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 客

今天晚上的客人,是一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

自从跟楚爷签了契约,听完了几个故事之后,我越发深刻地认识到——原来,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无论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还是朝夕相处的同事、朋友、爱人,在他们普通的外表之下,很有可能,都隐藏着令人咋舌的故事。

而在平常的日子里,这些人会把身上的秘密好好掩藏起来,让你无从发现。只有在每周三晚上的楚记烧烤,他们才会敞开心扉,讲述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甚至挑战人类道德底线的故事。

所以,当又一个星期三到来时,我的心情,可以说是相当复杂了。

星期三晚上,我提前十分钟到了楚记烧烤,小岚却告诉我,今天的客人已经到了。

我赶紧进了包间,果然桌前已经坐了个人,桌上则是满满一桌烧烤。那人倒也没客气,一手啤酒,一手烤羊腰,左右开弓正吃得起劲。

这老哥年纪在30到40岁之间,戴黑框眼镜,发际线稍高,不胖不瘦,就是那种街上随处可见的中年男子。

看见我来,他招呼道:“来了啊,快坐下吃点,今晚的羊腰真不错。”

我一边坐下,一边道歉:“不好意思啊,我来晚了。”

他嘿嘿笑道:“你没晚,是我提前了,职业习惯。”

我跟他闲聊了几句,喝了点啤酒,又吃了点烧烤,然后便打开破旧的笔记本电脑,开始记录他讲的故事。

这位老哥名字里有个“晰”,按照本人要求,下面称呼他为老C。

老C在一家上市公司任职,公司专门承包特殊实验室的设计跟建造,至于到底是什么特殊实验室,他不太方便透露。总之,老C的工作是全国各地出差,看项目,报价,竞标,一年里马不停蹄,有一半天数都在坐飞机。由于各地交通情况不同,为了避免误机,老C总是提前出发去机场,久而久之,所有约会他都会提前到。

作为一个资深“空中飞人”,老C遇见过各种各样的奇葩乘客,有小情侣在飞机上亲热的,有醉成一摊烂泥都不知道怎么登机的,有飞机颠簸时吓得尿裤子的,还有熊孩子全程大吵大闹,全世界都欠他父母一个避孕套的……不过,今晚老C要说的,比上面这些还要离奇100倍。

老C的原话是:“我大学读的是理科,世界观绝对是唯物论,直到我……”

他脸色一沉:“遇见了那个乘客。”

那次是从深圳飞北京,跟往常一样,老C坐的是经济舱。航班没有客满,老C坐在靠过道的位置,中间空着,靠窗坐着一个年轻人。从他的穿着打扮看,像是还在读大学,或者刚毕业没两年。一上飞机,老C就拿出kindle看小说,年轻人戴着耳机,一直看着窗外,一副文艺青年的样子。

通常来说,飞机上的陌生乘客都不会互相搭讪,尤其是两个大老爷们之间。本以为这次航程也是这样,可是,飞机刚刚爬升完毕,邻座的年轻人便摘掉耳机,开始跟老C搭话。

年轻人先介绍自己姓莫,然后问老C贵姓。看他样子也不像是搞传销的,老C于是说自己姓徐。年轻人又问老C祖籍在哪儿,老C想了一下,还是告诉了他。接着,年轻人说了一番话,让老C大吃一惊。

原来,年轻人把“徐”这个姓氏的渊源,从三皇五帝的时代,一直分析到明朝,各种分支、各种迁徙,全部了如指掌。他甚至还从老C的祖籍,分析出这一支徐姓,是宋元战争时期,从安徽南迁到广东的。

老C不由得佩服起来,因为他看过族谱,祖上确实是从安徽迁来的。同时他也有些好奇,这小莫年纪轻轻,怎么会懂这么多?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小莫读的是历史专业,自己又对古代中国的人口迁移很感兴趣,所以做了大量的研究。

老C于是又问,小莫你姓莫,祖上又是在哪儿呢?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小莫,对于这个问题,却似乎不愿多说。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姓莫的大多来自鄚——这个字读“帽”——国,右耳朵“阝”其实就是古文里的“邑”,后人去邑为姓,就成了莫。

老C问鄚国是哪个历史时期的国家,现在大概在中国的哪个地方?小莫沉默了几秒,然后答非所问地说:“我好久没回去了。”

老C对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感觉颇为好奇,但是,小莫却似乎不愿再继续说下去。

他从背包里拿出笔,却找不到纸,于是索性在自己的登机牌上,给老C写了个电话号码。小莫告诉他,如果对古代历史有兴趣的话,可以打这个电话。

老C颇为好笑地接过登机牌,塞进自己口袋,向小莫表示感谢。当然啦,他心里清楚,自己是肯定不会打这个电话的。就这样飞机上萍水相逢的缘分,下了飞机谁也不认识谁,谁知道他是不是骗子呢?

小莫朝老C笑了一笑,重新戴上了耳机。

接下来,小莫继续听音乐,老C也就打开kindle看小说。原以为,这一次旅途,会像老C坐过的无数次航班一样,没想到接下来,让老C永生难忘的事情发生了。吃完飞机餐后,老C有点犯困,于是戴上眼罩,开始打盹。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说了声“劳驾”,然后从他身前挤了出去。肯定是去上厕所了,年轻人的肾未必就好嘛,这么想着,老C又昏昏然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剧烈的颠簸把老C摇醒了。他摘掉眼罩,打了个哈欠,又看了下手表——再有个三五分钟,飞机就要开始下降了,半小时后就会降落于首都国际机场。

这时候,老C发现有些不对劲。他左边的座位,两个都是空的。

也就是说,刚才小莫出去上厕所之后,就没有再回来坐下。老C不禁有些奇怪,再仔细一看,小莫刚才听歌的MP3,还塞在前排椅背的兜里。所以,他应该不是到别的座位去坐了。那他是跑哪里去了,该不会——还在卫生间里吧?

老C向后看去,却发现几排座位后的卫生间门前,站着一名空姐。空姐皱着眉头,脸上满是疑惑:“你好,里面有人吗?”

邻近厕所的几名乘客,这时也叽叽喳喳地开始议论。

“有人,里面有人的。”

“对,进去好久啦。”

“一直没出来,当厕所是他家的啊?”

老C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没发现小莫的身影。这么说来,卫生间里的人确实就是小莫了。小莫是在那一阵剧烈颠簸之前,就从座位上出去的,到现在有一小时了。就算再怎么拉肚子,也用不了一个小时吧。

怀着满腹疑问,老C索性走去客舱尾部,果然,卫生间的门是锁着的。坐过飞机的人都知道,卫生间的门只能从里面上锁,也就是说,一定是有人在里面的。

空姐对老C露出一个职业微笑:“先生,飞机马上就要下降了,麻烦您回到座位上,绑好安……”

老C解释道:“里面是我朋友。”

空姐犹豫了一下,开口请求道:“那您让朋友快点出来吧,飞机马上要下降了。”

老C点了点头,开始敲卫生间的门:“小莫,小莫,听得见吗?”

卫生间的门板后,传来“嗯”的一声。

虽然声音不大,但听起来确实像小莫。老C松了一口气,劝道:“赶紧出来吧,飞机马上要下降啦。”

里面的人简单地说:“马上。”

这次老C听清楚了,就是小莫没错。紧接着,是真空马桶“轰”的一声,以及哗啦啦的冲水声。

老C跟空姐同时退后一步,都以为小莫马上就会出来,没想到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卫生间里又没了动静。

机上开始广播:“本次航班即将降落于北京首都国际机场,请各位乘客关闭所有电子设备,打开遮光板……”

卫生间里的小莫,还是没有出来。

老C实在是想象不出,小莫到底在厕所里干吗?抽烟,玩手机游戏?难道是毒瘾发作,躲在里面吸毒?总该不会——老C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有几分奇怪的年轻人,一时想不开,在飞机上的卫生间玩自杀?

空姐这时也忍不住了,朝客舱喊了一句:“小苏,过来帮忙。”

客舱中间的座位上,站起来一个体格健壮、穿着便衣的年轻人,老王知道,他是飞机上的安全员,负责排查隐患,处理飞机上的紧急事务。

这个安全员也走到卫生间前,空姐对他耳语了一番,安全员点点头,开始行动。原来在卫生间门板上,显示“有人”的红色插栓,上面还有一个金属盖子,打开盖子,就能从外面把插栓拉开。

安全员拉开插栓,最后提醒道:“里面的乘客,我要开门了。”

空姐跟安全员对视了一眼,安全员便用力一拉,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打开门的一瞬间,空姐无法抑制地尖叫起来!

老C也吓得毛骨悚然,向后连退几步,差点摔倒在过道上。

唯有安全员比较镇定,但脸上也写满了疑惑:“怎么搞的?”

打开的卫生间里,灯光明亮,空无一人。

安全员之所以镇定,是因为他以为里面本来就没人,是空姐搞错了。但是老C跟空姐都知道,刚才在卫生间里,确实有人!

后排好几个乘客,都看见那人走了进去;刚才老C在外面问话,里面的人还应了两句,之后按下了真空马桶的冲水开关。

飞机上的卫生间只有一个出口,面积狭窄,一目了然,不可能藏得下一个大活人。换句话说,卫生间里的那个乘客,在上万米的高空中,消失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

讲到这里,老C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端起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我不由得追问道:“然后呢?”

老C笑了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空姐的尖叫引来了极大的骚动,后排的几名乘客也吓得不轻,不过幸好并没有对飞行造成什么影响。飞机平稳降落在首都机场,空姐报了案,老C也到派出所录了份口供,之后便没了下文。

可能是航空公司的公关给力,之后在媒体上,老C也没看到过什么相关报道。不过想来也是,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在万米高空的封闭空间里,竟突然消失不见了——这事太玄幻,太不符合唯物主义世界观了,就算说出去,也没什么人会信。

由于职业的原因,老C对小莫的失踪,有这么一点自己的猜测。

按照一些不被主流科学所承认,或者说,主流科学尚未深究的观点,实际上,所谓的“虫洞”,并非只存在于宇宙深空。有一种最为偏激的理论,认为就在我们生存的地球上,某些特定时刻、特定场所,也会出现极为短暂,但是可供人类进行时空旅行的虫洞。

历史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失踪案,一部分的原因就在于此。

当然了,就连提出这种理论的科学家们,对这种虫洞会在哪里出现,也没有任何的头绪。

那么,小莫会知道吗?

老C不知道小莫知不知道,因为小莫已经失踪了。但是老C也有一个很偏激的想法,那趟旅途中,小莫之所以会坐在自己旁边,并不全然是凑巧。

除此之外,老C后来自己上网,去查了飞机上他问小莫,而小莫没有回答的问题。

原来,鄚国是西周时期的诸侯国,在如今的河北省任丘市一带。而任丘市,正处于深圳往北京的航路上。老C后来想起,小莫在卫生间里说“马上”的那一刻,飞机应该是刚好从任丘的上空飞过。

听到这里,我停下了敲打键盘的手指,有些失望地道:“所以,这就是一个乘客在飞机上消失的故事,没有起因,也没有后续。”

老C又嘿嘿笑了一下:“现实里发生的事,哪来那么多前因后果,又不是故事会。不过嘛……”

我好奇心被挑了起来:“不过什么?”

老C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彩色纸片,放在桌面上,用手指按住,向我移过来。

我拿起来一看,却是一张登机牌,从深圳往北京,乘机人名字是——莫桑。这么说来,这便是那个失踪的小莫当天用的登机牌了。

我翻过来一看,登机牌背面,果然有一行圆珠笔写的电话号码:“139246768……”

我指着那个电话:“这就是小莫给你留的号码?”

老C点了点头:“对。”

我身子前倾,追问道:“那你有打过吗?”

老C再次点头:“有。”

我不由得问:“接电话的是谁?小莫吗,他现在在哪儿?”

老C嘿嘿一笑,却说:“你打一下不就知道了。”然后,他便自顾自地喝酒吃肉,一副任务已经完成的样子。

我想了一下,掏出手机,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号码。

电话通了。

有人接起电话,却是一个女声:“你好?”

我瞬间便愣了,犹疑道:“楚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