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谋杀了,杰克森!”朱莉娅说,她的脸呈现出哑剧里的那种惊恐地圆睁双眼的表情,可是她掩饰不住自己声音里的兴奋之情。
“被谋杀了?”杰克森跟着说道。
“我昨天还在跟理查德·莫特吃午饭,今天他就死了。表现抢眼,被老天选中,就那么简单——没了。”
她把“没”说成了“么”,带着那种迪克·范戴克味的伦敦口音。比起今天早上,她看起来明显快活多了。
“警察到处找人问话,一个也不放过。被谋杀了,杰克森。”她又说了一遍,这句话让她回味无穷。他们正在朱莉娅演出的剧场里,站在那间权做女士更衣室的囚室门口,另一部戏的女演员们也挤在这间更衣室里换衣服,大多数人身上只穿着内衣。杰克森努力不去看她们。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在某个表演脱衣舞的舞台的后台,尽管这个脱衣舞表演似乎相当高端,人们还会说出“真不敢相信,昨天整场表演他都挡着我的光”之类的话。朱莉娅已经换掉了她那身布袋丧服,但是依然兴奋地打着哆嗦,似乎对于自己的表演状态感到意犹未尽。当然,对于朱莉娅来说,每天都是表演。
“你说你跟他喝了一杯,”杰克森说,“你没说你吃过东西。”
“这有关系吗?”朱莉娅皱起了眉头。
“好了,现在没了。”杰克森说。
“你什么意思,‘现在没了’?要是他还活着就有关系啦?”朱莉娅提高了她那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更为戏剧化了。只要她愿意,她可以不借助扬声器为整个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的观众表演节目。
“我吃了奶酪面包卷,他吃了意大利面,我们可没有舐阴。”只穿内衣的女演员们纷纷回过头来看他们。
“拜托。”杰克森压低声音说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人变得这样摩擦频频?午饭钱是理查德·莫特付的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除非是为了钓大鱼。
“你觉得怎么样,朱莉娅?”朱莉娅说,“你们的预演顺利吗?”
“对不起,”杰克森说,“你们的预演顺利吗?”
“我不想谈这件事。”
“另一场预演?今晚吗?”杰克森说。
“哎,苍天有眼,我们实在需要再来一遍。”朱莉娅说着深吸了一口烟,紧接着就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们站在剧场外面的街道上。也就是24小时之前,杰克森还在这个地方亲眼目睹了本田男企图杀害开标致车的人的那一幕。
“我今天早上告诉过你了。”朱莉娅心不在焉地说,她那伤痕累累的肺终于从突发的咳嗽中恢复过来了。
“我今天早上又没见到你。”杰克森说。
“你不听我讲话。”朱莉娅说。
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多么奇怪,这根本是老婆才说的话。
“我没有不听你讲话,”杰克森说,“我没见到你。我在监狱里。”
“那你会来看预演吧?你没有其他计划吧?”他叹了口气。
“没,我没有其他计划。现在怎么样?我们去喝一杯吧。下午茶?”这个词肯定可以打动她的心。
“现在喝下午茶太晚了。”朱莉娅气恼地说。
她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她又叼起烟来不顾一切地狠吸了一口。
“再说托拜厄斯还要给我们做点评。”
“你们总是要听点评。”杰克森抱怨说。
“好了,谢天谢地我们还能听到,”朱莉娅厉声说,“因为我们实在需要尽可能多的帮助。”她用她的靴子底碾着那根香烟。她穿着一双黑色的系带高跟靴,这让杰克森脑中泛起一些对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庭教师的不那么纯洁的念头。
“我很抱歉。”她说,幡然悔悟似的,将身子挨近了他。他感觉到她的身体松弛下来,就好像她身上绷着的弦突然被砍断了。他将下巴搁在了她的头顶,穿着那双靴子,她比平时高了一些。他们只是倚靠在一起,两只手都垂在身侧,就像两个失去平衡的人互相支持着对方。他嗅到了她的香水味,那种辛辣如豆蔻的味道是她从前所不曾用过的。他第一次注意到了她的耳环,那是一对细小的陶瓷三色堇,他从前应该没见过这对耳环。她的头发还是一如既往地狂乱,你都可以想象鸟儿在那里做窝。如果真有一群秃鼻乌鸦晚来归巢,回到这里栖息,他一点也不会觉得惊讶。(“那样不是很美好吗?”朱莉娅说。
)一根筷子实现了创造力对于事物的物理特性的胜利,它似乎独力支撑起了巍峨的三千烦恼丝,但是它所在的位置却差点把杰克森的眼珠给戳出来。
他们身后的墙上贴着《寻找格陵兰的赤道》的海报,海报中的朱莉娅向观众伸出手去,那样子据朱莉娅说应该是在乞求着什么,不过在杰克森看来却觉得很怪异。其他演员的头像在她身边垒成了一个金字塔似的形状,很不幸,这让他联想到了皇后乐队那首《波西米亚狂想曲》的音乐录像带。就在这张海报边上刷着理查德·莫特的喜剧伟哥,给你的脑子来点猛药的海报。有人用毡制粗头笔在他脸上草草写下了“取消”两个字。
她退后一步,离开了他的身体,说道:“预演要到九点左右才能结束,虽然我们今天下午已经排演过了。我们之后应该会去吃点东西,然后喝一杯。过来找我们吧,你可以帮我们把伤口舔干净。”他真希望她出演的是个好剧,那种会让评论家赞不绝口、最后可能会被搬上伦敦西区剧场舞台的优秀剧作。
他蓦地想起了什么,觉得惊恐不迭。
“你姐姐不会来看你的首场表演,是吧?”
“阿米莉娅吗?”她这样问实在很奇怪,好像她还有其他姐妹可供选择似的,好像奥莉维娅和西尔维娅还活在世上似的。也许对于朱莉娅来说,她们确实还活在世上。
“对啊,阿米莉娅。”
“是的。我叫她晚点过来,等这个戏演得顺溜点再看。可不管怎样顺溜,她是不可能喜欢这出戏的。这不是她的菜。她喜欢的是莎士比亚、易卜生、契诃夫。我觉得她可以过来呆几天,那样会很不错,不是吗?”
“你要拦着我点才行。”
“别这样,杰克森。我身边就剩下阿米莉娅了。”杰克森本想说句显而易见的废话,对她说你还有我,可他忍住了,免得引起更多的争论。
“哦,我差点忘了。”朱莉娅说,突然间变得活泼起来。(她的情绪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得这么快的?)她伸手到她那个硕大的地毯包里去,摸出一大堆各式各样的东西,天知道都是些什么,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免费票!”她带着勉力做出的欢乐表情说道。杰克森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收下的样子,她于是将票子塞到了他手里。
“你又是跟谁吃了午饭才拿到这票的?”杰克森说。
他为什么就不能闭上自己的嘴呢?他本想像开玩笑那样说出这句话的(必须承认,这玩笑根本没什么意思),可是最后听起来就是在挖苦人。可朱莉娅只是笑着说:“哦,亲爱的,我可是干倒了两个小丑和一头大象才拿到票子的。马戏团,杰克森,这是看马戏表演的票。他们现在免费发放票子,为了招徕生意,马戏团里一个管事的家伙给了我这些票子。会有意思的,去看看吧。体验一把你从来没有享受过的童年。”
“一杯酸橙代基里、一杯格伦费迪诗,谢谢。”杰克森对酒吧招待说。
这间老式酒吧的环境让人觉得很舒适,没有音乐和游戏机,满眼都是擦亮了的木质和彩绘玻璃。他并不是个天生爱喝威士忌的人,不过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他似乎喝了不少这玩意儿。他的苏格兰血统里一定带着对威士忌的渴望,这些无时无刻不在向他召唤。
“可你以前从没来过苏格兰吗?”路易丝·门罗说,“这很怪,你不觉得吗?你说你是不是在逃避着什么,从心理层面上来说?”谈得还挺深的,杰克森心想,没有刚开始认识的那套东西,缩手缩脚地打探彼此的过去什么的,我在法国度假,哦,哪个地区?或者你喜欢乡村音乐?好巧啊,我也是。而是直接转入追问环节了——你在心理上受过创伤吗?你在回避着什么吗?“我不知道,”杰克森说,“你呢?你会逃避吗?”
“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啊?”她说,那口气好像他没能通过刚刚结束的测试。
“可是这其中存在的精神机能障碍很耐人寻味,不是吗?”
“好深奥的词,”杰克森说,“漂亮又聪明,啊?”
“也许你做出来的事情很像个傻子,不过你并不笨。”杰克森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种恭维。
“别管他了,干杯。”她说,端起她的酸橙代基里酒来喝了一大口。
“愿国王和暴君永不安宁。”杰克森举起酒杯来祝道。他还以为代基里是那种需要小口啜饮的酒呢。他从不点鸡尾酒,担心送上来的酒杯上会堆叠着小阳伞和甜得要命的带梗樱桃,不过代基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看起来很值得尝试。
“喝喝看。”她说着就将杯子举到他面前。
她这个突然的亲密举动让他吃了一惊。他从小在一个节俭到苛吝的家庭环境里长大,那时候他们通常会想着要从别人的碗里偷点吃的,而不是主动给予。他哥哥弗朗西斯冲他眨巴眼睛的样子又闪回他脑中,那是因为他刚刚偷了他姐姐的一根香肠吃——为此他正眨着眼睛呢,就吃了尼亚姆的一顿好揍。朱莉娅则完全不同,她甚至愿意跟一条狗分享食物,她总是将叉子和调羹强行塞进他嘴里,尝尝这个,吃掉这个,她会舔舔她的嘴唇,吮吸她的手指,他从没见过有哪个人在吃食与性爱之间的界线是如此模糊。她吃一颗草莓所玩的花样足以教一个成年男人脸红。突然间,她穿着内尔·格温演出服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胸部奉献给摄影师,橘子是唯一的水果。
他看过那个电视剧,朱莉娅读过那本书,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差别。她的门牙之间有条小缝,这让她说话带着非常轻微的咬舌音。这很滑稽——虽说他从前总是留意到这件事,可他倒是从没怎么认真想过。
“不用,没关系。”他对路易丝·门罗说,一边举起自己的杯子,表明他对自己选择的饮料很满意。可她说:“我又没要让你分享我的遗传基因。”
“我也没这么想。”
这间酒吧位于皇家一英里边上的一条街道上,离费我思的办公室很近。
“我知道你已发现爱丁堡这座狼犹蠢大的城市那被煤烟熏黑、被鲜血染红、被威士忌酒浸透的形而上学的精神实质。”她在铺着圆石的小路上见到他时,这么说道。
“对。”他说。
熟了以后,她讲起话来真是辞藻联翩。就像朱莉娅。他最后终于打电话找到了路易丝·门罗,她对他的所有评价就是:“你应该在来这儿之前打电话给我。哦,不对,你又不是警察,对吧?你压根儿不该来这儿。”
“我联系不到你,你没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
“好了,我现在来了,可我到底是来找什么的呢?我能看见的就是一家看起来像是不怎么靠谱的桑拿浴房的地方,里面正在上演注定要失败的《高加索灰阑记》。”
“该死。”杰克森看着那个门口说道。那里已经没有那块写着“费我思——进出口”的门牌了,那里根本什么门牌都没有了。门铃也没了,摄像头也没了。不过门还在,这让杰克森感到很欣慰,这证明他没有进入某种异度空间,这门经路易丝·门罗推动后,发出了一阵极为夸张的吱嘎声,如果这种声音出自某个音效师的杰作,其人必定会为此而自豪。他们沿着梯级走上楼去。
如果身处此情此境的是两个美国人,那么他们必定已经亮出了他们的枪,杰克森心里想着,可是事实是,这里的两人一个是苏格兰人,一个是半苏格兰人,所以除了他们的智慧,他们不会用任何其他东西自卫。
“二楼。”杰克森轻声说道。
“你干嘛说得那么轻?”路易丝大声问道,那响亮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着,“你不是说他们是家清洁事务所吗?”
“他们是,”他说,“在某些方面。”
“某些方面?”
“不,他们是,绝对是。”杰克森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见过她们打扫房间——洗洗刷刷,用吸尘器除尘,做着诸如此类的事。她们穿着粉红色的制服。”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玛丽尤特的臀部有规律地摆动着的样子,不过他马上赶走了这种想法。
“就是有那么点……他们有点奇怪。我说不清楚。你知道的,很多大型清洁公司会雇用有前科的人,也许跟这有点关系。我在莫宁赛德区见到的那个女孩倒确实是正规的清洁人员。我想我在他们的数据库里看到那个死去的女孩的照片了。”这地方已被弃置不用了,没有计算机,也没有公文柜和办公桌。管家和前台小姐已经带着所有东西逃走了。这地方现在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这里本来就空无一人。不管是廉价的批量订购的地毯,略微有些粘脚的地板,还是刮落的漆面和未曾洗刷过的窗子,没有一样能够说明两小时前曾经有一家公司在这里办公。空气中有股陈腐而略微有些难闻的味道。
“那是什么样的数据库呢?”路易丝·门罗环顾着空荡荡的四周,咕哝道,“放在那儿的一台隐形电脑里的数据库吗?”
“我不知道。”杰克森咕哝道。他在地毯上发现了什么东西,那是一只彩绘的木头娃娃,小得比一颗花生米大不了多少。他把它捡起来,仔细打量着,路易丝·门罗却说:“你需要戴眼镜了,别对自己那么自信。”杰克森没有理会这句话。
“这是什么?”他将娃娃举到她眼前供她查看,然后问道。
“是那种俄罗斯娃娃一组里的一个,”她说,“那种娃娃一个套着另一个。叫什么娃来着。”
“套娃吗?”
“对。”
“这个是实心的。”杰克森说。
“因为这是最后的一个。小宝宝。”杰克森将娃娃放到了自己口袋里。不到两小时之前,他还来过这里,她们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卷起铺盖跑路,什么东西也不落下,一点痕迹都不留呢?不对,她们还是落下了东西——他在窗台上发现了那件东西。一张粉红色的卡片。
费我思——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他猛冲过去抓起这张卡片,将它举起给路易丝·门罗查看。
“看吧,”他得意地说,“我可没有说瞎话。”
“我知道,”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对儿。”
“你从哪里搞到的?”
“从一个妓女的死尸上。”
“死了?是被谋杀致死的?”
“不,她摄入了过量的毒品。牵扯不到什么恶劣罪行,当然,除了买卖毒品、卖淫、经济剥削、偷渡这些罪。这不是我的案子。”她边说边耸了耸肩,好像她对此事全不在意。杰克森非常肯定事实并非如此。
“24小时内相继出现两个死去的女孩,”杰克森说,“而且她们的尸体上都找到了这种卡片吧?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这些卡片是她们唯一相似的地方。”
“这就够了,”杰克森固执地说道,“我敢跟你打赌,这家清洁事务所就是个幌子,也许他们只是通过这种方式把那些女孩弄到这个国家来,也许他们会挑选那些较为软弱的女孩下手,拿走她们的护照,然后威胁那些没有被挑中的。看在上帝份上,这类事情一直都在发生,你知道的。两个女孩之间是有联系的,这种联系必然存在。这种联系就是这儿带来的。”
“也许这只是个巧合。”
“你是在故意唱反调。再说我不相信巧合,”杰克森说,“巧合都是可以而且需要被解释清楚的。”
“愚蠢的人居然能说出这么智慧的话,我想我需要再提醒你一次,你不是警察,这也不是你经手的案子。”
“对,这是你的案子。”因为侦查受挫,他身体里那个好的一面又被激发了出来。他真希望那时候他能啪的一声给“管家”戴上手铐,把她跟最近的重物铐在一起。或者,如果他能将那个死去的女孩弄到海里的航标上,抑或将下午看到的粉色货车扣下,把玛丽尤特带到拘留所扣押着,所有这些可以为他所说的话提供铁证的事他都没能做到,如今便只能看着线索断裂,像海市蜃楼般消逝于无形。他有种试图抓住流水的无力感。
“如果你一开始就能相信我,那情况会好得多。”他说,这种可怜巴巴的语气并不是他的本意。
他以为她会对他发火(又一次),然而她却走到一扇脏兮兮的窗户旁,凝视着外面的景致——对面是一面石墙。然后她叹道:“好了,太阳下山了,我也该收工了。我想喝一杯。”
“你喜欢乡村音乐吗?”路易丝·门罗疑惑不解地说,“好心肠的女人和过得很差的男人,诸如此类的东西?”
“嗳,也不都是这样。”
“那你住在法国吗?”这不像是在交谈,好像是一次审讯。他觉得他还是更愿意听她对他的“精神机能障碍”提出疑问,然后把他叫做傻子。
“我从没去过法国。”路易丝说。
“连巴黎也没去过?”
“没有,巴黎也没去过。”
“连迪士尼乐园也没去过吗?”
“老天,我没去过法国。行了吧?”
“好吧。你要再来一杯吗?”他问道。
“不了,谢谢,我还要开车。我根本就不该喝酒。”
“可你喝了。”他们的交谈在某种无关痛痒的范围内进行,像是男人之间的对话一样,虽说杰克森坦陈了自己离过一次婚,然后她耸耸肩说:“从没结过,所以离不了。”他知道了她喜欢绅宝汽车,以及她快速晋升到了督察的位子,“踩着尸体往上爬”,还有她戴隐形眼镜(“你应该试试”)。然后她突如其来地问道:“你有女朋友吗?”于是他说:“朱莉娅,她是个演员。”他能够听出自己声音里的歉意,就好像演员是个让人难堪的职业似的(通常来说,确实如此)。
要是路易丝不问,杰克森会把朱莉娅给招出来吗?从男人的角度来说,恐怕会是那个可悲的回答:不会。
“她在艺术节的一出戏里演出。”
“朱莉娅什么样?”
“她是个演员。”
“你说过了。”
“我知道,不过这句话差不多可以把她给说清楚。很难说,她很矮,是个乐观主义者。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他加上了后面这句。
“你说一具死尸的样子还说得比这好些。”路易丝说。
“朱莉娅很难说清。”他说,凝神看着杯中威士忌的残液,就好像其中埋藏着答案一般。没人能把朱莉娅说清,你不认识她就无法了解她。
“她就像……她自己。”
“哦,这很好,不是吗?”路易丝说。
“是,我想是的。”他说。
可是他却感觉并非如此。当然,这就是症结所在。开始的时候,你喜欢这个人,因为她就是她自己,可到了最后,你却希望她能够变得不一样。
他喜欢路易丝,因为她桀骜不驯,对自己充满自信,还有点愤世嫉俗,可要是跟她处上几个月,她的这些性格特点肯定会叫他发疯。跟她处上几个月,他在想什么呢?“好了,谢谢你请我喝酒。”路易丝·门罗忽然说,她站起身来穿上了她的外套。
“我得走了。”他本可以主动帮她穿上外套的,可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他这样做。至少出门的时候他为她带着门了。他母亲给他灌输过这些行为礼仪,大多数时候是拍着他的脑袋对他耳提面命。永远不要忘记为别人带着门,永远不要忘记给别人让座。
绅士是不会让一位女士走在人行道的外侧的。她从小生长在爱尔兰一个偏僻落后的地区,那里他们甚至都没有人行道可以走,但是她不想让她的儿子跟父辈一样长大。他从没弄明白过走在人行道外侧有什么不妥。(这当然是因为如果一匹马或是一辆马车突然失控转向,那先死的那个就会是你啊。朱莉娅解释说。
)他和路易丝一起在商业街上走着。他们沿着这条路走得越来越远,碰到的那些欢笑嬉闹着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还得算上那帮常规嫌疑人——吞火的,玩杂耍的,踩独轮车的,或者是把这三种技能任意进行排列组合的。有个人一边骑着独轮车,一边抛接火把玩杂耍,简直是在玩命。还有个女人自以为是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活雕像。
这种工作对一个女人来说真的合适吗?说起来,这种工作又对谁是合适的呢?要是玛莉长大了,对他说她要做这种工作来谋生,他会有什么感想呢?“哦,我不知道,”路易丝·门罗说,“整天什么事都不做的话,一段时间我也许可以。”
“这可不像其他人想的那么轻松,相信我。”他们走到了一个岔路口,颇为尴尬地犹豫了好几秒,他们似乎都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来说再见。杰克森霎时间觉得有那么些晃神,他以为她要过来亲他的脸颊,有那么一个他希望她亲他,另外的一个他却害怕她这么做,好的和坏的杰克森又小小地缠斗了一下子。然而她只是说:“行了。如果我们发现什么了,我会让你知道的。”
“发现什么?”
“你的女孩啊。”
“他的”死去的女孩,他陷入了沉思。她是他的女孩,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除了他,再没有人愿意接纳她,或者声明自己享有接纳她的权力,或者仅仅是承认她确实存在。
“好了,晚安。”她说。
“我想你不会愿意去看马戏表演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