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李伊美曾经对小小的荣希说过,每个人活在这个世界都有因果,因什么而活着,又以什么理由离去。

他从没有想过母亲离开这个世界后会是什么样子,这个赋予他生命的女人,自从被困在小山村里时其实已经死了,荣希一直知道的。

对于李伊美来说,活着比死亡更加可怕。信仰和希望被人贩子生生踩碎,堕入黑暗成为别人欲望的一部分。她没有办法逃离,若不是荣希的出生,可能早就结束了这份痛苦。

荒芜的坟山老鸦在嘶哑地哀嚎着,积雪融化大半,露出底层僵硬暗黑的残枝败叶,荣希和荣思恒正跪在地上烧纸。

荣思恒将手中搓好的钱纸一张张放到面前的火堆里,悄悄打量了一下旁边一言不发的人。

今天是李伊美的头七,坟山上却只有他们来为女人祭祀。村里迷信,嫌自杀的女人不干净,竟是连碑都不给她立,更别说有其他人来烧点纸钱了。

灰暗的天色看起来压抑至极,荣希表现得越平静荣思恒就越害怕,他知道失去母亲的感受,却没有办法说些什么来安慰荣希。

幽幽火光在荣希的眼中燃烧,手中的纸钱全部烧掉之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对发卡丢进熊熊燃烧的火焰里。

荣思恒跑去那边捡了一根棍子,拿过来蹲下翻烤着没燃尽的纸钱。

眼看天色越来越晚,坟山周围树林里已经变得漆黑一片,荣思恒环顾四周,有些害怕地挨近荣希开口道:“小希哥,咱.....咱还是趁着还有亮下山吧,一会天黑了路不好走。”

“害怕了吗?”

荣希听罢牵着他站起来,看火焰彻底消失成为零散火星后,两人才提上篮子转身离开。

阵阵阴风吹过,带着几粒火星飘在空中复又消失不见,荣希回过头去深深看了那不显眼的坟包一眼,恍惚间好像看见李伊美穿着漂亮的碎花裙站在那里,脸上带着释然的笑意,乌黑浓密的头发上别着两个镶着塑料钻石的发卡,在昏暗中散发出眩目的色彩。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荣希从篮筐里掏出手电筒打上,一旁瑟瑟发抖的荣思恒整个身子都快要挂在他身上了。

“怎么了?要不要我背你?”荣希问他。

“不不不!你背我的话相当于是我在最后面了,鬼知道会有什么东西在我们后面.....啊!小希哥你干什么吓我一跳!。”

荣希把衣服扣子解开,把矮自己很多的小孩包在怀里走。

这种姿势荣思恒的头正好靠在荣希的胸前,耳朵紧紧靠在心脏的位置,这一刻荣思恒只能听到荣希的心跳声,于是整个人瞬间就安下心来。

有荣希在,他相信自己的小希哥哥无论何时都会保护自己,但他也想保护荣希,却发觉自己每次都依靠后者,没能帮上他什么忙。

怀里暖呼呼的,闻着荣希身上暖暖的味道,荣思恒莫名脸有些发热。

他在想,从自己记事开始,所有记忆好像都有小希哥的身影,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他们都有彼此在身边。

“小希哥,不管怎样,我都会永远陪着你。”声音由于被包着的原因有些闷闷的。

荣希收紧抱着他的力道,声音暗哑干涩:“好,这是你说的,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荣希抬头,从树影中窥得一片广袤无垠的天空,眼中愈发坚定起来。

他一定要带着荣思恒离开这个已经不值得留念的地方。

一路磕磕盼盼回到村子,两人的鞋上全是泥巴。荣希将荣思恒送回他二伯家,在门口遇见不知道从哪玩耍回来的荣思伟。他差不多与荣希同岁,却瘦得像猴一样,一张常年通红的脸上两只眼睛贼精,是村里出了名的野猴子。

他搂着一堆竹子,见着两人后本想惯例嘴贱几句,却突然想到荣希母亲最近才刚去世,只好老实闭上嘴巴不去招惹他。

等荣希走远,他拉着堂弟进屋问:“你觉不觉得,荣希这小子越来越阴森恐怖了?死气沉沉没个人气,特别是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啧啧,估计再过不久就要变成僵尸......”

“你说什么鬼话!小希哥可好了,那是你不了解他。人家积极努力方方面面都优秀得不得了,前不久还直接拿到了直通一中的入学资格,学习之余还能抽出时间去打工赚钱,有你这样埋汰人家的吗?”荣思恒听完他的话后非常不爽,一大串话给荣思伟怼去。

经常听父母在耳边唠叨荣希怎么优秀怎么好,荣思伟这么多年早就听烦了,又见自己家这个唇红齿白招人稀罕的堂弟老是和他走得近,心理极度不平衡。

但是荣思恒这破小孩打不得骂不得,稍微声音大点吼就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人,把荣思恒看得负罪感满满,于是只好作罢气鼓鼓地回自己房间了。

那边,荣希一推开自己家的门,一股浓浓的酒味就扑面而来。荣虎伏在缺了角的桌子上,脚边是几个打碎的碗,他已经在家里喝了一个星期的酒了,连李伊美下葬都没出现。

荣希进屋把门关好,一步一步靠近桌上的人,最后站在桌前定定看着自己所谓的父亲。

这个男人面色黝黑平平无奇,表面上看起来是个老实的庄稼人,可只有荣希知道,他其实是个只会拿自己老婆孩子出气的窝囊废。

他无力去反抗自己弟弟对媳妇的暴行,将自己的窝囊转嫁到对李伊美和自己身上,对两人实行了长达十年的暴行,他是彻底将李伊美压垮的最后一个诱因。

做给谁看呢?人都死了。

荣希讥讽地看着眼前要死不活的男人,半响将视线转到桌上,豁口的大碗里还有半碗酒,荣虎趴着的地方流出一滩水,不知道是酒还是泪水。

摩挲着口袋里的药瓶,荣希脸上阴沉得可怕。

堂前的时钟咔嚓咔嚓走了许久,他终于下定决心将药瓶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你很难受吗?是不是舍不得妈妈?”荣希撑着桌子,微微弯下腰去质问熟睡的荣虎。

男人当然不会回答,荣希也没指望他回答,只是又开口道:“那么,想不想去陪她?”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犹如宣判罪行的死神,平静地将药瓶拿起打开盖子,这是当初李伊美自杀用的老鼠药,荣希一直贴身放了好久。

里面的药已经被荣希磨成了粉状,他把药瓶斜放在大碗上方,有些浑浊的酒水静静躺在里面。

等荣虎醒来,一定会抬起碗来直接喝下去,荣希想,到时候再伪造成殉情自杀,谁也不会知道他具体是怎么死的。

可是手停在上方,直到有些发抖他也没倒下去。

荣希闭了闭眼睛,心跳逐渐加快,咬咬牙下定决心时,却突然发现右前方的柜子上放着几本老旧的书,那是李伊美直到死前都还格外呵护的东西,是荣虎送给他的。

想着女人抚摸书时的仔细和眷恋,荣希盯着那书挣扎许久,手中的药粉最终还是没有倒下去。

他将药瓶盖好重新揣回口袋,转身毫不留念地回屋去。

“杀了你还弄脏我的手。”

屋内重归平静,连人的呼吸声都没有。

直到将门关上时,荣希也没发现伏在桌上的男人其实早就没了呼吸。

第二天一早荣思恒跑来叫荣希上学,却发现荣希家门没有关,几个同村人站在门口讨论着什么,荣思恒隐约听到几句:“灾星”、“克父母”之类的话。

拨开人群进去,他正好看见荣希面无表情地给荣虎盖白布。

旁边几个长舌妇嘴里还是不停念着:“你看那冷血样,亲爹死了都不掉一滴眼泪!”

“哎哟,说不定不是亲爹呢!谁知道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荣希就冷冷地瞪了她们几眼。

“滚!”

“小子还凶得很,你个扫把星最好滚出去别来祸害我们村!”几个女人说着难听的话,掐着水桶腰,刻薄的脸上表现得很嫌弃的样子,吐了几口唾沫后便各回各家了。

荣思恒有些无措,走过去挨着荣希蹲下,难过道:“他死了,你以后读书怎么办?”

荣希摸摸他的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可以自己赚,没事,不要担心我。”

两人对视着,荣思恒见他毫无表情眼神空洞,哇的一声突然哭了出来:“小希哥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你越是这样我越难受。”

“没事,没事。”荣希把他搂进怀里:“这回我是真的只有你了,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怀里的小孩郑重地点点头,收紧搂住荣希的胳膊,后者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虔诚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