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丝在车上拨了他的电话,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抢先问道:“你十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样?”
“十四岁?”
“对,十四岁。”她又说了一遍。他的声音让她面红心跳。他正是那种亦正亦邪的类型。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道,“我肯定不是那种上得了祭坛的纯洁少年。有那么点莽撞吧,我想,跟许多那个年纪的小男孩一样。”
“我一点也不明白十四岁的男孩子在想些什么。”
“哦,你为什么要明白呢?”
“我儿子今年十四岁。”
“你儿子?”他好像很惊讶,“我不知道你是个……”
“妈妈吗?”她主动说道,“我知道这让人难以置信,不过事情就是这样,很老套的故事——精子遇上卵子,嘭的一声结合了。我们谁都可能碰到这种事。”她叹了口气。
“十四岁的男孩真是让人糟心。”她发觉自己正紧紧地抓着车子的方向盘,好像那双手正发生尸僵一样。
“他叫什么名字?”
“阿奇。”他叫什么名字?这是做父母的人才会问的问题,路易丝想。阿奇出生以后,那些问她“他有多重”的人都自己已经有了孩子。那些还没当爹的人不会有兴趣知道阿奇的体重,也没兴趣过问她打算给他取什么名字。所以,她做出了推论,杰克森·布罗迪有孩子。她并不想了解这种事,她对带着个包袱的二手男人不感兴趣。孩子就是包袱,是你需要拖着到处走的东西。行李。
“你有孩子吗?”她问道。她控制不住自己。
“只有一个女孩子,”杰克森说,“玛莉。她今年十岁。我一点也不明白十岁的女孩子在想些什么,但愿这话能让你好过些。”
“阿奇没有犯过罪,”路易丝说,好像杰克森指控阿奇犯了什么罪似的,“他本心不坏。”
“我十五岁的时候差点因为偷东西而弄到要吃官司。”
“后来怎么样?”
“我参了军。”哎呀。军人阿奇,这主意不错。
“你打来就为这个?”他问道,“取取家长经吗?”
“不是。我打来是要告诉你,我正在伯迪豪斯的一个住宅区里。”
“这住宅区的名字真不错。”他的声音显得很疲惫。
“我在一家用木板盖起来的商店外面。我想这里从前是家邮局。商店的一边是一家卖鱼和薯条的店,另一边是一家苏格兰中部合作公司的门店。一层平房,商业用房,顶上没有公寓,一点也不像是可以住人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还有你为什么一个人大晚上的呆在那里?”
“你真是非常贴心,不过我可是个大女人。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会愿意知道,这里就是特伦斯·史密斯今天早上提交给法庭的住址所在地。”
“本田男提交了一个假住址吗?”
“这是犯罪。你应该知道。我告诉过你,傻子才会像你那样去认罪。顺便说一句,没人记得那起道路暴力事件中涉案车辆的车牌号码,所以你为警方提供了重要线索,协助了调查。”
“还是控告我吧,”杰克森说,“实际上我刚刚还见过他,他想要杀死另一个人。”
“特伦斯·史密斯吗?”她尖声说道,“麻烦你告诉我,你没有跟他再度交手吧?”
“没有,不过警察很想找我问话。”
“老天,你这是怎么回事?”
“麻烦是我的朋友。”
“他想要杀死某个人吗?不会又是你的幻觉吧?”
“我没有出现过幻觉。至少没有出现过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的那种。如果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你甚至会觉得我比你之前所想的脑子更不清楚,更喜欢胡言乱语呢。”
“试试看。”她说。
“我看到一个女孩,长得很像我那个死了的女孩,而且她也戴着那种耳钉。”
“你比我之前所想的脑子更不清楚,更喜欢胡言乱语。”
“看吧。”
“你到哪儿都能看见死去的女孩。”
“不对,我到哪儿都能看见同一个死去的女孩。”他是个疯子,已经不可救药了,她暗自认定。
奇怪的是,他居然还是那么吸引人。她叹了口气,说道:“不管怎么说,谢了。我要回家了。做个好梦。”凡事总有个原则。做警察的工作原则就是,不要被目击者耍得团团转,不要被嫌疑犯耍得团团转,不要被宣判有罪的犯人耍得团团转。而杰克森·布罗迪却同时兼有了这三种身份。是的,路易丝,你当然知道怎么样在这些人中择其善者而从之。而且,很显然,你不能被一个已经有了女人的男人耍得团团转。
至少这说明了他来爱丁堡的原因。
“为了艺术节。”她第一次跟他谈话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不过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艺术节观光客。现在还是不像。不过朱莉娅的戏正要上演。
“朱莉娅什么样?”说出这个名字时,路易丝的内心泛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嫉妒之情。咬住嘴唇,忍住不说。
“她是个演员。”这让她很惊讶。他说出她的名字时皱起了眉头。
诚实点吧。有时候诚实很难,甚至是对她自己。
她天生就喜欢掩饰自己的感情。甚至用“掩饰”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也是一种掩饰,她没有大方承认自己就是个骗子。诚实点吧,路易丝,你喜欢杰克森。这个词多傻啊,小年轻才用的词,“喜欢”。
路易丝·门罗喜欢格兰特·尼文,四年级的时候这句话写在学校的卫生间里。警员路易丝·门罗和刑侦科督察迈克尔·皮里在一辆毫无特点的警车的后座上享受着后者离职派对那微不足道的几个小时时间。老天,我一直喜欢死你了,路易丝。
黑暗中他的结婚戒指闪着幽暗的光彩,放纵淫欲之后的猛推狂挤启动了阿奇的诞生。新生婴儿在道德上最为纯洁无瑕,可是他们居然是由这种粗鄙行为创造出来的,这是多么奇怪啊。双背合体怪兽。也许她并不真的喜欢杰克森,也许她只是很欣赏他历经世事却依然愿意为旁人付出的那种品质。
“你不能指望两头都不落空,”她有个女朋友这么说过,“又要硬汉又得温柔。男人就像牛排,要么硬要么软。”硬和软,一对反义词,黑格尔式的综合命题。
其实那是可能的,路易丝很肯定,不过也许只在银河星系某个无数光年之外的角落里。或者在杰克森·布罗迪身上。也许。
爱丁堡的痼疾,她注意到,他眉下有出水痘时留下的疤痕。
阿奇也有,而且几乎和他在相同的位置,那块长在皮肤上的小小的让人沮丧的盾形记号,她觉得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消退了。
他的黑发已经变成灰白斑斑。至少他没有像大多数中年男人会做的那样,留胡子去遮盖自己的双下巴,这并不是说他有双下巴。他要是留胡子的话,看起来应该不会太糟。往后倒退几年,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会觉得一个长着灰白头发或是胡子的中年男人有一丁点吸引力。这只能证明一点。可是别忘了朱莉娅。不过她是个演员,而且他在说到她的名字时皱起了眉头。这两点使得朱莉娅处在绝对不利的地位。
人竟然会这样被另一个人吸引,想一想也只是因为某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这多么奇怪啊。那不过是他们递给你饮料时说的一句拿着吧,不过是水痘留下的疤痕的那一点点凹陷,不过是当他们说到朱莉娅时脸上突然布满愁容的样子。
路易丝将车缓缓驶进车库。她记得桑迪·马西森说过有间车库卖到了10万镑。爱丁堡这座城市的诡异之处就在于,城里某些最高档的居所居然也没有车库,这使得有钱人因为街旁停车而担惊受怕,而路易丝这栋乏善可陈的现代住宅(可依然贵得离谱)却有个两车位的车库。谢谢你,格雷厄姆·哈特。装着她母亲的骨灰瓮这会儿已经被搁到了车库里的架子上,呆在一只用剩一半的两升装油漆罐和一盒钉子之间。她走出车门的时候,对那个骨灰瓮做了个带有讽嘲意味的招呼手势:“嗨,妈。”糖豆就在大门后迎接她,一直在那里等着她。
阿奇的房间里传来了轰隆隆的低音音乐声,颤动的节奏弄得震天价响。糖豆跟着她走上楼去,在它向下一个台阶进发之前,它必须把自己的四个爪子都弄到当前的这个台阶上。它曾经在这部楼梯上往来如飞,那也并不是多久以前的事。她心里的开瓶器又往里旋转了四分之一。
我有那么点莽撞吧,我想。“莽撞”这个词不错,要是以后阿奇犯了什么事,她可以这么说。
阿奇就是有那么点莽撞,不过他是个好孩子。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幕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眼前,让她心神不宁,她看到自己正坐在法庭里看着阿奇受审,阿奇的人生从此将失去任何希望和价值,而她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你在他仅有三岁的时候将他送进托儿所,然后自己跑去工作吗,门罗女士?你历来将自己的工作放在首位,对吧?你不知道谁是他的父亲吗?她当然知道,她只是不打算说出来。本心不坏,我的小家伙,她想道,他就是有那么点让人头疼,就是这样。
她敲了敲阿奇的房门,不等里面的人应声,迅速开门进去。力争在嫌疑犯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其拿住。阿奇和哈米什(该死的,她把哈米什给忘了)正挤在阿奇的电脑前。她听到哈米什偷偷地发出警告:“来了,阿奇。”阿奇就在她走进房间的同时按掉了电脑屏幕的电源。那很可能是色情视频。她关掉了音乐。她真不应该那么做,毕竟他有听任何音乐的权力。不,他没有。
“怎么样,孩子们?”她说。
她知道自己这话像是出自一个维护法律的警察之口,而不像是出自一个母亲之口。
“我们很好,路易丝。”哈米什说,一边粗鄙地大张着嘴对她笑。该死的小哈利·波特。阿奇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怒视着她,等着她离开房间。
如果她生下的是个女孩,那她女儿和她的朋友现在应该正在说着私房话,说着关于衣服、男孩和学校的种种。一个女孩会躺在床上捯饬她的化妆品。一个女孩会跟她分享自己的秘密、愿望和梦想,而所有这一切路易丝都从来没有跟她的母亲说过。
“你们明天还要上学呢,你们早就该睡了。”
“你说得对,路易丝,”哈米什说,“来吧,阿奇,是时候要睡觉觉了。”小混蛋,她一边想着,一边走出了房间。她走了开去,又踮着脚尖跑了回来,将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音乐并没有被重新打开,他们好像在读一本书,一个人读一段,然后另一个人接着读。
不管怎么说,他们读的并不是色情刊物,虽说这两个人就像在读那种东西一样嘿嘿地笑个不停。
哈米什那自信的声音隔空听来显得男子气十足,他朗声念道:“‘你知道,我觉得这要比肉眼所见复杂得多,伯蒂,’尼娜说,‘莫德·埃尔芬斯通似乎比成语所说的无瑕白璧还要更为玉洁冰清,不过据我看来,这位女士戏演得有些太过了。’”然后阿奇那急转直下的、粗哑的嗓音响了起来:“‘怎么了,伯蒂,我可看到你脸红了。’”他们是同性恋吗?如果她儿子是个同性恋,她会有什么感觉?实际上,这会让她长舒一口气,至少她以后就不用去处理那些因为男性荷尔蒙过剩而惹出来的蠢事了。购物有伴了,总是听到那些人这么说,那些有同性恋儿子的母亲,不是吗?她不喜欢购物,所以这可能是个问题。
“‘我觉得你恐怕是恋上了可爱的莫德,伯蒂。’”有那么一刻,在他们道别的时候,她以为杰克森要吻她。如果是这样,那她会怎么做呢?回吻他吧,就在大街上,像十几岁的小年轻一样。
路易丝·门罗恋上了杰克森·布罗迪。因为路易丝·门罗是个傻子,显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