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已是十点半左右,我很久都不相信我的眼睛:我昨天曾一度睡着的长沙发上,坐着我母亲,而坐在她身旁的则是那个不幸的女邻居,自杀者的母亲。她们俩互相抓住对方的手,在悄声交谈,大概怕吵醒我,而且两人都在哭。我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扑过去亲吻妈妈。她高兴得满脸放光,吻了吻我,又用右手给我画了三次十字。我们还没来得及说话,房门就被推开了,进来了韦尔西洛夫和瓦辛。妈妈立刻站起来,带走了女邻居。瓦辛向我伸出了手,而韦尔西洛夫一句话也没跟我说,就跌坐在圈椅上。他和妈妈,看来在这里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了。他皱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最后悔的是,”他对瓦辛一字一顿地开口道,显然在继续已经开始的谈话,“昨天当晚,我没来得及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如果办成了——大概就不会出现这样可怕的事了!再说,还有时间啊:不到八点。她昨天离开我们家,一跑出去,我就立刻在心里决定跟着她到这里来,说服她,劝她改变看法,可是这件没有预见到的、不容耽搁的事,我完全可以拖到今天再办嘛……甚至延迟一星期也行,——这件令人遗憾的事妨碍了一切,也搞坏了一切。要知道,事情就这么凑巧!”
“也许,您也说服不了她;这事即使没有您插上这一脚,也似乎已经到了该吹灯拔蜡的时候了。”瓦辛顺口说。
“不,说服得了,我肯定能说服她。要知道,我本来脑子里是想让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代替我到这里来的。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不过只是一闪而过而已。索菲娅·安德烈耶芙娜一个人就能说服她,那,这不幸的姑娘就会依旧活着。不,以后我再也不会多管闲事了……再也不会去多做什么‘好事’了……我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多管了点闲事!我还自以为没有落伍于时代,还能理解当代青年。是的,我们这代老年人几乎还没成熟就已经老了。顺便说说,要知道,有非常多的当代人,他们按照老习惯,还自以为是年轻一代,因为昨天他们还是这样的一代人,然而他们都没有发现他们已经落伍了。”
“这里出现了误会,而且这误会太明显了,”瓦辛明智地指出。“她母亲说,自从在妓院受到那次残酷的侮辱以后,她似乎就失去了理智。再加上当时的具体情况,先是受到那商人的侮辱……这一切也完全可能同样发生在过去,按照拙见,这丝毫也不能说明当代青年的特点。”
“当代青年有点浮躁,不用说,还缺少一点对现实的最起码的理解,虽然所有时代的所有青年都有这样的特点,但当代青年似乎尤甚……请问,在这件事上,斯捷别尔科夫先生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呢?”
“斯捷别尔科夫先生,”我突然插嘴道,“是罪魁祸首。没有他,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他往火上加了油。”
韦尔西洛夫听完了我的话,但是没有抬头看我。瓦辛皱起了眉头。
“还有一件荒唐和可笑的事,我要责备自己,”韦尔西洛夫继续道,不慌不忙,还跟从前一样,拉长了声音,“似乎,根据我那可恶的习惯,当时我有点放肆,跟她有点嘻皮笑脸,有这么点轻浮的微笑——总之,不够生硬、枯燥和阴阳怪气,这三个品质,也正是当前青年一代所特别看重的……总之,我使她有理由把我看成一个爱到处游荡的塞拉东。”
“完全相反,”我又生硬地插嘴道,“她妈特别肯定地说,您给她们产生了极好的印象,凭的就是严肃,甚至严厉,真诚,——这是她的原话。您一走,死者就这么夸您来着。”
“是——是吗?”韦尔西洛夫含混不清地喃喃道,终于匆匆地瞥了我一眼。“您把这张纸条拿去,要知道,它对结案是必不可少的,”他把一张很小的纸片递给瓦辛。瓦辛接了过去,但是他看到,我好奇地望着这张纸,就把它递给我,让我自己看。这是一张字条,两行歪歪斜斜的字,大概是用铅笔在黑暗中写的:
妈,亲爱的,请原谅我中止了我在人生道路上的初次亮相!
使您伤心的奥莉娅。
“这是今天早上才找到的。”瓦辛解释说。
“这条子写得多怪!”我惊叫道。
“哪儿怪?”瓦辛问。
“难道在这样的时刻能写这样幽默的话吗?”
瓦辛疑惑地望着。
“而且这幽默还很怪,”我继续道,“这是中学同学的行话……谁能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便条上,给不幸的母亲,——而且要知道,她还很爱自己的母亲,——写这样的话:‘中止了我在人生道路上的初次亮相’呢!”
“为什么不能写?”
“这里没有任何幽默,”韦尔西洛夫终于指出,“这话当然写得不妥,语气完全不对,这可能产生于中学或者其他同学们间的什么行话,正如你刚才所说,或者引自什么小品文。但是死者在这张可怕的字条上,使用这样的语言,还是十分质朴和严肃的。”
“这不可能,她中学毕业,而且还得过银质奖章。”
“银质奖章说明不了任何问题。现如今,许多人毕业时都得过银质奖章。”
“又攻击年轻人了。”瓦辛微微一笑。
“毫无此意,”韦尔西洛夫回答道,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了礼帽,“即使今天的年轻一代在文学上还缺乏修养,但是,毫无疑问,他们还是具有……其他优点的,”他又非常严肃地补充道,“再说,‘许多人’——并不是‘所有的人’,比如说您,我就没有责怪您文学功底差,而你不也是年轻人吗。”
“再说瓦辛也没有认为‘初次亮相’有什么不好呀!”我忍不住不能不说道。
韦尔西洛夫向瓦辛默默地伸出了手,瓦辛也拿起帽子,想跟他一起出去,并对我大声说了句:“再见。”韦尔西洛夫出去了,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也觉得不能浪费时间了:无论如何我得跑出去租房子了,——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妈妈已经不在女房东的屋子里了,她走了,也带走了瓦辛的女邻居。我走到街上,似乎特别精神抖擞……我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大的、新的感觉。再说,好像存心作成我似的,一切都很顺当:我很快就碰到了机会,找好了一间十分合适的房子;关于房子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先把主要的事说完。
当我又回到瓦辛家,拿我的皮箱,又恰好碰上他在家的时候,那时才一点刚过。他看到我后,神态很快活、很真诚地向我叫道:
“我真高兴您能够碰上我,我刚要出去。我可以告诉您一件您一定很感兴趣的事。”
“我相信我一定很感兴趣。”我嚷道。
“啊!您这样多精神呀。请问,您是不是知道有一封信,一直保存在克拉夫特手里,昨天又被韦尔西洛夫得到了,而这封信谈的正好是有关他刚赢得的那笔遗产的事?在这封信中,立遗嘱人阐明了自己的意愿,意思正好与昨天的法院判决相反。这封信是很早以前写的。总之,我不知道它准确的具体内容,但是,您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呢?”
“怎么不知道。前天,克拉夫特叫我到他家去就是为了这事……为了避开那些先生,把这信交给我,而我昨天又把这信交给了韦尔西洛夫。”
“是吗?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您想,刚才韦尔西洛夫在这里提到的那事,也就是妨碍他昨天晚上到这里来说服这位姑娘的那事,——而这事正是这封信引起的。就在昨天晚上,韦尔西洛夫直接跑去找了索科尔斯基公爵的律师,把这封信交给了他,并拒绝了他打官司赢得的全部遗产。眼下,他的这一拒绝已具有了法律形式,韦尔西洛夫不是拱手相让,而是在这一文书中承认公爵家族有完全的继承权。”
我都听呆了,但是我很高兴。说实在的,我本来已经确信,韦尔西洛夫肯定会把这封信毁掉,此外,虽然我也曾对克拉夫特说,这样做是不高尚的,虽然我在小饭馆里也曾私下里一再对自己说,“我是来找一个纯粹的人,而不是来找这个人,”但是我心中想的还要更深一层,也就是说,我在心灵的最深处也认为,除了把这文据一笔勾销以外,别无他法。也就是说,我认为这样做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如果说,我以后会责备韦尔西洛夫,那也只是故意为之,做做样子而已,就是说,为了保持我凌驾于他之上的崇高地位。但是,现在,我听到韦尔西洛夫所做的无私行为后,我真诚地感到满心赞赏,既后悔又羞愧地谴责自己恬不知耻和自己对于美德的冷漠,于是我刹那间又把韦尔西洛夫无限拔高,远远地高过自己,我差点没有拥抱瓦辛。
“多了不起的人!这人多了不起!谁能做到这点?”我狂喜地欢呼。
“我同意您的看法,很多人不会这样做……同时,无可争议,这一行为十分无私……”
“‘但是’?……把话说完呀,瓦辛,您不是还有个‘但是’吗?”
“是的,当然,还有个‘但是’。韦尔西洛夫的行为,我看有点太仓促,有点不那么襟怀坦白。”瓦辛微微一笑。
“不够襟怀坦白?”
“是的。这里好像有某种‘沽名钓誉’的味道。因为,无论如何,他既可以做同样的事,又可以不让自己吃亏。即使用最审慎的观点来看问题,那,即使不是一半遗产,无疑,毕竟还应有一部分遗产现在可以归韦尔西洛夫所有,更何况这文据并没有决定性的意义,而且这官司他也已经打赢了。就是对方的律师也持有这样的观点,我刚才还问过他这事。这样的举动仍不失为高尚的行为,仅仅因为爱面子才出现了另外的做法。主要是因为韦尔西洛夫先生头脑发热,性子太急;要知道,他自己方才还说,本来可以推迟整整一星期的……”
“您知道吗,瓦辛?我不能不同意您的看法……但是我更喜欢这样,我觉得这样更好!”
“然而,人各有志,是您自己让我说的,要不我就不说了。”
“即使这里有‘沽名钓誉’的味道,那也好呀,”我继续道,“他要沽名钓誉就让他沽名钓誉吧,但是就这事本身而言,他这样做还是宝贵的。要知道,这种‘沽名钓誉’,毕竟也是一种‘理想’,总比现在有些人心里根本没理想要好;即使有点小小的甚至反常,那,总还是有理想呀!您大概自己也是为么想的吧,瓦辛,好瓦辛,亲爱的瓦辛!总之,当然,我信口开河了,但是,要知道,您明白我的意思。谁叫您是瓦辛呢;不管怎么说,我要拥抱您,我要亲吻您,瓦辛!”
“因为高兴?”
“因为太高兴了!因为这个人‘死而复活,失而复得’,瓦辛,我是个坏孩子,我配不上您。我之所以承认这点,是因为有时候我完全不是这样,要站得高一些,也看得深一些。就因为我前天当面夸奖了您(我夸奖您仅仅因为人家贬低我、挤兑我),所以我恨您恨了整整两天!我发誓,我当天夜里就发誓我永远不去看您,昨天清早我去看您是心怀怨恨的,您懂吗:心怀怨恨。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椅子上,批评您的屋子,批评您,批评您的每一本书,还有您的女房东,我极力贬低您,嘲笑您……”
“这话不应当说出来嘛……”
“昨天晚上,我根据您的一句话作出结论,您不懂女人,我能在这方面逮住您的短处,我心里很高兴。方才,我又在‘初次亮相’上逮住了您,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这一切都因为我当时亲自夸奖了您……”
“那还用说!”瓦辛终于叫起来(他一直在微笑,对我的话丝毫也不感到新奇),“要知道,这一向是这样,几乎人人如此,甚至首先如此;不过谁也不肯承认这点,再说也根本无需承认,因为,不管怎么说,这都会过去,决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难道所有的人都这样吗?所有的人都这样?您说这话居然心安理得?要知道,抱有这种想法的人是没法活的!”
“那么,照您看来:
“使我们变得高尚的谎话,
“比无数卑劣的真理让我更珍贵?”
“但是,要知道,这是对的,”我叫道,“在这两行诗里有着神圣的最起码的公理!”
“我不知道。我无意来裁定这两行诗是否正确。想必,像常有的情形那样,真理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而是介乎二者之间。也就是说,在一种情况下是神圣的真理,在另一种情况下却是谎言。我能肯定的只有一点:这个想法作为最主要和最有争议的问题还将长久存在于人们中间。不管怎么说吧,我发现您现在很想手舞足蹈一番。好吧,那您就跳吧:活动活动身体有好处,可是今天上午我却有许多事情要办,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再说,我同您又耽搁了会儿!”
“我走,我这就走,马上滚蛋!不过还有一句话,”我叫道,已经拿起了皮箱,“如果说我现在又‘扑过来,搂住了您的脖子’,那唯一的原因也是因为我进门时,您带着那么真诚的喜悦,告诉了我这件事,而且那么‘高兴地’看到,我恰好碰到您在家,而且这是在不久前的‘初次亮相’之后;您这个真诚的喜悦,一下子就赢得了我这颗‘年轻的心’,把它又拉回到您身边。好了,再见,再见,我将努力尽可能久地不来打扰您,我知道,这样做,您会感到非常高兴的,甚至根据您的眼睛我也看得出来,而且这对我们俩都有利……”
我就这么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由于我那快乐的唠叨,我都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了,我把皮箱拖出来,提着皮箱到我的新居去。主要是,我感到非常高兴的是,韦尔西洛夫无疑在生我的气,他都不愿跟我说话,不愿看我。把我的皮箱搬过去以后,我就立刻飞也似的跑去找我那老公爵。不瞒您说,这两天因为没看到老公爵,我心里甚至感到有点难过。再说,关于韦尔西洛夫的情况,他肯定已经听说了。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看见我后高兴极了,而且我敢发誓,即使没有韦尔西洛夫那事,今天我也会去看他的。我昨天和不久前之所以怕去看他,是因为我想到,我可能会碰到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可现在我已经什么也不怕了。
他高兴得连连拥抱我。
“韦尔西洛夫的事!听说了吗?”我开门见山地从最主要的事情谈起。
“Cher enfant,我亲爱的朋友,这有多高尚,这有多光明磊落啊,——总之,甚至对基尔扬(住在楼下的那名文官)也产生了令他震憾的影响!就他那方面说,这不是明智之举,但这是一件增光添彩的事,这是一种无私的行为!必须珍视这种理想!”
“可不是吗?可不是吗?在这方面,您我永远所见略同。”
“亲爱的,咱俩永远能说到一块儿。你上哪了?我一直想亲自去找你,可是不知道哪儿能找到你……因为我总不能去找韦尔西洛夫吧……哪怕现在,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你知道吗,我的朋友:我觉得,他之所以能征服女人,靠的就是这个,靠的就是这么一些特点,这是无可置疑的……”
“顺便提一下,免得以后忘了,我是特意为您记住这句话的,昨天有个极其卑劣的小丑,当着我的面咒骂韦尔西洛夫,说他是个‘娘们的先知’;这是什么话?这么说像话吗?我是特意为您记住这说法的……”
“‘娘们的先知’!Mais……c\'est charmant哈哈!但是这话对他太合适了,也就是说,对他根本不合适——呸!但是,这话真是一针见血……就是说,根本不是一针见血……不过……”
“没关系,没关系,别不好意思,就把这当俏皮话听好了!”
“这俏皮话实在妙不可言,你知道吗,这话有着极深刻的含义……这话真是一针见血!就是说,你信吗……总之,我要告诉你一件小小的秘密。当时你注意到那个奥林皮阿达没有?你信不信,她对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有点害相思病了,而且,到了这样的地步,她甚至于,似乎,有点那意思了……”
“有意思!给,她要不要看这个?”我叫道,愤怒地作了个嘲弄和轻蔑的手势。
“Mon cher,别嚷嚷,全是这样的,从你的观点看,你说得也对。顺便问一句,我的朋友,上一回,当着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面,你倒是怎么啦?你摇摇晃晃……我还以为你要摔倒啦,真想冲过去扶住你。”
“这事现在先不谈。唔,总之,我不过是不好意思罢了,有个原因……”
“你现在提到这事都脸红了。”
“好了,您现在又要马上过甚其词地大肆渲染了。您知道吗,她跟韦尔西洛夫有仇……一切才由此而起,因此我感到不安:唉,先不谈了,以后再谈吧!”
“先不谈,先不谈,我也乐意先不谈这一切……总之,我非常对不起她,甚至,你记得吗,我当着你的面还抱怨过……把这忘了,我的朋友;她也会改变对你的看法的,对这点我已经早有预感……瞧,谢廖查公爵来了!”
进来了一位年轻而又英俊的军官。我贪婪地看了看他,因为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也就是说,我之所以说他英俊帅气,因为大家都这么说,但是在这张年轻、帅气的脸上却有点什么不完全吸引别人的地方。而我正是注意到了这点,作为我最初一刹那的印象,作为我对他的第一眼印象,而且这一印象从此一直保留在我的心中。他身体瘦削,身材优美,长着深褐色的头发,面色清秀,但略显微黄,目光坚定。他那美丽的深色眼睛,看起人来,略带严峻,甚至在他完全心平气和的时候也这样。但是他那坚定的目光之所以惹人反感,乃是因为不知为什么,总好像令人感到,这种坚定的神态,他不费什么力气,来得太容易了。不过,我也说不好……当然,他的脸色会突然变化,由严峻突然变成出奇地和蔼可亲、温存而又体贴的表情,而且,主要是这变化出自一种无疑的淳朴。正是这种淳朴能够吸引人。我还要指出他的一个特点:尽管他有时和蔼可亲和气质淳朴,可是他的脸从来就不曾变得快活过;甚至当我们这位公爵打心眼儿里哈哈大笑的时候,你们终究还是觉得,那种真正的、灿烂的、轻松的欢乐,似乎从来就不曾在他心头出现过……不过,要这样来描写一张脸,还是非常困难的。我根本不善于做这事。老公爵根据自己的愚蠢习惯,急忙跑过来介绍我们俩认识。
“这是我的年轻朋友阿尔卡季·安德烈耶维奇(又是安德烈耶维奇!)·多尔戈鲁基。”
小公爵的脸上带着加倍客气的表情,立即向我转过脸来;但是看得出来,他对我的名字一无所知。
“他是……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亲戚。”我那位令人气恼的老公爵嘟囔道,(有时候这些老人,连同他们的老习惯,是多么令人气恼啊!)小公爵立即明白了。
“啊!我早就听说了……”他急忙说道,“去年在卢加,我就非常高兴地结识了利扎韦塔·马卡罗芙娜……她也向我说起过您……”
我甚至感到奇怪:他脸上焕发出一种绝对真诚的快乐。
“对不起,公爵,”我喃喃道,缩回了我的两只手,“我要真心实意地告诉您。——而且我很高兴能当着我们亲爱的老公爵的面说这句话,——我甚至希望能够遇见您,还在不久前,还在昨天晚上,我就这么希望过,但是,我完全另有目的。不管您怎么感到诧异,我还是要直截了当地告诉您。简言之,我想同您决斗,因为一年半以前,在埃姆斯,您曾经侮辱过韦尔西洛夫。虽然您,当然,您也可能不接受我的挑战,因为我充其量不过是个中学生,是个还没成年的少年,但是我还是要提出挑战,而不管您对此有何看法,也不管您做什么……不瞒您说,甚至直到现在,我的目的依旧不变。”
老公爵后来告诉我,我说这话的时候说得非常好,大义凛然。
小公爵的脸上表现出了真诚的悲哀。
“不过您没有让我把话说完,”他令人印象深刻地回答道,“如果说我刚才对您说的话是出于一片真心的话,那个中原因正是因为我现在对于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真正感情。我感到遗憾的是我没法立刻告诉您所有的情况;但是我敢用我的人格保证,我早就对我在埃姆斯的不幸行为感到深深的懊悔。在动身来彼得堡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满足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提出的任何要求,也就是说,我要按照他指定的方式直接地、一丝不苟地请求他原谅。我之所以改变自己的观点,是因为我受到一种高尚的、强有力的影响。我们在打官司这件事,也丝毫影响不了我的这一决定。他昨天对我的做法,可以说,震撼了我的灵魂,甚至此时此刻,您信不信,我似乎都没有镇静下来。现在我必须通知您——我到这里来找老公爵,正是想告知他一件非同寻常的情况:三小时前,也就是他和律师正在拟定这份拒绝遗产的笔据的时候,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全权代表就前来找我,转告了他对我的挑战……因埃姆斯事件的正式挑战……”
“他向您挑战了?”我叫道,同时我感到我的眼睛闪出了光,血涌上了我的脸。
“是的,挑战了;我也立刻接受了挑战,但是我决定,在我们见面之前,要给他写封信,在信中,我要告诉他我对我的行为的看法,以及我对这件可怕的错误的全部悔恨之意……因为这只能是一个错误——一个不幸的、要命的错误!我要告诉您,我在团里的处境迫使我作出这样的冒险:因为在见面之前发出这样的信,我将使自己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下定决心,只不过我没有来得及把信发出去罢了,因为接到挑战后过了一小时,我又收到他的一封短信,他在信中请求我原谅他,说他打扰了我,请我忘了关于要求决斗的事,并补充道,他对这种‘因意志薄弱和只顾自己的一时冲动’(这是他的原话)感到后悔。这样一来,他已经完全减轻了我现在想要写信给他之举。我还没有把信发出,但是我此来是因为关于此事我还有话要对老公爵说……请您相信,我受到了我的良心的谴责,我所受的痛苦,也许比任何人更甚,要大得多……对于这个解释,您觉得够了吗,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起码现在,眼下,您能不能赏脸完全相信我的真诚呢?”
我完全被征服了;我看到了我始料所不及的无疑的、高尚的襟怀坦白。再说,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嘟囔了一句什么,作为回答,我向他直直在伸出了我的手;他高兴地握住我的手,使劲摇了摇。接着他把老公爵拉出去,在他的卧室里,跟他谈了大约五分钟。
“如果您想给我一个特别的快乐,”他从老公爵卧室里出来后,大声而又公开地对我说道,“那就劳您驾陪我走一趟,我要给您看看我马上要发出的给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信,与此同时,也给您看看他写给我的信。”
我非常乐意地同意了。我那位老公爵在送我出去的时候,又忙着张罗起来,他也请我到他卧室里去一趟,他有话要对我说。
“Mon ami,我多么高兴,多么高兴啊……关于这一切,咱们以后再谈。顺便提一下,这儿在我的皮包里有两封信:一封必须坐车送去,并亲自作出说明,另一封交由银行保管——在那里也一样……”
这时,他委派我去做两件似乎刻不容缓的要事,似乎要费很大力气和倍加小心才能办好。必须亲自去跑一趟,当面呈交,签字,等等。
“啊呀,您呀,真狡猾!”我接信的时候叫道,“我敢发誓,要知道,这一切——全是胡扯,其实什么事也没有,而这两件事全是您故意想出来的,目的就是要让我相信,我在做事,没有白拿钱!”
“Mon enfant,我敢向你发誓,这,你弄错了:这是两件最最刻不容缓的事……Cher enfant!”他突然异常感动地叫道,“我亲爱的小伙子(他伸出两只手,按在我的脑袋上)。祝福你和你的好运……但愿我们永远心地纯洁,永远像今天这样……善良而又美好,但愿我们尽可能多地……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不管它怎样多种多样,用什么形式表现出来……好了,enfin……entin rendons gràce……et je te bénis!”
他没有把话说完,就俯身在我头上,啜泣起来,不瞒诸位,我也差点哭出来;至少我真诚而又快乐地拥抱了我的这位怪老头。我们热烈地亲吻。
谢廖查公爵(即谢尔盖·彼得罗维奇公爵,以后我就这么称呼他了)让我坐上了一辆非常讲究的敞篷轻便马车,把我带到他的府邸,首先我赞叹了他府邸的豪华。就是说,倒不是赞叹它的豪华,但是这座府邸却同最“体面的人”拥有的府邸一样:房间高大敞亮,美轮美奂(我只看到了两间,其余的门都虚掩着),家具——虽然不是天知道的什么Versailles或者Renaissanse,但是柔软、舒适、丰富多彩,极其阔绰;地毯、雕花的木器和一座座小雕像。然而大家还说他家穷,简直一无所有。我略有耳闻,这位公爵到处自吹自擂,爱摆阔,只要能摆阔的地方(在这里,在过去那个团,以及在巴黎),他就摆阔,——说他其实是个赌徒,欠了不少债。我身上穿着皱巴巴的常礼服,而且还粘着绒毛,因为我睡觉时没脱衣服,而身上的衬衣已经穿了第四天了。然而,我的常礼服还不算太蹩脚,但是到公爵家以后,我才想起韦尔西洛夫的建议,他劝我该做身新衣服了。
“您想想,因为有个女人自杀,我一整夜都没脱衣服,”我心不在焉地说,因为他立刻表现出他在注意听,我只好简短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但是,显然,他最关心的还是他那封信。主要是我感到奇怪,当我方才直截了当地向他宣布,我要同他决斗时,他不仅不笑,甚至都没露出一丝一毫想笑的意思。虽然也可能是我那样迫使他笑不出来,但是出于像他这类人的做派,毕竟还是奇怪的。我们俩面对面地坐在房间中央一张他的大写字台旁,他给我看了他那封已经写好并经过誊清的给韦尔西洛夫的信。这封信的内容与他不久前在我的那位老公爵家对我所说的一切都十分相似;甚至这信还写得很热烈。对他那种明显的坦诚和准备做一切好事的愿望,诚然,我还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看,但是我已经开始认输了,因为,说实在的,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呢?不管他是怎样一个人,也不管人家说他什么,但他毕竟具有一种好的倾向。我也看了韦尔西洛夫最近写给他的那封短信,共七行——放弃决斗。虽然他在信中也确实写到他自己的“意志薄弱”,写到他自己的“自私”,但是,整个说来,这封短信流露出某种傲慢……或者,不如说,在他的整个行为中流露出某种轻蔑。然而这话我没有说出口。
“但是,您怎么看他放弃决斗这件事呢?”我问道,“您不认为他是怕死吗?”
“当然不,”公爵微微一笑,他的笑似乎很严肃,但,总的说来,他变得越来越似乎心事重重了,“我太清楚了,他这人英勇无畏。当然,对这事有不同的看法……有他自己的思想境界……”
“毫无疑问,”我热烈地打断他的话,“有位叫瓦辛的人说,在他处理这封信的态度和拒绝遗产的做法上似乎有‘沽名钓誉’之嫌……我认为,这种事决不是做给人看的,而是符合他的某种基本的内在诉求。”
“我跟瓦辛先生很熟。”公爵说。
“啊,对了,您可能在卢加见过他。”
我们突然互相对视了一下,而且我现在想起,我当时脸上似乎微微一红。至少,他打断了谈话。但是,我倒很想畅谈一下。一想起我昨天曾见到某个人,我就不由得想给他提一些问题,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反正我觉得心里不自在。使我感到诧异的还有他那令人惊叹的文雅风度、彬彬有礼和举止的从容不迫——总之,他那几乎是从孩提时代就已养成的他们那种人的落落大方和翩翩风度,把我镇住了。在他的信里,我读到了两个最起码的语法错误。总之,在这种场合,我从来不肯低头认输,而是变得桀骜不驯,有时候,也许,还表现得很差劲。但是,在当前的情况下,我一想到我身上还粘着绒毛,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因此我甚至有些失于检点,变得太随便了……我悄悄发现,有时公爵在十分专注地打量我。
“请问,公爵,”我突然冒冒失失地提了个问题,“您心里是否以为,我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居然想找您决斗,而且是为了别人受到的侮辱。——也未免太可笑了?”
“为了父亲受到的侮辱,是很可能愤愤不平的。不,我不认为这可笑。”
“可是我却觉得这事非常可笑……在别人看来……也就是说,自然,不是在我自己看来。更何况我姓多尔戈鲁基,而不是姓韦尔西洛夫。如果您对我说的不是实话,或者是您出于上流社会的礼貌,想故意把这淡化,那么,由此可见,您在其他所有方面也都在欺骗我?”
“不,我不认为可笑,”他非常严肃地又重复了一遍,“您不可能不在自己身上感到您流着令尊的血脉,不是吗?……不错,您还年轻,因为……我不知道……似乎,尚未成年的人是不能决斗的,因此,照规矩……也不能接受他提出的挑战……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话,这里只有一个可能是有分量的反对理由:如果您在您为之提出挑战的人不知情的情况下提出挑战,因而也就表现出了您自己对他的某种不敬,不是吗?”
我们的谈话突然被一个仆人打断了,他进来有事禀报。公爵似乎正在等他,一看到他进来,他就站起身来,没有把话说完就快步向他走去,因而他向公爵禀报的时候就只能放低了声音,我当然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请您原谅,”公爵对我说,“我出去一会儿。”
他说罢就出去了。我留下来,独自一人;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在想心事。奇怪,我既喜欢他,又非常不喜欢他。有一种无可名状的东西,我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东西,但却是某种令我反感的东西。“如果他没有一丝一毫取笑我的意思,那,无疑,这人非常直爽;但是,如果他在取笑我,那……也许,我觉得这人更聪明……”我有点奇怪地寻思。我走到桌旁,把他给韦尔西洛夫的信又读了一遍。我想得出神,竟忘了时间,当我清醒过来后,我突然发现公爵说的一会儿,无疑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刻钟。这使我感到有点不安;我再一次忽前忽后地走了个来回,最后拿起了礼帽,我记得,我决定先出去一下,如果碰到什么人,我就派他去找公爵,等公爵回来后,我再直接向他告辞,告诉他我有事,不能再等了。我觉得,这样做最合适,因为我心里感到有点不舒服,觉得他撇下我,出去了那么长时间,对我的态度也太随便了。
通过这个房间的两扇关着的门,处在同一面墙的两头。我忘了我们是从哪扇门进来的,再加上心不在焉,我随便推开了其中的一扇,突然,在一个又长又窄的房间里,我看见了坐在长沙发上的我的妹妹丽莎。除她以外,屋里没有任何人,当然,她似乎在等什么人。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惊讶,突然听到公爵的说话声,他正在跟一个人大声说话,正在回书房。我迅速带上门,从另一扇门进来的公爵什么也没有察觉。我记得,他先是表示抱歉,接着又说到有关某个安娜·费奥多罗芙娜的什么事……但是,我感到十分尴尬和惊异,因此几乎什么也没有听清,只是含混不清地说,我必须回家了,接着我就坚决和迅速地走了出去,温文尔雅的公爵,当然,想必对我的举动感到十分好奇。他把我一直送到前厅,嘴里不停地说着话,而我既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看他。
走到外面后,我向左转,信马由缰地随便走去。我在脑子里东想西想,茫无头绪。我走得很慢,似乎走了很多路,大约五六百步,忽然我感到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看见了丽莎:她追上我后,用阳伞轻轻地打了我一下。在她闪亮的目光中,似有某种非常快乐的,又有稍许狡黠的表情。
“我真高兴你朝这面走,要不然,我今天就碰不上你了!”她因为走得快,有点气喘吁吁。
“瞧你都喘不过气了。”
“我拼命跑,使劲儿追你。”
“丽莎,要知道,我刚才是不是见到过你了?”
“在哪?”
“公爵家……索科尔斯基公爵家……”
“不,你见到的不是我,不,你见到的不是我……”
我默然以对,我们又走了十来步。丽莎发疯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是我,是我,当然是我!听我说呀,你都亲眼看见我了,要知道,你瞧着我的眼睛,我也瞧着你的眼睛,那你怎么还问我,你见到的是不是我呢?你呀,真怪!你知道吗,你瞧着我的眼睛的时候,我真想放声大笑,你瞧我的那样儿真太可笑了。”
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我感到一片愁云立刻离开了我的心。
“那你说,你是怎么到那儿去的?”
“看安娜·费奥多罗芙娜呀。”
“哪个安娜·费奥多罗芙娜?”
“斯托尔别耶娃呀。当我们住在卢加的时候,我整天整天地都坐在她家;她还在她家接待过妈妈,甚至还到咱们家来过。而她在那里几乎从来不去拜访任何人。她是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的一门远亲,也是索科尔斯基公爵家族的一门亲戚:她是公爵的什么姨婆。”
“那么说,她住在公爵家?”
“不,公爵住在她家。”
“那,这是谁的公馆?”
“她的公馆呀,整座公馆都是她的,已经整整一年了。公爵一来就住在她家。再说,她自己到彼得堡也才四天。”
“好了……听我说,丽莎,咱们先别去管她和她的公馆了,先别管她……”
“不,她这人非常好……”
“就让她好去吧,她是这方面的行家!我们自己就很好嘛!瞧,天气多好,瞧,多么赏心悦目!你今天多美呀,丽莎。不过就是太孩子气了。”
“阿尔卡季,你说说那姑娘,昨天那姑娘。”
“唉,多可惜,丽莎,唉,多可惜呀!”
“唉,多可惜!命真苦!你知道吗,咱俩这么快快活活,高高兴兴的,甚至都觉得罪过,而她的灵魂却在黑暗中,在某种无边的黑暗中飞翔,作了孽,含冤而死……阿尔卡季,她的罪孽应当怪谁呢?啊,这,有多罪过呀!你有没有在什么时候想过这黑暗?啊,我多怕死啊,这有多罪过啊!我不喜欢黑暗,而这样的阳光明媚,那就不同啦!妈妈说,害怕是罪过的……阿尔卡季,你清楚地了解妈妈吗?”
“还不够了解,丽莎,了解得不够。”
“啊,她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你应当,应当去了解她!她需要特别的理解……”
“要知道,我过去连你也不了解,要知道,我现在才了解你整个的人。一分钟之内就了解了你整个的人。丽莎,你虽然怕死,但想必你也很高傲,很勇敢,英勇无畏。你比我好,比我好得多!我非常爱你,丽莎。啊,丽莎呀!死亡该来的时候,就让它来吧,而现在我们要活,好好儿活着!我们一方面要可怜那个不幸的姑娘,另一方面我们又必须祝福人生,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呢?我有‘思想’,丽莎,丽莎,你一定知道韦尔西洛夫拒绝遗产的事了吧?”
“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已经跟妈妈互相亲吻,祝贺过了!”
“你不了解我的心,丽莎,你不知道这个人对我意味着什么……”
“怎么不知道,全知道!”
“全知道?哦,是的,当然知道!你很聪明,你比瓦辛聪明。你和妈妈——你们俩的眼睛能洞察一切,而且很人道,也就是说目光,而不是说眼睛,我胡说一气了……我在许多方面很坏,丽莎。”
“你应当有人管束,这就齐了!”
“那你就来管束我吧,丽莎。今天我能够看着你,多好呀。你不知道吗,你长得非常美?我从来没有注意过你的眼睛……直到现在我才头一次见到……今天你这眼睛咋这么漂亮呢,丽莎?哪儿‘买’的?花了多少钱?丽莎,过去我没朋友,再说,我把这一想法看作是胡闹;但是跟你就不是胡闹了……你愿意我们成为朋友吗?你明白我要说的意思吗?……”
“非常明白。”
“你知道吗,没有协定,没有契约——简简单单地成为朋友!”
“对,简简单单,简简单单,不过应当有个协定:如果有朝一日我们互相责怪,如果我们在什么事情上感到不满,如果我们自己变恶了,变坏了,如果我们甚至忘记了这一切,——那我们也永远不能忘记这一天和现在的这一刻!让我们向自己作出这样的保证,让我们保证要永远记得这一天,我们俩就是这样手拉手地走着,这么笑着,而且我们心里是这么快乐呀……对吗?对不对呀?”
“对,丽莎,对,我发誓;但是,丽莎,我好像头一次听你说话似的……丽莎,你读过很多书吗?”
“至今,你还没问过我这话呢!直到昨天,我才头一次,我在说话时失言了,您才惠予关注,仁慈的先生,智勇双全的先生。”
“既然我是这么一个大傻瓜,你干吗不先跟我说话呢?”
“可我一直在等着你什么时候能变得聪明起来。一开头,我就把您整个人看透了,阿尔卡季·马卡罗维奇,我看透您以后,就开始想:‘要知道,他自己会来的,结果肯定是他自己先跑来找我。’——于是我就决定把这荣耀交由您来实施,让您先迈出第一步。我想:‘不,现在让你来找我吧!’”
“啊呀,你真坏。好了,丽莎,你要坦白承认,这一个月,你是不是一直在笑话我呢?”
“噢,你很可笑,你太可笑了,阿尔卡季!你知道吗,也许,在这一个月里,正因为这一点,正因为你这人是这么怪,我才特别喜欢你,但是你在许多方面是个很怪的怪人——说这话是免得你骄傲。还有,你知道吗,还有谁在笑话你呢?妈妈在笑话你,妈妈跟我一起,我们悄悄说:‘这么一个怪人,瞧,多怪呀!’而这时候你还坐在那里寻思,以为我们坐在那里被你吓得发抖呢。”
“丽莎,你对韦尔西洛夫怎么看?”
“关于他,我想了很多;但是,要知道,咱们现在不谈他。今天先不谈他;好吗?”
“太好了!不,你太聪明了,丽莎!你肯定比我聪明。你等着,丽莎,等我把这一切了结之后,也许,我有话要告诉你……”
“你干吗皱眉头呀?”
“不,我没皱眉头,丽莎,我只是随便……要知道,丽莎,不如实话实说:我有这么个特点,我不喜欢用手指去触动心里的某些微妙的感情……或者,不如说,如果常常把心里的某些感情释放出来,让大家欣赏,要知道,这是可羞的,不对吗?因此我有时候更爱皱眉头和保持沉默;你很聪明,你应当能懂。”
“不仅如此,我自己也是这样;我懂得你的一切。你知道吗,妈妈也这样。”
“啊,丽莎!要是能在这世界上活得更久些,那多好呀!啊?你说什么?”
“不,我什么也没说。”
“你在看?”
“你不也在看吗。我看着你,我爱你。”
我几乎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又把我的住址给了她。临别时,我生平头一次吻了吻她……
这一切本来很好,只有一点不好:我有一个沉重的想法,从半夜起,一直在我心里翻腾,不肯离开我脑海。这就是昨天晚上在我们家大门口遇到那个不幸的姑娘时对她说过的话,我说我要自动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窝,说什么人们总是离开坏人,外出成家立业的,又说韦尔西洛夫有许多私生子。这样的话,而且是儿子说父亲的坏话,当然在她心中坚定了她对韦尔西洛夫的所有怀疑,认为他侮辱了她。我曾经归咎于斯捷别尔科夫,要知道,也许是我火上加油,这才是主要的。这个想法是可怕的,现在都觉得可怕……但当时,那天早上,我虽然已经感到痛苦,但是我终究还是觉得,这是胡扯。“唉,这事即使没有我也已经积怨甚深,酝酿成熟”了,我不时重复着这一想法,“唉,没什么,会过去的!我可以改过嘛!我可以做点什么事情来弥补嘛……做点什么善事……我前面还有五十年悠悠岁月呢!”
而这想法仍旧在我心里翻腾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