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洛丽亚本打算让清晨花园火盆里的这把火烧成一种象征性的仪式,旧日的格洛丽亚(格雷厄姆的妻子)将被熊熊烈焰燃尽,而未来的格洛丽亚(格雷厄姆的孀妇)则将踏着烟气而来。在她的想象里,她将像凤凰一样浴火重生,因此看到她的衣柜没能好好表现,她感到颇为失望,即使衣柜里装着的不过是两件晚装——昂贵的设计师制品,她穿着它们去参加过公司的正式宴会。
在过去的三十九年,格洛丽亚每每想到自己摇摇晃晃地走进一间又一间的酒店宴会厅时的样子就觉得别扭极了,她的身体被塞在缀满亮片的晚装那闪闪发光的硬壳之中,而她的小脚(“小猪蹄子”,格雷厄姆是这么叫它们的)则被裹在不合适的鞋子里,再怎么打扮也是枉然。
因为他快要死了,她对这一点感到非常肯定。驾鹤归西,一去不返。像门钉一般死得透透的。
为什么要说门钉呢?难道门钉就比其他东西死得更厉害吗?(比方说,就是门这东西——不也是一样没有生命吗?)难道死亡这种事也可以用上比较级吗?可以说这个比那个死得更厉害吗?死的,死得更厉害,死得最厉害。格雷厄姆要比格洛丽亚死得更厉害了。他会是死得最厉害的那个。
格洛丽亚花了一生的时间才明白自己有多么讨厌格雷厄姆。
火盆里的火小了,一蓬蓬地冒着烟,于是她将某件易燃的引火物扔了进去,然后看着那蓝绿色火焰的小舌头舔到了她那件雅克·弗特的莱茵石镶饰的前襟敞开的短外衣。矿石归矿石,尘归尘。
这件衣服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烧成细碎的粉末。
电门忽开忽闭了好几次。如果格洛丽亚事先不知道安保公司里来的人正在地下室里测试系统,她会觉得是来了一大群看不见的人,这些人正在不慌不忙地挨个进入这处房产。
她看着一只鸫鸟将一条弹性十足的虫子从草坪里揪出来。鸟儿(除了喜鹊)总是好的。即使是它们杀死其他生物的时候。鸟儿吃虫子,虫子很快就能吃到格雷厄姆了。格雷厄姆曾经也喜欢吃鸟呢(鸡、火鸡、鸭子、雉鸡、松鸡、山鹑),这样就形成了一种轮回。自从格雷厄姆的集权统治突然间停顿以来,格洛丽亚再也没吃过任何能够呼吸的生物。格雷厄姆总是说他希望死后能被火化,而不是埋葬,可是格洛丽亚觉得剥夺那些勤勤恳恳的小生物美餐一顿的机会是可耻的。让犯罪者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她去年在国王剧场看了由业余剧社表演的《天皇》,有一种大快人心的感觉。她非常喜欢吉尔伯特和沙利文合作的歌剧,至少是那些脍炙人口的作品。有些事情是天经地义的——比方说,一个人踢死了一条狗,他自己也应该被踢死,最好是由狗来把他踢死,不过这不太可能,因为狗的身体结构不允许它们踢别人。好好想想就会明白,这一点充分说明了狗的善良天性。若有必要,格洛丽亚会欣然接下代狗踢人一事。至于格雷厄姆嘛——什么样的惩罚对他才是合适的呢?也许应该强制他坐在(或者,像个维多利亚时代的牧师那样站着,这样更好)一间没有窗户、通风不佳的办公室里,一整天没完没了地倒腾一大堆单据文件(保险单子、增值税申报单、税收申报单、复式账目表),这些单证他必须亲自如实填写,而且保证数字的准确性。或者,站着会更好些,应该让他在有生之年日夜站立,数着别人的钱,而他自己连一个法寻不允许放进口袋里。格洛丽亚想念法寻这种硬币,想念那枚小极了的钱币上的小极了的鸟。
她最后捅了那火盆一下。也许她还是应该把格雷厄姆火化,这样说什么他都不能再回来了。
报纸上(她必须停止订阅报纸,报纸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健康)刊载了一篇文章,是关于一桩正在审理中的案件的——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闯进了一个老人家里,把房间里的钱包、皮包和手表都偷光了,然后他从笼子里把那老妇人的宠物鹦鹉给抓出来,用透明胶带缠住它,把它扔到了窗户外面——六层楼高的窗户外面。这就是文明社会!如果能把那个十几岁的年轻人缠上透明胶带,从六层楼高的窗子里扔出去,那该是多么大快人心。这世界难道就没有人主持正义了吗?那些粗俗的小年轻,那些喜鹊,那些格雷厄姆,那些咬猫的家伙,那些把鹦鹉裹上透明胶带的十几岁的年轻人,难道就这样逍遥法外了吗?在楼上的卧室里,格洛丽亚把衣柜里那个藏着20英镑钞票的黑色塑胶袋挪到一边,找到了一件没怎么穿过的红丝绒“休闲西装”,这件衣服她只在某次短途出游中穿过一次,之后就给塞到了衣柜的后部,因为格雷厄姆看了它一眼就嫌弃它,说她穿着它就像一只大番茄。在嵌入式衣柜那面硕大的镜子里,她端详着自己的样子。确实有点像番茄,而且这件衣服让她的屁股看起来很大,不过她那中年妇女的下垂胸部和鬣蜥般的圆肚子倒是被藏了起来,这衣服穿着还很舒服,看起来相当时髦,喜欢出风头的女版圣诞老人大概会选择这样的服装。格雷厄姆向来不喜欢她说“屁股”之类的词,他说女人应该有“淑女样”,就像他的母亲贝丽尔那样,在罹患海绵脑综合征之前,贝丽尔总是把她的屁股称作“derrigre”,这可能是她所知道的仅有的法语单词了。
“屁股,屁股,屁股。”格洛丽亚对镜中照出的那个部位说。
红丝绒西装穿起来柔软而舒适,她猜想婴儿在襁褓中就是这样的感觉。她将那双为上“时髦50”课程而买的软运动鞋穿在脚上,那双鞋几乎还是全新的,纯白无暇。当她走下楼梯的时候,她感觉双足轻快极了,那感觉就好像她已经准备好要做点什么了。准备好要跑了。
格洛丽亚叹了口气。她能听到格雷厄姆牢骚满腹的秘书克里斯蒂娜·坦南特又在跟答录机说着,格雷厄姆,这里真的需要你!格洛丽亚接起了电话,说道:“克里斯蒂娜,你有什么事吗?”她用上了一种雷厉风行的说话口气,会这样说话的是那种穿着窄小的商务套装和高跟鞋的女人,而不是溜下酒吧高凳,像条狗一样跟着自己未来丈夫走的女人。
“商业欺诈调查组又来了,”克里斯蒂娜说,“他们想找格雷厄姆问话。他不是真的在瑟索,对吧?”她又说,声音里只有悲伤而没有怨恨:“他辜负了我们大家对他的信任,不是吗?他跑了,把我们所有人扔给了这残酷的现实。”
“我不知道,克里斯蒂娜。”她放下了听筒。
她简直为克里斯蒂娜觉得委屈,死心塌地地苦干了那么多年,最终什么也没能得到。她或许应该给她送束花或是送个果篮。收到果篮肯定会让人心情愉快的。安保公司派来的那个人冷不防地像鼹鼠一样从地下室里钻了出来。
“你家电门的传感器出了问题,”他郑重宣布,那样子更像是在舞台上说台词,而不是在说着什么与格洛丽亚密切相关的事情,“我已经让你的那些屏幕重新回复到了正常状态,还有紧急按钮,不过我过会还得带新部件过来。我不清楚那下面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他个子很矮,格洛丽亚注意到,矮男人通常会有的那些性格缺陷他大多数都有。他挺直了身板,展现出自己最为伟岸的高度,然后说:“你没有让什么可疑的人进来,对吧?”
“我为什么要让可疑的人进来呢?”格洛丽亚表示难以理解。
这个回答似乎并不怎么令他满意,说完他待会儿还会回来的话之后,他像个首长一般趾高气扬地沿着花园小路走了出去。一只知更鸟从小路的另一边单足跳跃而来,鸟和人都无视于对方的存在。小路两边的狭长花坛里种着夏季的花坛植物——金鱼草和鼠尾草,这两种植物格洛丽亚都不喜欢,不过比尔是那种旧式的园丁,所以就园艺而言,她不想用任何过于先锋的做法去要求他。
如果她真要在这栋房子里待下去,她会搭起架子,让蔷薇和忍冬爬藤形成拱廊的样子,然后种上一畦又一畦的香豌豆花。可她不准备待下去了。
浓烈的咖啡香钻进了格洛丽亚的鼻孔,她像布里斯托肉汁调味粉广告画里的孩子那样循着气味走进了屋子。香味引她来到了厨房,在那里,塔蒂亚娜正坐在桌旁,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报纸。
她用涂过的手指甲敲了敲报纸上的大字标题(“实验滑稽戏演员惨遭谋杀引发大规模搜查行动”),说道:“坏人多得很啊。”
塔蒂亚娜昨晚睡觉的时候和今早吃饭的时候都穿着格洛丽亚一套耐穿的睡衣裤,现在却换上了一套更为高档得多的服装。她脚上的鞋子很雅致,“马克·雅各布斯”,她说着向格洛丽亚展示着自己的鞋,并自我欣赏着。她身上穿着丝质印花上衣,搭配一条简洁的黑裤子,“普拉达”,她边说边抚摸着那件衣服。
“普拉达就是真理,”她又说道,将烟雾直喷到天花板上去,“我懂得真理,也知道很多事的真相,格洛丽亚。”
“是吗?”格洛丽亚说,“那你最好当心点。”昨晚塔蒂亚娜走到地下室来的时候,格洛丽亚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格洛丽亚对她说。
塔蒂亚娜笑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正门没锁,”她又说,“别人可以在你睡觉的时候把你杀了,格洛丽亚。”
“我没在睡觉。”格洛丽亚说。
她跟着塔蒂亚娜上了楼,走进厨房,在抽屉里手忙脚乱地翻找蜡烛和火柴。结果什么也还没找到呢,电就来了。
“报纸上说,警察觉得可能有个带着十字架耳钉的女孩淹死了。”
“啊,是啊,”塔蒂亚娜说,“那不是我。”
“那是谁?”
“你没给我打电话,格洛丽亚。”塔蒂亚娜没有理会她的问题,做出失望的样子,微微撅着嘴说。
“我不知道我应该打电话啊。”
“我给你电话号码了。”格洛丽亚年轻的时候曾经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过很多人,但她从不指望那些人中有哪个会给她打电话。塔蒂亚娜开始在橱柜里细细翻找吃的东西,格洛丽亚于是让她坐下,给她和自己做了烤三明治吃。吃完三明治,塔蒂亚娜点起一根烟,开始剥一只蜜橘。格洛丽亚还从没见过有人可以边抽烟边吃水果。她让抽烟变得如此惬意,格洛丽亚甚至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戒烟。可能跟怀孕有关吧,不过这真是个很好的理由吗?“格雷厄姆有情妇。”格洛丽亚说。
“啊,对,玛戈,”塔蒂亚娜说,“大婊子。他准备离开你了。”
做成了吗,结束了吗?你甩掉格洛丽亚了吗?你把那个老太婆甩掉了吗?没打算杀了她,而是准备离开她,这让她松了口气。
“那他得活得够长才行。”格洛丽亚说。
塔蒂亚娜没有兴致再谈下去。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我现在要去睡觉了。”于是格洛丽亚带她来到埃米莉以前住的房间。她睡在那里,大半个晚上都像个当骑兵的男人那样鼾声震天响,醒来之后就嚷着要吃培根三明治。
“要加腌菜的。你有腌菜吧?”
“只有布兰斯顿牌的。”格洛丽亚说。
并不是每天都会有像这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奇怪的俄罗斯女暴力狂在你家里走来走去的。
格洛丽亚跟着塔蒂亚娜进了起居室,看着她把摆饰一一拿起来审视一番。莫尔克罗夫特的瓷器似乎得到了她的首肯,而斯塔福德郡的那些陶塑则惨遭嫌弃,尤其是那对做成奶牛形象的1850年的奶油壶,更是被她评定为“劣质”。她检查了窗帘的用料,嗅了嗅花朵是否新鲜,在好几把椅子上坐了坐,看是否舒适。格洛丽亚不知道她是否会在月圆之夜嚎叫。
接下来,塔蒂亚娜开始玩B&O牌电视机的遥控器,尤其对那个可以使灯亮灯灭的按钮情有独钟,之后她又停下脚步,开始仔细观察一面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然后她从果盆里拿起一只苹果,吃苹果的时候(非常大声),她把收音机能调到的所有电台都听了一遍,调到席琳·迪翁的“我心永恒”时,她停了下来,那是为了把音量给调高。
然后她的捣腾永恒。
“这歌很棒。”她说。
格洛丽亚被迷住了。这就像被困在了一只笼子里,而笼子里关着的是一只不知疲倦、固执己见的动物。从任何方面来说,塔蒂亚娜都是完完全全的外国人。如果可以用餐刀将她切开来吃(尽管更有可能是别人被她切开来吃),格洛丽亚疑心她会是生驯鹿肉和熏茶的味道,还有散发着浓烈钢铁气息的血液。那是其他人的血。
最后,塔蒂亚娜倒在沙发上,嘴里呼着气,那样子好像她将要因为无聊而死去。她将自己的每一个指甲都挨个察看了一遍之后,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格洛丽亚,说道:“好了,格洛丽亚。我们能做笔买卖吗?”
格洛丽亚这一生中从未做过买卖。她在法式落地窗边站着,看着一只斑尾林鸽摇摇摆摆地走过草坪,那只鸽子壮实得像一架货运飞机。她又回过头来,看着塔蒂亚娜,她正躺在沙发上狂翻电视频道。虽然属类不同,不过她也是野生动物这一点是无疑的。
“买卖?”格洛丽亚说,“是什么样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