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客人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穿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我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个助教、医生、工程师之类的,他却告诉我,自己现在开了家小超市,今晚为了赶过来,还特意提前关门了。
这个超市老板——小刘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雨天的凌晨。
那天深夜,小刘开车回家,突然下起了暴雨,特别大那种,开车不像开车,像在海底开潜水艇。小刘不敢大意,打开双闪灯,控制车速,过了一会儿,雨势才开始减弱。他刚刚放松一点,却突然发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辆轿车横在路边,车头整个撞上了右边的绿化带。
看起来,这车不像是自己撞上去的,而是跟另外的车发生了碰撞,在大雨中失去了控制,才会撞得那么狠。因为雨下得很大,这一段路似乎也没有摄像头,所以肇事车索性逃逸了。
小刘没有想太多,减缓车速,停在事故车前面,然后打开门冲了下去。
事故车是一辆很长的奥迪,里面只有一个人,是个40多岁的中年大叔。他脸上被碎玻璃划破,流了一脸的血,但神智还很清醒,只是双腿被卡住了,所以没法从车上下来。按照小刘判断,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雨突然一下又大了,小刘瞬间被淋得全身都湿透了。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掏出手机要打120,大叔却制止了他,说自己刚才打过,救护车已经在路上。
小刘不敢贸然挪动伤者,也不放心回到自己车上,于是就这样站在大雨中。偶尔有车从旁边路过,但都没有停留,直接开走了。现在这社会,大家自我保护的意识都太强了啊。
大叔也隔着雨幕在看他,眉头紧皱,却不像是因为痛苦,而是在思考什么严肃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终于做了决定,对小刘喊道:“小伙子,你过来一下。”
小刘走过去,弯腰趴在车窗上。
大叔遭遇了那么严重的车祸,情绪却颇为镇定,声音里也没有惊慌:“我想请你帮个忙。”
小刘点了点头:“您尽管说。”
出乎小刘的意料,大叔从自己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小刘。
小刘不禁奇怪道:“这是?”
大叔深吸了一口气,对小刘念了一个地址,又重复了一遍,让小刘好好记住。他说的这个地方,小刘有点儿印象,是市中心一个高档小区。
不用问,这把钥匙,就是大叔说的这个地址的门钥匙。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大叔解释道:“小伙子,你拿这把钥匙,去我说的那个地址,现在就去。到了之后,你开门进屋,自然就知道应该怎么做。然后,把你的银行账号留在茶几上,等我一出院,就转十万元给你,作为小小的报答。”
这下子,轮到小刘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是什么事,值得十万元的报酬?又或者换个角度,到底是什么事,值得这位大叔在出车祸后,第一时间让一个陌生人帮忙解决,并愿意为此付出十万元的代价?
大叔看出了小刘的疑虑,解释说,这件事对自己非常重要,但是请小刘放心,首先绝对合法,其次也没有任何难度可言。只要小刘按照他说的,去到那个地址,用钥匙开门进去,五分钟就能解决问题,然后留下钥匙离开。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等着十万元汇款入账。
小刘倒不是贪图那十万元,不过看大叔的样子,这件事对他来讲真的非常重要。这么想着,小刘接过钥匙,但仍然有个疑问:“为什么是我?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能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
大叔苦笑了一下:“不瞒你说,这件事没法让我身边的人去做。至于为什么相信你,因为你完全可以跟刚才那几辆车一样,直接驶过,但是你却冒着大雨下来救人。我感受到了你的善意,相信你一定能……”
不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熟悉的声音,小刘面露喜色,大叔却催促道:“你快走吧,现在就去那里。不要让别人看见,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警察——你今晚来过这里,见过我。”
小刘还想说什么,大叔表情却狰狞起来,加上满脸鲜血,显得非常吓人,他不耐烦地吼:“快走!”
小刘最后看了大叔一眼,转身上车,驶离了事故现场。一路上,他设想了很多个方案。首先当然是报警,把刚才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警察。其次是找个伴,比如酷爱健身的室友,一同去那个小区,这样人身安全更有保障。最差,也要等到明天白天的时候,再去大叔所说的地址,现在三更半夜的,谁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等着呢?是一屋子假钞、毒品?还是几个面目凶狠的绑匪?总之,傻瓜才会这么单枪匹马地半夜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凌晨三点,小刘站在市中心高档小区,一扇陌生的房门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举动,完全是为了不辜负那个大叔的信任。他掏出大叔给的钥匙,屏息静气开了锁,小心翼翼地开了房门。
小刘走进玄关,打量客厅,里面灯光柔和,空无一人——小刘不禁松了口气,起码不是一开门,就有三四个大汉扑过来。
他关上房门,开始在客厅里走动,一边小声喊着:“喂,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
小刘皱起了眉头,难道这样就可以了?出于谨慎,小刘决定打开房门,再四处看看。这间房子的装修豪华大气,但是从刚一进门,小刘就有一种感觉——这里并不是大叔的家,而是一个女人住的地方。现在开了卧室门,各种化妆品和布娃娃,更验证了小刘的想法。
但是卧室里空无一人,次卧里也没有人,这间应该是书房吧,估计也……
推开这扇门的时候,小刘惊呆了。这一间却根本不是他以为的书房,而是、是以他的词汇,无法准确描述的一个房间。在小刘的知识面里,最接近对这个房间的描述,就是拷问室。
没错,在这个巨大的房间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囚笼、枷锁、奇怪的椅子,一面特意漆成红色的墙上,挂着皮鞭、镣铐、绳子,还有各种他叫不上名字的奇怪刑具。
最吸引人的,当然是在房间正中央的一个全身赤裸的少女。她跪倒在地,脸贴着地毯,双手反绑在身后,双脚被锁在固定的铁架上,完全无法动弹。不仅如此,她的眼睛蒙着眼罩,嘴巴塞着一个黑色有孔的小球,唾液不断流下——所以,她才会连呼救都无法做到。
房间黯淡的灯光,映照着那少女雪白的肌肤,眼前这个诡异妖冶的场景,让小刘感到一阵眩晕。听见有人进来,被固定的少女开始小幅度地扭动——却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喜悦。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关在家里一天的宠物,终于等到主人下班。
小刘没有急着去解开她,而是坐在一张古怪的椅子上——这椅子有点像医院里分娩用的病床——深吸了一口气,把今晚发生的事情拼凑在一起。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首先,之前撞车的那个大叔,毫无疑问是这个少女的“主人”。大叔把少女固定起来之后,要玩什么重口味的游戏吧,但是突然有急事,所以匆忙离开了。等到事情办完,大叔半夜冒雨往回赶,却不料遭遇了交通意外。
按照小刘的经验,大叔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动几次手术,住院一两个月是免不了的。而这个少女显然无法自行脱离禁锢,别说一两个月了,一星期就能渴死。要避免这个结局,就只能找别人来解开她。
从那大叔的衣着、举止谈吐、开的车,看得出他颇有社会地位;这样的年纪,也必然是有老婆孩子的。如果让人知道了他这变态的嗜好——说不好还涉嫌犯罪——事业跟家庭都会受到极大打击。
正因为如此,大叔确实无法让身边人来替他办这件事,否则有可能成为日后的把柄;无奈之下,只好托付于一个雨夜救人的正直年轻人。
小刘开始寻找办法,解开少女身上的各种束缚。
在取下眼罩的一瞬间,少女表情带着疑惑和惊慌:“你……”
然而,即使如此,她却既没有逃跑,也没有反抗。反而是小刘从卧室拿来几件衣服,让少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命令她——穿上了。
小刘很快就发现,少女的思维有异于正常人。她几乎没有自己的思想,只会盲目地听从指令行事。这样的情况,让小刘心里在同情少女之余,也产生了对那个大叔的愤怒。
所以,小刘并没有按照大叔交代的,留下银行账号就离开。他把少女扶到客厅沙发坐下,解释完发生在她“主人”身上的事情后,又通过命令的方式,让少女回答了一些问题。
原来,少女其实已经年满20岁,4年前成了“主人”圈养的“宠物”,还签了一些可笑的、根本没有法律效力的所谓“主奴契约”。在这个看起来豪华舒适的房子里,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少女能接触到的外界信息,除了电视里固定的几个频道,就只有一周来看她两次的主人。
这套房子的房产证上,写的是少女的名字;另外还有一张银行卡,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钱,总之是怎么都花不完的数字。
小刘发现,经过长达4年的“驯养”——她的思维还有沟通能力,已经退化到6岁小孩的阶段。不,应该说,她现在是一个拥有人类外表,但是内心更接近宠物的诡异存在。在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少女渐渐不再畏惧小刘,而是露出了讨好的表情。她甚至直截了当、却结结巴巴地表达,为了报答他,希望能做点什么事情,让他开心。
“任何事情都可以哦。”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小刘并非不能理解这一切。比如他自己来说,救人是善意的体现,无论是在平时,还是在雨夜的车祸现场;对于大叔而言,“照顾”好这个少女,也是他心中的善意。而到了这个少女身上,用身体去侍奉、取悦重要的人,正是她所坚守的善意。
在了解到这荒谬的现实,并努力消化之后,摆在小刘面前的,有两个选择。第一个,是按照之前的约定,留下银行账号,离开这个房子。十万元对成功的中年男子来说是个小数目,但是对小刘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一笔钱。他现在的这份工作,经常要加班,可每月到手的工资却少得可怜。
但是这样一来,万一以后再发生同样的事情,少女很可能就会惨死在这里。退一步说,即使没有这些意外,大叔在玩腻了之后,也很可能会抛弃这个少女。而从来没进入过社会的她,不但缺乏谋生能力,甚至找个正常人结婚都难。她将要面对的,很可能是充满悲剧的下半生。
所以,小刘的第二个选择是,从那个具有强大社会资源的男人手中,救出少女,并慢慢让她变回正常人,恢复正常的生活。这一个选择比起上一个,大概要难800倍吧。而无论成功或失败,都很有可能遭到来自大叔的报复。
小刘闭上了眼睛,他心底升腾的那股善意,也没能让他马上做出决定。最后,他命令少女去卧室睡觉,出门的时候,带走了那把钥匙。反正在短时间内,大叔本人是无法到这里来的,他可以随意来探望,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
走到楼下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东边天色慢慢亮了起来。
听到这里,我皱着眉头问道:“后来呢?”
小刘面带微笑地说:“后来,我经常去看她,一开始,我试着用她习惯的方式去沟通,慢慢地我发现自己……”
他突然打住,右手在空中做了个按压圆珠笔的手势:“再后来,我工作上出了点事故,原来的单位把我解雇了。反正我也不想再干下去,索性就到了那个小区门口,开了家小超市,这样也方便照顾她。”
小刘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我该回去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他明明没有吃什么,在昏黄的灯光里,喉结却明显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