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白光忽然间照亮了一个雪白的广场,周围黑沉沉的建筑物看起来越发黝黑了。从广场各个不同的方向走来了六个人。他们走得很快,纵横交错地径直穿过彼此,使他觉得像是阅兵场上的士兵正在进行一种复杂的演练。有个人停下了脚步,开始甩动双手,活动肩部,好像正在为某种需要巨大体能消耗的运动做准备活动。此时六个人都开始说胡话了。
“纽约有牛,纽约有牛,纽约有牛。”有个男人说道,然后一个女人应和道:“宝宝摔跤推车粘胶,宝宝摔跤推车粘胶。”一边说一边活动起身体来,像是在打太极。
那个甩手的男人这时候正连珠炮似的对着虚空讲话,也不停下来歇一口气。
“你睡得很差老鼠被迫睡在猫耳朵里也没你睡得那么差长牙的小婴儿要是睡在你身边一定会被你弄得大哭就好像你睡觉时候太吵了一样”。
一个疾步走着的女人蓦地停下来慷慨陈词:“狗仔乱毛软软松松,狗仔乱毛软软松松,狗仔乱毛软软松松。”真像是看到了一伙老式精神病院的住户。
一个男人从暗地里走到广场的光明之中,拍着手说道:“好的,要是大家热身完了,我们穿上戏服开始排吧,好不好?”杰克森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现身合不合适。
演员们(“剧团”)整个上午都在进行技术性的排练,他们下午将要进行彩排,杰克森但愿自己能带朱莉娅先去吃个午饭,可是演员们已经穿上了棕色和灰色的宽身无袖长袍,看起来就像套着个装土豆的大布袋子。他看到他们觉得失望极了。
虽然他不会告诉他们任何一个人,但是对于杰克森来说,欣赏话剧就跟看一出不错的儿童剧一样,最好是带个兴致勃勃的孩子一起去看。
他们昨天才到,之前在伦敦排练了三周。昨晚在酒吧里,他终于跟他们见了第一面,他们见到他都欣喜若狂。有个女人,比杰克森年纪还大,像个小孩子一样跳上跳下。另一个女人(他已经忘了他们的名字了)忽然双膝跪地,戏剧化地高举起双手向他祷告,口中说着:“我们的救世主。”杰克森心里很难为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些演艺人士,他们让他觉得自己似乎过于成熟和保守。朱莉娅站在一边袖手旁观(这种情况只此一次),将他的难堪都看在眼里,还冲他眨眼睛,好像有点色迷迷的感觉,不过他其实不怎么看得清楚。他最近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需要眼镜。这是衰退的前兆,从现在起要走下坡路了。
这些演员来自伦敦的一个小型非正式剧团,杰克森之所以会和他们扯上关系,是因为他们在最后关头失去了赞助,如果没有资金他们将无法到爱丁堡某个先锋剧场演出他们排练的话剧。而杰克森之所以会出手相助并不是因为他对于剧场艺术有多热爱,只是因为朱莉娅用她惯用的伎俩来连哄带骗。她做得过火了,其实大可不必,她只需开口问他要就结了。这是她长时间以来接到的第一份演出工作,他曾经问过自己(没有问过她,但愿永远不要),既然她几乎从来没有演出过,她怎么还能说自己是个演员呢。而当她知道自己到手的角色就要因为资金不足而化为泡影,整个人立马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她一向不是这样的人,这让杰克森觉得自己有责任让她快乐起来。
他们排的那出戏《寻找格陵兰的赤道》出自捷克作家(也许是斯洛伐尼亚,杰克森当时没有仔细在听)之手,存在主义的主题抽象而晦涩,内容既不是关于赤道,也不是关于格陵兰(事实上也不是关于寻找什么)。朱莉娅曾经把剧本带到法国让他看,在他看的时候注视着他,每过十分钟左右就要问他:“你觉得怎么样?”好像他对戏剧有一星半点的了解一样。其实他根本不懂。
“好像……还不错。”他最后只能这么说。
“那你觉得我该接下这活啰?”
“当然,接吧。”他说,答得有些太快了。
后来想想,她根本就不可能不接那份工作,她跑过来给他看剧本或者只是想让他觉得自己多少跟她参加那出戏是有关系的,然后他就想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赞助会泡汤所以故意那么做呢?她不是个爱支使人的人,她的性格恰恰相反,但是有时候她未雨绸缪的本事会让他吃惊不已。
“你看,要是我们演出成功,你就能拿回你的钱了,”听到他答应出钱以后,她兴高采烈地说,“而且谁知道呢,说不定你能赚一笔呢。”做梦吧,杰克森心想,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昨晚,这出戏的导演托拜厄斯把他叫做“我们的天使”,用女性化的男同性恋的方式拥抱了他。托拜厄斯要比童子军大会上的人更女里女气,杰克森也不是反对同性恋,他只是希望他们有时候能够表现得不那么像同性恋,尤其当跟他还是初次见面的时候,而且见面地点又很不幸地是那样一家相当老式的充满了男性气息的苏格兰酒吧。
他们的“救世主”,他们的“天使”,那么有宗教意味的话语却从那么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们嘴里说出来。杰克森知道自己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天使。他就是个人,一个比他们有钱的人。
朱莉娅看到他了,招手让他过去。她满脸通红,左眼的眼皮正在抽动着,这通常说明她过于兴奋了。她唇膏的颜色差不多都掉光了,整个人被包裹在布袋戏服里,好像披麻戴孝一般,简直不像是朱莉娅本人。杰克森猜想上午的排练进行得并不顺利。尽管如此,朱莉娅依然微笑着给了他一个满抱(朱莉娅为什么那么让人喜欢,喏,她真是个贴心的人),他将她拥在怀里,听到了她潮湿而轻浅的呼吸声。他们表演的“场地”设在地下,一幢百年老楼下面由无数条四通八达的狭长通道构成的地下建筑成了他们临时性的剧场,那些通道四壁都是湿漉漉的石块,杰克森担心朱莉娅到了那里会呼吸困难,一场表演下来不知她能否平安无恙。
“那你不吃午饭了吗?”他问。她摇了摇头:“我们到现在连技术排练都没好好地完成过。我们决定要用上午饭的时间加紧排。你早上做什么了?”
“四处走了走,”杰克森说道,“去了博物馆和照相暗盒艺术馆,看了下格雷弗莱尔斯的博比的墓——”
“哦。”朱莉娅现出了惨戚的面容。
只要听到别人提到狗,不管是哪种狗,朱莉娅都会像条件反射一样表现出强烈的情感反应,如果知道是条死去的狗,那么她的情感反应的强度将会成倍地增大。现在这条狗不但死了,而且是忠心地死了,这已经超出她所能承受的范围了。
“是啊,我已代你向它致意。”杰克森说道,“然后,我还看到了那幢新落成的议会大楼。”
“大楼什么样?”
“说不清楚。很新,很怪。”他发觉她根本没在听。
“要我留下吗?”他问道。她仿佛大吃一惊,随即回说:“我现在还不想让你看,等到媒体见面会的时候再看吧,有些地方还打磨得不够。”朱莉娅是个凡事都盲目乐观的人,所以他明白“有些地方打磨得还不够”的意思就是“糟透了”。他们俩都没有点破这个事实。他瞧见了她眼角的细纹,两年前他记得还没有的。她踮起脚尖接受他的吻,然后说:“现在我允许你开溜了。走吧,玩得开心点。”杰克森在她额上印上了纯洁的一吻。昨晚,从酒吧回来,当他们走进马切蒙区由剧团企划为她觅到的赁住的套间时,他满心希望着能像英雄一样得到朱莉娅全心全意的献身。换个地方通常会让她情绪高涨,做爱当然也不在话下,可她却说:“亲爱的,要是我不赶紧闭上眼睛睡觉,我就要死了。”朱莉娅并不是不想做爱,朱莉娅从来都是想要做爱的。
他猜他们住的这个套间没放假时是租给学生住的,墙上有玻璃胶带粘贴过的痕迹,抽水马桶脏得他用了两瓶漂白剂才刚刚开始有点干净起来的迹象。朱莉娅是不会去清洁马桶的,朱莉娅实际上根本不做家务,或者说她就算做了,你也看不出来她做过。
“人生苦短啊。”她说。
可有时候杰克森会觉得人生太长了。他跟她提过可以住得好些,贵一点无所谓,甚至如果朱莉娅愿意,在旅馆里包个房间住一段也可以,他愿意付钱,但是朱莉娅觉得不安。别人都穷困潦倒,我却奢侈浪费吗?我觉得这样不好,你觉得呢,亲爱的?然后就是一堆关于团队精神、同甘共苦之类的话。
早上醒来的时候,朱莉娅那边的床上已经没人了,床单冰凉平整,就好像她不曾整夜窝在他身边无法入眠一样。他能说这整个马切蒙区套间的空气都不曾因她扰动,她没有洗澡,没有呼吸,也没有阅读,如果她有的话,她是不可能做得那么安静的。她不在这里,他的心在忧伤中微微地缩小了。他试着去想,上一次朱莉娅在他之前醒来是什么时候,根本不可能有过这样的时候。杰克森不喜欢变化,他喜欢那种一切永远如常的感觉。可变化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东西,它偷偷地慢慢地来到你身边,就像在玩木头人游戏一样。一天又一天,他和朱莉娅似乎一切如常,可只要想想两年前,他就会发现他们已经完全不同了。那时候的他们紧紧抓着身边的这个人,仿佛劫难重生般心怀感念,又因为对生命的感念而尽情妄为。
如今他们不过像是大风暴时船上投弃的物品,海难过后颤巍巍地浮在水面罢了。也许应该直接说他们是海难残骸?他觉得两者没有什么区别。
“哦,等等,我有东西给你。”朱莉娅说。
她在包里翻找起来,最终拿出了一张洛锡安巴士的公交时刻表。
“公交时刻表?”他接过来,说道。
“是啊,公交时刻表。这样你就方便搭公交了。还有,把我的当日优惠票拿去。”
杰克森从来不坐公交车。照他看来,公交车就是给老人、小孩,还有一文不名的人坐的。
“我知道公交时刻表是用来干嘛的。”他说,连自己都觉得有点不识相。
“谢谢,”他又说道,“不过我可能就去看看城堡。”
“拍拍屁股他就跑掉了。”杰克森走开的时候,听到她这么说。
杰克森回身准备走出那个迷宫一样的地方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这里可能会有钟乳石和石笋(“钟乳石是从顶上垂下来的,石笋是从地下竖起来的。”他脑中意外地出现了他那位年迈的地理老师的咕哝声)。这个地下的洞室是在一大块岩石中凿出来的,墙上霉迹斑斑,灯光昏暗,连杰克森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想到了他每晚下坑劳作的父亲。
这地方好像已经病入膏肓了。杰克森疑心自己已经吸入了疫病的病菌。要是发生火灾,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逃得出去。沿这条路往北有个地方,几年前发生过特大火灾,杰克森想着或许这也不是桩坏事——疫病流行后就把那地方一把火烧个干净。他找到售票厅,问里面一个懒洋洋的女孩子,他们是否有消防安全合格证,如果他们有的话,能不能给他看看。她惊异地盯着他看,就好像他在她面前长出了三头六臂。
杰克森喜欢凡事按规矩来。在他法国的家里,他已经准备好了一份文件,上书“如何安排后事”几个大字。文件涵盖了当某人需要为他料理后事时所需要知道的一切信息:他的会计和律师的姓名和住址、授权该律师处理事务的委托书(也许他去世之前就已神志不清)、他的遗嘱、保险单、银行账户明细……他相当自信一切都已就绪,绝无挂一漏万之虞,从内心来说,他还是个军人。
杰克森今年四十七岁,身体健康,可他知道很多人都是在自己毫无预见的情况下死去的,他没有理由相信这种事就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有些事是你能够安排的,有些事你安排不了。白纸黑字的东西,就像人们说的,是安排得了的。
杰克森曾经是个军人,曾经是个警察,现在可以说,曾经是个私家侦探了。一切都成了曾经,只有朱莉娅例外。继承了一位委托人的财产之后,杰克森就卖掉了自己的私家侦探社,出入意料地突然金盆洗手、退休不干了。那位叫宾琪·瑞恩的上了年纪的女士给他留了一大笔钱,两百万,足够他先为女儿预存下一点,然后在法国比利牛斯山脚下购置一套房子,这房子配置完备,有可以钓到鳟鱼的溪流,有果园和草地,还有两头驴子。
他的女儿玛莉已经十岁了,比起他来,她现在更喜欢那两头驴子。像这样在法国生活一直以来都是他的梦想,如今梦想成真了。而梦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却让他倍感惊讶。
朱莉娅说两百万也算不了什么,两百万“只不过”是在伦敦或者纽约买套公寓的价钱。
“一架利尔飞机要花掉你两千五百万,”她口气轻飘飘地说道,“现在好点的游艇没有五百万是拿不下来的。”朱莉娅一向两袖清风,但她永远表现得像是腰缠万贯(“这就是本事,亲爱的”)。
据杰克森所知,朱莉娅连价值五百万的游艇的影子都没见过,更别提登上这种游艇了。而杰克森虽然有了点钱,看上去还是没钱的样子。他还是像从前一样穿着那件破旧不堪的皮夹克,脚上还是那双穿了多年不坏的马格南·斯蒂尔斯牌的鞋子,他的头发依然剪得很糟,他本人也依然是个悲观主义者。别人都穷困潦倒,我却奢侈浪费吗?我觉得这样不好,你觉得呢,亲爱的?是的,他也觉得不好。
“老天,只要你费心想想,一天花掉两百万也没问题。”朱莉娅这么说过。她说得很对,继承两百万的财产不过就是中了一次乐透(朱莉娅称之为拖车活动垃圾钱)。
真正的钱是有年头的钱,那种钱你可劲儿花,就是永远都花不完。那是一代代传下来,攒下来的钱,来自圈占你的佃农的田地,来自从工业革命时开始资本原始积累,来自购买奴隶为你收割甘蔗。拥有真正的钱的人们拥有一切。
“可我们不喜欢那些人,”朱莉娅说,“他们是社会主义未来的敌人。社会主义就快来了,不是吗,亲爱的?从那以后就一直是社会主义,永永远远,阿门——但愿我们能够重新在地球上建立起那种堕落之前的理想国,这样我们就能真正活着而不是怨天尤人地度过每一天了。”杰克森疑惑地看着她。他从没听说过什么“堕落之前的理想国”,可他不打算问她这是什么意思。没多久以前他还能把她当本书来看,而现在他有时甚至无法理解她。
“想开点,杰克森,”朱莉娅说,“解放的农奴正在到处乱转,买卖高风险的亚洲股票。”有意思的是,她有时候说起话来就像他老婆。
他老婆也是个好辩的人。
“我只跟我喜欢的人辩论,”朱莉娅说,“这说明我对你是认真的。”一般来说,杰克森只跟他不喜欢的人辩论。比如他的老婆,他提醒自己是前妻,他曾经的妻子。
他生命中的又一个“曾经”。他们离婚后,她再婚了,怀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可他想起她的时候还是会把她当成自己的老婆(理论上的,而非情感上的)。这可能就是他身上近于天主教徒的一面。
可朱莉娅错了。农奴们应该都在看真人秀,这是新出产的用来麻痹人民的精神鸦片。他自己有时也看,在法国他有卫星讯号接收系统,电视中人们无知而疯狂的生活让他觉得难以置信。有时候打开电视,杰克森会有种感觉,也许人们未来的生活就是像这样看着电视消磨时光,杰克森可不会像电视中的人们签下真人秀节目的契约那样,签下这么可怕的未来。
他奋力从门口密集的人丛中挤出去,那些人排成长龙好像等着看滑稽表演之类的东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看着一张海报,那是一个故意做出疯癫的滑稽嘴脸的男人的相片,上面写着:“理查德·莫特——喜剧伟哥,给你的脑子来点猛药!”杰克森笑不出来。我们那时候,他想着,滑稽还是可笑的。我们那时候,这是老年人才说的话,他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重新回到大街上,迎接杰克森的是街道两旁古老而高大的廉租公寓,它们神情茫然地互相对视着,使人感觉仿佛身处隧道之中,又有些疑心夜幕已经降临。如果周遭没有那么多人,你会以为这里是根据狄更斯小说改编的电影的摄制场地。
你或者会以为这里就是时空中的过去。
朱莉娅说这里是不错的演出场地,虽然没能“登上特拉弗斯剧场的舞台”,他们都很失望。
“不过这里确实不错,”朱莉娅坚持说,“位于市中心,人流量大。”她说得对,这里人流量是很大,简直拥挤。用他父亲的话来说,就是“人挤人”。
杰克森的父亲是个矿工,从法夫来到爱丁堡,他应该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观赏这座欣欣向荣、生活成本昂贵的首府的街景。这里太过浮华了。“浮华”是朱莉娅会用的词。
这段时间,杰克森的脑子里好像总是充斥着别人的词汇,当然主要是法国人的词汇,因为他的“domicile的place”现在在法国,这个词跟“家”是有区别的。
杰克森从没到过苏格兰,顶多就是想过要在艾尔郡度假(不管怎么说,这应该是受了父亲影响)。他以前没怎么想过这件事,现在他觉得真是奇怪,他居然都没来过他父亲工作生活的地方(这多少也暴露了他内心的某些真实想法)。昨天,当他在韦弗利火车站走出车厢时,他本指望他身体里百分之五十的苏格兰基因会涌动起认亲的冲动。他以为也许他会感觉到一种情感上的纽带,找到失落了的他甚至从不曾经历的过去,当他在街道上走着,会看到一张张似曾相识的熟悉的脸,当他转过街角或者跨上梯级,某种心灵的显现会降临在他身上,可是比起巴黎,爱丁堡更像是他的异乡。
他继续挤过人群,努力想要找到去城堡的方向。他头脑的某个部分有着远古时候鸟类灵敏的方向感,不过自从他踏上爱丁堡的土地之后,那种方向感就开始罢工了,这可能是因为他沦为了一个行人(“沦为”这个词用得非常贴切,说句实话,行人就是些低等生物)。要想熟悉掌握爱丁堡的地形,他的头脑必须直接连接到以方向盘为实体的指示工具上。对杰克森这样的男人来说,车是能够帮助他思考的。他搬到法国以后,舍弃了自己的旧爱宝马,如今一辆价值15万欧元的崭新梅赛德斯轿车,正静静地躲在他法国的大车库里。
当然,此时此刻,他有的只不过是口袋里那张当日优惠票。他想不明白人们没有车要怎么生活。
“他们走路。”朱莉娅说。
朱莉娅并不常常走路,她喜欢搭地铁,或者骑自行车。杰克森觉得,再没有比在伦敦这样的城市里骑自行车更危险的事了。(你以前也这么担心骑自行车的人吗?朱莉娅问他,还是从你认识我开始担心的?)朱莉娅就是个无所顾忌的愣头青。杰克森不知道她这样是因为觉得自己死不了,还是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死不死。除了一个硕果仅存的姐妹,朱莉娅的家里人都死光了,好像就是因为这个,她对生存的态度出奇地淡漠(有一天,我们大家都要死的。
是,不过不是现在)。
“跟我说实话,杰克森,你没有车就会觉得自己没有阳刚之气吧。”在从伦敦开往爱丁堡的火车上,朱莉娅这么对他说。
“阳刚之气”正是朱莉娅会说的那种词,陈旧、带有舞台味。
“不,我不是,”杰克森说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哪儿也去不了。”
“你现在不就在去别的地方吗?”她指出他的语病,那时火车正驶过莫珀斯站。杰克森在他们刚坐上车的时候曾经说过“我们出发了,上苏格兰”,这会儿,都坐了几个小时的车了,朱莉娅忽然转过头来气愤地对他说:“我们的出发地是伦敦,你不应该说‘上苏格兰’,伦敦是首都,如果去首都是‘上京’,那么现在应该说‘下苏格兰’。”前言不搭后语是典型的朱莉娅式风格。
“我知道,”杰克森说,“我又不是文盲。我只是觉得那样分太傻了。爱丁堡也是首都,而且整个英国北方在地图上明显都是在上面的。”
“哎呀,”朱莉娅柔声说,“没想到你反应这么大。”朱莉娅错了。让他觉得失去阳刚之气的不是没有车,而是没有钱。真正的男人要能赚钱买来硬皮面包填饱肚子,也要能赚钱买到铁皮车子。他们能够做像下矿采煤这样高危险的活,他们能够真枪实弹地去解决问题。他们没空去给自己的iPod塞满伤感的乡村歌曲,也没空给两头法国驴子喂苹果吃。
他离开朱莉娅他们的演出地点不久,正巧看到了一辆本田思域(如果什么车能够叫做失败者之车,那就是这种车)撞上了一辆银色标致。从本田车上下来的那个人气疯了,这完全没必要,他车上的保险杠都没撞出什么凹痕。
杰克森听得懂他说的方言,不对,他说的是跟他一样的英语。这真是异乡异客。
开本田车的人戴着驾驶手套。杰克森从来没明白过为什么有人会戴驾驶手套。
标致车驾驶者并不高大,可是长得瘦而结实,看起来意志坚定,是那种能够保护自己不受旁人侵害的人,然而他的身体语言却说明他是在一味求和,这让杰克森觉得他是经常身处险境的人——军人或者警察。他对这个标致车驾驶者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
而另一方面,开本田车的家伙已经成了个准备大开杀戒的疯子了,他突然抽出了一根棒球球棒。杰克森觉得他肯定是下车的时候就拿着这根球棒了。预谋,重伤,曾经做过警察的他马上想到这些术语。他们现在大概换成其他说法了,他们现在大概把所有曾经的说法都换掉了。本田车的后座上有条狗。他能听到它重低音的隆隆吠声,看到它用那长着大鼻子的脸孔连连猛撞车窗,就好像它可以从那里跳出来,结果了那个标致车驾驶者一样。他们说有其狗必有其主,这话真没说错。朱莉娅小时候养过一条很活泼的小狗拉斯科,她至今为它的死而伤心不已。那就是朱莉娅,一条很活泼的小狗。
看到那根棒球球棒之后,杰克森完全被自己的本能支配了。他迅速地穿越人群,撑起脚跟,仅用前脚掌着地,随时准备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在他还没能靠近那两个人的时候,队伍中有人抡起像是公文包之类的东西,把开本田车的人砸得晕头转向。杰克森停下脚步,观察事态的发展。
如果没有必要,他不想介入此事。开本田车的人站起身来,然后就开车跑了。没过几分钟,一辆警车开到现场。听到那由远及近的警笛声,杰克森不禁心跳加速。法国乡村地区可听不到警笛声。
两个女警察从车里走下来,都很年轻,一个要漂亮一些,穿着印有黄色荧光带的夹克,扎着宽大的皮带,看起来气派十足。
那个甩出公文包的人这时正坐在路沿上,那样子好像要昏过去了。
“你还好吗?”杰克森对他说,“试试看把你的头放到两腿中间。”这个建议听起来像是个杂技动作,还包含了性暗示,那个人却乖乖地努力照做。
“需要我帮忙吗?”杰克森在他身边蹲下来,问道,“你叫什么?”那人摇了摇头,好像他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
他脸色像牛奶一样白。
“我叫杰克森·布罗迪,”杰克森说,“我以前是个警察。”他突然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就是这样而已,他全部的人生都归结在两句话里了。我叫杰克森·布罗迪,我以前是个警察。
“需要我帮忙吗?”
“我过会就好了,”那人吃力地说道。
“对不起。我叫马丁·坎宁。”他又说。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杰克森说,“我又不是被你打倒的那个人。”这话不该说,那个人好像被吓到了。
“我不是故意要袭击他。我只是想帮他。”他说,指着躺在路中间的标致车驾驶者,医疗人员正在对他进行护理。
“我知道,我知道,”杰克森说,“我看到了。这样吧,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你。要是警察不相信你说的话,你需要找个人来证明,或者是开本田车的那个人找你麻烦,打电话给我。不过我觉得肯定不会出现这些情况,你不用担心。”杰克森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塞进去的某个先锋表演的传单,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手机号,递给了他。
他站起身,听见自己的膝盖咯吱响了一声。他想马上离开这里。他不喜欢呆在犯罪现场,看着两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女警察指挥一切。这让他觉得自己垂垂老矣。僧多粥少啊。他的心突然有刺痛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想念起他的警官证来。杰克森刚才默记了本田车的车牌号码,但他没有告诉正在做笔录的女警察就走开了。总有人会记得的,他告诉自己,这儿的目击者够多了。
其实他是不想又卷到政府机关办事的那种繁琐套路中去。既然这起事件不是他在负责,他就不想跟它扯上什么关系。毕竟他只是个无端涉及的旁观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