“妈妈,妈妈,”我边回想往事,边低声呼唤,我的整个胸口,好像被钳子夹住似的,感到一阵阵发紧。我慢慢地闭上眼睛,看到她的脸和她那发抖的嘴唇,这时她正向教堂画十字,后来又给我画十字,可是我却对她说:“别丢人了,人家瞧着呢。”“妈妈,好妈妈,我有生以来,你就来看过我一次……好妈妈,我的远方的来客,你现在在哪呢?你现在还记得你曾经来看望过的你那可怜的孩子吗?……现在你哪怕再向我露一次面呢,让我哪怕在梦中再见你一次,只为了我能够告诉你,我多么爱你,我只想能够再拥抱你一次,亲吻你那蓝蓝的眼睛,并对你说,我现在已经完全不以你为耻了,其实我当时就很爱你,当时我的心就感到酸酸的,当时我就像个奴才似的坐在一旁!妈妈,你永远不会知道,其实,我当时就很爱你!好妈妈,你现在在哪儿,你听见我说话了吗?妈妈,妈妈,你还记得乡村教堂里的那只小鸽子吗?……”
“啊,见鬼……他在干吗呢!”兰伯特在自己床上嘀咕。“慢,看我不揍你!不让人睡觉……”他终于从床上跳起来,跑到我跟前,开始扯我身上的被子,但是我紧紧地、紧紧地裹住我连头都钻在里面的被子。
“你哭,你抽抽搭搭地哭什么,傻瓜,蠢货!看我不揍你!”于是他便开始揍我,用拳头狠狠地揍我的后背,揍我的腰,越揍越疼,于是……我忽然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大亮,刺骨的寒冷,在雪地上,在墙头上闪闪发光……我蜷缩着身子坐着,奄奄一息,我穿着皮大衣,身子都冻僵了,有个人站在我身旁,在叫醒我,大声地骂骂咧咧,用右脚的脚尖在很疼的踢我的腰。我欠起身子,一看:一个人,穿着贵重的熊皮大衣,戴着貂皮帽,乌黑的眼睛,蓄着一部漆黑的络腮胡,鹰钩鼻,向我龇着一口雪白的牙齿。白白的脸蛋,红喷喷的,脸就像一副面具……他向我很低地弯下了身子,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从他嘴里喷出一口口冰冷的寒气。
“快冻死啦,你这醉鬼,你这混球!你会像狗一样冻死的,起来!起来!”
“兰伯特!”我叫道。
“你是谁?”
“多尔戈鲁基!”
“什么鬼东西多尔戈鲁基?”
“就姓多尔戈鲁基嘛!……图沙尔……就是你在小饭馆用叉子扎他腰的那主……”
“啊——啊——啊!”他叫道,脸上露出一副长长的、如梦初醒般的微笑(他还当真把我给忘了!),“啊!那么说,是你,你!”
他把我扶了起来,让我站好;我勉强站住,勉强能动,他用一只手扶住我,搀着我走。他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在想,在回忆,在用心地听我说话,而我也含混不清地使劲儿说,不断地说,说个没完没了,我因为能说话,是那么高兴,那么高兴,我高兴的是这是兰伯特。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是我的“救星”,或者是因为这时候我把他当成了完全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了,因而大喜过望地扑向他,到底怎样,——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已经不会想了,——但是我却不假思索地扑向他。当时我说了些什么,根本不记得了,同时,我也不见得能说出多少有点连贯的话来,甚至说话我也未必能说清楚;但是他却很用心地听着。他抓住第一辆碰到的出租马车,于是,几分钟后我已经坐在一片温暖中,坐在他的房间里。
任何人,不管他是谁,大概总会保留某种关于他发生过的事情的回忆,他认为或者倾向于认为这事十分离奇,非同寻常,超出常轨,几乎是奇迹,无论它是什么——一个梦,一次邂逅,一次占卜,一种预感,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我至今仍倾向于认为,我与兰伯特的这次邂逅,甚至是某种带有预言性的事……至少从邂逅时的种种情况以及产生的种种后果来看,理应如此。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切,一方面发生得至少极其自然:他不过是做完自己夜间该做的事情回家(做什么事——以后不言自明),半醉半醒,在胡同里,在一扇大门旁站了一会儿,就看见了我。他到彼得堡来总共才几天。
我出现在其中的这个房间并不大,是彼得堡普通中等公寓里的一间极普通的带家具的房间。不过兰伯特本人却穿得十分讲究和阔气。地板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两只皮箱,只收拾了一半。房间的一角用屏风隔断,遮蔽着床。
“Alphonsine!”兰伯特叫道。
“présente!”屏风后面有个颤悠悠的女人的声音,带着巴黎口音,回答道,不出两分钟就从里面跳出了一位mademoiselle Alphonsine,她刚下床,匆匆穿了件衣服,披着一件对开衫,——这人长得很怪气,高个儿,很瘦,瘦得像根劈柴棍,是个姑娘,黑发,腰很长,脸也很长,眼珠会滴溜溜地转,两腮塌陷,——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
“快!(这是我翻译的,而他对她说的是法语),他们那边大概生茶炊了;快拿开水、酒和砂糖来,先端一杯到这里,他冻坏了,他是我的朋友……在雪地里睡了一夜。”
“Malheureux!”她像演戏似的两手一拍,叫道。
“欸——欸!”兰伯特向她叫了一声,就像呵斥小狗似的,并举起一只手指威吓她;她立刻不再做作,跑去执行命令。
他对我的身体作了检查,东摸摸西摸摸;还试了试我的脉搏,摸了摸我的脑门和太阳穴。“怪事,”他嘟囔道,“你怎么没冻坏……不过也难怪,你全身裹着皮大衣,头也钻了进去,就像钻进铺了兽皮的洞穴似的……”
端来了一杯热茶,我一口气把它喝完了,它使我立刻精神倍增;我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我半躺在长沙发的一角,一个劲地说呀说呀——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到底说什么和怎么说的,我几乎完全不记得了;有些瞬间,甚至整段整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我也全忘了。我再说一遍:我当时说的话,他听懂了没有,——我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后来清楚地猜到了,即他对我说的话已经听懂得足以断定,他决不能小觑他同我的这次邂逅……他这时究竟有什么打算,以后,在适当的地方我会说明的。
我不仅精神倍增,而且有时候好像还很快活。我记得当有人拉开窗帘,阳光便忽然照亮了房间,我还记得噼啪作响的火炉,——有人生起了火炉,——谁生的和怎么生的——我不记得了。我记得的还有一只黑色的小哈巴狗,由mademoiselle Alphonsine抱在手里,嗲兮兮地贴在心口。那只小哈巴狗不知怎么很讨我喜欢,我甚至停止了讲话,有两三次向它伸出手去逗它,但是兰伯特挥了挥手,于是阿尔丰西娜和她的哈巴狗,眨眼间就跑到屏风后面,不见了。
他自己则一言不发,坐在我对面,向我低低地弯下了身子,一字不落地听我说话;有时还发出长长的、长久的微笑,龇着牙,眯着眼睛,似乎在竭力思索,想弄清什么。只有一点,我保持了清晰的记忆,即我讲到“文件”时的情景,我怎么也说不清楚,怎么也说不明白这事的前因后果,我从他的面部表情清楚地看出,他怎么也听不懂我要说的意思,但是他又很想弄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他甚至不惜冒险打断我,向我提了个问题,而这是危险的,因为只要稍许打断了我一些,我就会自己跑题,自己都忘了我在说什么。我们究竟坐了多久和这样说话究竟说了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甚至也想不明白。他忽然站起来,叫来了阿尔丰西娜:
“他需要安静;也许应当请个医生来。他要什么——统统照办,就是说……Vous comprenez, ma fille?vous avez l\'argent,没有?给!”——于是他掏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他开始与她窃窃私语:Vous comprenez!vous comprenez!”他向她重复了两次,举起一根手指威吓她,又严厉地皱紧了眉头。我看见,她在他面前可怕地发抖。
“我一忽儿就回来,你最好睡一觉。”他向我微微一笑,拿起了礼帽。
“Mais vous n\'avez pas dormi du tout, Maurice!”阿尔丰西娜热情奔放地叫道。
“Taisez-vous, je dormirai après。”他说完就出去了。
“Sauvée!”她用一只手向我指着他的背影,充满激情地说。“Monsieur, monsieur!”她在房间中央摆好姿势,立刻朗诵道,“jamais homme ne fut si cruel, si Bismark, que cet ètre, qui regarde une femme comme une saleté de hasard.Une femme, qu\'est-ce que a dans notre époque?《Tue-la!》—voilà le dernier mot de l\'Académié française!……”
我瞪大了两眼看着她;我眼睛里出现了重影,我仿佛看到了两个阿尔丰西娜……我忽然发现她在哭,我哆嗦了一下,终于明白,她对我说话已经说了很久了,由此可见,在这段时间里,我睡着了,或者不省人事。
“……Hélas!de quoi m\'aurait servi de le découvrir plutot,……”她感叹道,“et n\'autrais-je pas autant gagné à tenir ma honte cachée toute ma vie?Peut-ètre, n\'est-il pas honnète à une demoiselle de s\'expliquer si librement devant monsieur, mais enfin je vous avoue que s\'il m\'était permis de vouloir quelque chose, oh, ce serait de lui plonger au coeurmon couteau, mais en détournant les yeux, de peur que son regard exécrable ne fit trembler mon bras et ne glaàt mon courage!Il a assassiné ce pope russe monsieur, il lui arracha sa barde rousse pour la vendre à un artiste en cheveux au pont des Maréchaux, tout près de la Maison de monsieur Andrieux—hautes nouveautés, articles de Paris, linge, chemises, vous savez, n\'est-ce pas?……Oh, monsieur, quand l\'amitié rassemble à table épouse, enfants;soeurs, amis, quand une vive allégresse enflamme mon coeur, je vous le demande, monsieur:est-il bonheur préférable à celui dont tout jouit?Mais il rit, monsieur, ce monstre exécrable et inconcevable et si ce n\'était pas par l\'entremise de monsieur Andrieux, jamais, oh, jamais je ne serais……Mais quoi, monsieur, qu\'avez vous, monsieur?”
她急忙向我奔来:我似乎浑身发冷,也许,出现了晕厥。我说不清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在我身上产生了多么沉重、多么痛苦的印象。也许,她还以为她在奉命替我解闷:至少,她片刻也不离开我。也许,她从前曾经登过台,演过戏;她可怕地像在朗诵台词,把身子转来转去,一刻不停地说呀说呀,而我早已经一声不吭了。她说来说去的那个故事,我只听懂了一点,她跟某个“la Maison de monsieu Andrieux—hautes nouveautés, articles de Paris, etc.”似乎曾经关系密切,甚至说不定还是从la Maison de monsieur Adrieux出来的,但是她不知怎么被par ce monstre furieux et iuconce-vable从monsieur Audrieux那里永远夺走了过去,因而发生了悲剧……她痛哭流涕,但是我觉得,这不过是做秀,其实根本不是真哭;有时候我似乎觉得,她整个人忽然像具骷髅似的即将散架;她吐字的声音就像某种被挤压的颤音;比如她把préférable说成是préfé-a-able,而把a这个音节说得像羊叫似的。有一回我清醒过来,看见她在房间中央做单脚点地的旋转动作,但是她并不在跳舞,这个旋转动作似乎也跟她讲的事情有关,她不过是在扮演角色而已。忽然,她又跑过去,打开那架原先就放在这屋里的又小又旧,音调又不准的钢琴,叮叮咚咚地弹了几下,便唱起来……似乎,有十分钟或者十几分钟,我完全昏迷了过去,睡着了,但是小哈巴狗一声尖叫,我又醒了过来:刹那间,我又忽然完全恢复了知觉,心里豁然开朗;我害怕地一跃而起。
“兰伯特,我在兰伯特家!”我想抓起皮帽,向我的皮大衣奔去。
“啊呀,allez-vous, monsieur?”目光尖锐的阿尔丰西娜叫道。
“我想走,我想出去!放我走,别拦住我……”
“Oui, monsieur!”阿尔丰西娜竭力赞同道,并主动跑过去给我打开通往楼道的门。“Mais ce n\'est pas loin, monsieur, c\'est pas loin du tout,a ne vaut pas la peine de mettre votre chouba, c\'est ici près, monsieur!”
她向着整个楼道嚷嚷道。我跑出了房间,向右拐。
“Par ici, monsieur, c\'est par ici!”她使劲喊道,用她那又长又瘦的手指抓住我的皮大衣,另一只手则向我指着楼道左边的某个地方,但是我根本就不想到那里去。我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向通往楼梯的那扇出口的门跑去。
“Il s\'en va, il s\'en va!”阿尔丰西娜一面用她那破锣嗓子大叫,一面追我,“mais il me tuera, monsieur, il me tuera!”但是我已经一个箭步,蹿到楼梯上,尽管她也跟着我跑下楼,在追我,但是我已经先她一步打开了出口的门,蹿到了街上,并且快步跳上我遇到的第一辆出租马车。我告诉了他妈妈的地址……
但是,我的意识才点亮了一忽儿,又很快熄灭了。我还十分勉强地记得,马车怎么把我拉到了目的地,并且有人把我带进去见到了妈妈,但是在那里我又几乎立刻陷入完全的昏迷中。据她们后来告诉我(其实,我自己也记起来了),第二天,我的神志又清醒了一忽儿。我记得自己在韦尔西洛夫的房间里,躺在他那张长沙发上;我记得我周围有一张张脸:韦尔西洛夫的,妈妈的和丽莎的,我记得很清楚韦尔西洛夫跟我讲到泽尔希科夫,讲到公爵,还给我看了一封信,让我放心。他们后来告诉我,我满怀恐惧地老提到一个叫兰伯特的人,还总听到一只哈巴狗在汪汪叫,但是意识的这点微弱的光很快就熄灭了:到第二天傍晚,我发起了高烧。但是我想先说说后来发生的几件事,先作个交待。
当我在那天晚上跑出泽尔希科夫赌场,那里的一切稍许平静下来之后,泽尔希科夫又重新开赌,稍后,他忽然声音洪亮地宣布,发生了一件不幸的错误:丢掉的钱,即四百卢布,在其他钱的那一摞里找到了,庄家的钱数准确无误。于是留在赌场大厅里尚未走开的公爵,便走到泽尔希科夫跟前,坚决要求他公开宣布我是无辜的,此外,还应以书信的方式向我致歉。泽尔希科夫本人也认为这一要求应予尊重,并当众答应明天就发出一封解释和道歉的信。公爵告诉了他韦尔西洛夫的地址,果然,第二天,韦尔西洛夫就收到了泽尔希科夫的信,信是写给我的,并附有属于我,但被我遗忘在赌桌上的一千三百多卢布。这样一来,发生在泽尔希科夫赌场的事就算了结了;这个快乐的消息,在我从昏迷状态清醒过来之后,极大地促进了我的康复。
公爵从赌场回来后,当天就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我,另一封给他过去所在的团,即他跟骑兵少尉斯捷潘诺夫发生过不快的那个团。两封信他都于第二天上午发出了。接着他又给上司写了一份报告,并手持这份报告亲自求见他所在团的团长,向他申称,他是一个“刑事犯,曾参与伪造某某股票案,现向法院自首,请予法办”。就在此时,他递交了那份以书面形式陈述全部案情的报告。他被捕了。
以下就是他在那天夜里写给我的信,逐字逐句,分毫不差:
“最最亲爱的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
“我曾经试过奴才的‘出路’,因此我也就失去了从思想上多少安慰我的心灵的权利,须知,我本来是能够痛下决心,最终投身于正义的伟业的。我对祖国有罪,对我的家族有罪,为此,我作为这家族中的最后一员,我要自己惩罚自己。我不明白我怎会抓住这种卑鄙的念头不放的,只想保全自己,在某一时期还妄想用金钱来把那两个人打发走?然而面对自己的良心,我始终是个罪人。这两个人即便把有损于我的名声的那两封短信还给我,他们也将一辈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我!剩下来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跟他们在一起,跟他们一辈子同流合污——这就是等候着我的命运!我无法接受这一命运,终于在自己身上找到了足够的毅然决然的勇气,也许找到的只是绝望也说不定,我只能像我现在所做的那样去做。
“我给我过去所在团的老战友写了封信,证明斯捷潘诺夫是无辜的。在这行动中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赎罪的舍己为人的想法。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明天就要去死的人的临终遗言。对于这事就应当这么看。
“请原谅我,因为在赌场里我曾经拒绝为您作证,这是因为当时我不相信您。现在,我已经是死人了,我可以……在阴曹地府对您作甚至这样的坦白。
“可怜的丽莎!对于我的这一决定,她什么也不知道;但愿她不要诅咒我,而是自己来谴责我。我无法为自己辩护,甚至也找不到言辞来向她作任何解释。有件事您也应该知道,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昨天清晨,她最后一次来看我,我向她公开了我对她的欺骗,我承认我曾经拜访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企图向她求婚。我看到丽莎是那么爱我,在我准备实施我最后的已经深思熟虑的决定之前,我不能把这件事留在我的良心上,于是我向她坦白了。她原谅了我,一切都原谅了,但是我不相信她会原谅我;这不是原谅,换了是她,我就不会原谅。
“请记住我。
“您的不幸的最后一个索科尔斯基公爵。”
我不省人事地躺了整整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