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来讲故事的,是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发型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都非常有派头,一看就是大公司高层。没想到高层一开口,却很接地气:“鬼叔,你相信轮回、转世什么的吗?”
我愣了一下,斟酌道:“不太信,不过……”
高层笑了笑:“只要你不抗拒就好,因为我要讲的,是一个关于转世的故事。”
接下来,高层开始自我介绍。他说自己叫Louis,在一家大公司当副总,主要负责投资并购的业务。Louis是香港籍,有房有车,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但现在年近40岁,却依然独身。
当然了,对于Louis这样的成功男士来说,独身并不意味着没有性生活。他有几个固定的性伴侣——模特、头等舱空姐、画家什么的,都是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女神——但如果谁流露出想法,要做他女朋友, Louis就会严肃拒绝,从此再也不约。
Louis之所以会这么做,原因很简单——他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原来,他在读大学的时候,谈过一个女朋友,外号叫“开心”。开心人如其名,一天到晚笑眯眯的,就好像全天下的好运气,都让她一个人占了。
其实开心长得不算好看,还有点婴儿肥,但就是特别的白,怎么晒都晒不黑。那年入学军训,太阳特别毒,所有人都晒成了炭,只有开心还是那么白,像蒸笼里冒着热气的馒头。从军训时起,Louis就喜欢上了这个又白又爱笑的女生,追了半年,终于让开心成了他女朋友。
当年两人都是穷学生,最常去的恋爱场所,是学校的人工湖。Louis还记得,在湖边的长椅上,他们第一次接吻之后——对两人来说都是初吻——开心摸着他的脸,笑眯眯地说:“完了完了,你那么喜欢我,哪天要是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啊?”
Louis激动地发誓:“那我这、这辈子就不结婚!”
说完之后,两个人又亲到了一起,谁也没有想到,开心的这句玩笑话,竟然会一语成谶。
开心去世以后,Louis一直坚守着他的誓言,不光没有结婚,甚至连正经的恋爱都没谈过。十几年来,无论家人、朋友、同事怎么劝怎么骂,他都从来没动摇过。有一年中秋,他陪开心的爸爸喝酒——他一直把二老当成岳父岳母照顾——“岳父”喝多了,老泪纵横,让他赶紧去找个好女人结婚,别把一辈子耽误了。
Louis只是笑着摇头,不说话。
“岳母”也在旁边着急:“我说小陆,你咋就不听老人劝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结婚呐?”
Louis把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真诚地说:“等我找到跟开心一模一样的女人。”
“岳母”更着急了:“净说胡话!世界上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呢?”
Louis哈哈一笑:“说不好,开心她放心不下我,重新投胎了来找我呢。”
之后,不管二老再怎么说,Louis只管喝酒打哈哈,把话题引到别的地方去了。
谁都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也不可能有投胎转世。Louis是完完全全的唯物主义者,更不会相信这些。
谁也没料到,明明不可能的事情,居然就这么发生了。
前面说过,Louis在公司里负责的是投资并购业务,也就是给哪个公司投钱,或者索性买下哪家公司。这样的工作,当然经常要跟企业老总打交道。去年秋天,一家意向收购公司的老板,请他去观澜湖打高尔夫。
那天是个周末,秋高气爽,阳光刺眼,一场普通的业务球,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变得全然不同。
球打到一半,远远开过来一辆电瓶车,车上人下来的那一瞬间,Louis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时间飞速倒流,他好像回到了十几年前,大一军训的那个操场,而在刺眼的阳光下,笑容满面、白得像刚出笼馒头、正在向他走来的女孩,就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爱人——开心。
女孩走到徐老板身边,挽住他的手,甜甜地喊了声:“爸爸。”又笑着对Louis说,“叔叔好。”
徐老板介绍道:“别喊叔叔,把他喊老了哈哈,就叫Louis吧。那个,这是我女儿小悦……Louis你怎么了,没事吧?”
Louis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没事,太热了这天。”他只觉口干舌燥,勉强笑着说,“小悦,你好呀。”
小悦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Louis你好呀,第一次见。”
他迟疑着伸出手,等到两只手握到一起时,他又仿如触电,浑身颤抖了一下——这个感觉,就如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牵起了开心的手。
之后的时间,Louis就如同喝醉了酒,糊里糊涂,不知道剩下的半场球是怎么打完的,也不知道徐老板跟小悦,还跟他说了些什么。直到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公寓的沙发上,喝下一大杯威士忌后,才稍微清醒了些。
小悦跟开心,真的太像了。
Louis第一次见到开心时,她是19岁,今天第一次遇见的小悦,虽然只有15岁,但如今的孩子发育得好,心理也早熟,弥补了年龄上的差距。总之,两人无论是相貌、身高、嗓音,还是笑起来的样子,简直都一模一样。
不可能仅仅是巧合。
可是,如果说开心跟小悦有某种联系,那又会是怎样的联系呢?
Louis非常清楚,开心家里就她一个女儿,没有亲姐妹。她有一个堂姐、两个表妹,但跟她长得都不像。而徐老板的老婆,也就是小悦的妈妈,是个又黑又瘦的老女人,老家更是跟开心一南一北,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小悦不可能是开心失散多年的表妹、外甥女什么的。
难道说,小悦是开心的亲生女儿?可是,先不说开心绝不可能背叛Louis,光从时间上算,也能排除这个可能性。开心是在16年前意外去世的,小悦今年15岁,谁都知道,一个人绝不可能在死后一年,还顺利生下一个小孩……
慢着。
Louis想了一会儿,给小悦发了条微信,装作不经意地,从最近的“水逆”入手,打探她的星座。
小悦果然没睡,而且很快就回复了。看着她发来的消息,Louis心里咯噔了一下。
从小悦的星座,推算出她的出生月份,再算一下……没错,小悦出生那时,刚好是开心去世之后的十个月。
这也太巧了吧?难道说……小悦真的是开心投胎转世?
这不可能。Louis接受的教育,他的科学素养、唯物主义世界观,不允许他接受这么迷信的解释。
可是,如果不是投胎转世,又怎么去理解这所有的一切?
Louis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杯里那金黄色的液体,似乎给了他勇气,让他揭开自己的伤疤,去回想那一段平时不敢触碰的记忆。
16年前,他经历了人生的最低谷——在短短的一个月里,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那时候,他和开心刚刚毕业,先后找到了不错的工作,美好的新生活似乎就在眼前。可是,深夜从老家来的电话,打破了一切对未来的想象。
Louis的父亲被车撞了,肇事车逃逸,人已经进了手术室,可是手术费还差一大截。
在短短的两天时间里,Louis跟开心几乎变卖了一切,找了所有能借钱的人,最后仍然缺一万元。开心安慰Louis,说不要紧的,你先回老家照顾爸爸,这最后的一万元,等她来想办法。
在离别的火车站,她笑着对Louis说:“放心啦,相信我。”
果然,Louis回到老家的第二天,开心的汇款就到了。
只可惜,凑齐了钱,手术却回天乏力,没能救回父亲。Louis在极大的悲痛中,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便回到学校所在的城市。他在开心怀里痛哭一场,决定接下来的日子里,要好好挣钱,还清欠下的债。
Louis表示,首先要还的,是开心借来的那一万元,据她所说,来自一个非常慷慨的远房亲戚。
开心却笑着说:“这个不急啦。”
没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人猝不及防。一天在出租屋吃完晚饭,开心只是说肚子有点疼,早早就去睡觉了。到了半夜,她腹痛难忍,Louis赶紧把她送到了医院。
谈恋爱这几年来,开心的身体一直很好,感冒都没怎么得过,两人都以为没什么大事。确实,打了些点滴之后,开心就说自己好多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她突然想吃学校门口的煎饼果子,Louis看她没什么事,便坐公车回去买。
Louis买完早餐,回到医院,却发现病床已经空了,而当几个小时后,开心从手术室里出来时,白纸一样的脸上,再也不可能有笑容。
开心就这样死了,连最后一句话,都来不及跟Louis说。
两次毁灭性的打击,在短时间内接踵而至,让Louis痛苦得失去理智,忽略了一些本该引起重视的细节。之后的十几年里,Louis虽然振作了起来,并且在事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是每次回忆往事所带来的撕裂般的疼痛,也让那原本清晰的伤口,长出了一层层伤痂,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关于开心去世的谜团,Louis只记得两点。
首先,开心借了一万元的“远房亲戚”,连她父母都不知道是谁,所以这笔钱一直没能还上,也成了Louis的一块心病。
还有,Louis回老家的那段日子,他的一个同学说,看见过开心跟一个中年男子,在咖啡厅里不知道聊些什么。
盛威士忌的杯底,不知不觉又空了。
事隔多年,今天,因为小悦的出现,那些陈旧、破碎的线索,终于全部串了起来。
原来如此。
那天晚上,Louis想了很久,终于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在人生余下的日子里,他要照顾好小悦,这个长得跟开心一模一样的女人。她们脸上单纯美好的笑,就如同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一定要好好保护。
即使,中间会经历一些波折。
到了这里,我对Louis这个充满闪回,从而变得过于跳跃、过于碎片化的故事,终于失去了耐心。
我打断道:“所以,你们现在怎样了?”
Louis终于从他的回忆里清醒过来,对我笑了一下,拿出手机,展示了几张两人的亲密合照。画面里的小悦,果然如他所描述,白,微胖,笑容具有治愈一切的感染力。
紧接着,他又给我看了一张年代久远的照片,上面是一对年轻的大学生情侣,不用说,自然就是Louis跟已经去世的开心了。
其实在我这个旁人看来,开心跟小悦虽然长相、神态都颇为相似,但仔细分辨,还是会有些区别,并没有Louis说得那么神乎其神。
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虽然合照都很亲密,但是Louis搂开心的是腰,搂小悦的却是肩。
我突然想到什么,眉头不由自主皱了起来:“不对啊,小悦今年才16岁,她父母也同意你们交往啊?”
Louis笑了一笑,轻描淡写地说:“徐老板呀,去年我在收购他公司的过程中,发现了他做假账和偷税漏税的犯罪事实,收购自然终止,我还顺便向警方举报了一下。为了这件事,小悦有好长时间都不太爱笑,还好现在恢复了过来……”
他笑眯眯的,视线不由自主,又回到了手机里的照片上。
我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什么嘛,到头来,你自己也不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