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的生活没有什么不一样,即使是少了一个人、走了一个人,对于其他有自己生活的人来说,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以后还有无数个离别,没什么大不了的。
生活发生巨大变化的,只有成为留守儿童的荣思恒。
母亲去世父亲出走、只能寄宿在亲戚家,巨大的打击压得他喘不过气,即使是一贯开朗的性子也承受不住,幸而有荣希在他身边陪伴和开导。
一年又一年,时光荏苒如白驹过缝,四年时间就这样悄悄流走。
荣思恒褪去婴儿肥身高抽条,但还是个瘦瘦小小的小孩模样,而荣希早已长成了14岁的少年,面容逐渐坚毅立体,身体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
他比从前更加沉默寡言,一双眸子深沉如墨,盯着人看的时候无端让人瘆的慌。
但他对荣思恒的宠爱和照顾一如既往,甚至更甚,某些时候控制欲和占有欲强得不太正常。可缺爱的小孩强烈需求渴望这种情感,从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荣喜每个月从不同的地方给寄上一些钱给自家二哥,就盼望着他能照顾好荣思恒。
起初还好,荣友一家可怜他一个孩子没有爹娘照顾,但毕竟是外人,又没血缘关系的原因,久而久之也不太招人待见。
□□思恒没怎么在意别人的想法和目光,母亲去世的阴影好像随着时光流逝被遗忘在岁月里,在荣希的保护和陪伴下,他逐渐开始像从前一样笑得开朗。
今年不同以往,这个处于西南位置的小山村,在年初的日子竟然破天荒下起了雪。
眼看荒芜的山头落满一层灰白,荣希坐在拖拉机上裹紧身上单薄的外套,怀里护着一些水果和吃食。
之前看荣思恒胃口不好,荣希瞧着他越发瘦小单薄很是心疼,于是在镇上农机场上打工的时候,就用挣来的钱买了些开胃水果和小吃,盼望他能多吃点。
这次回家正好赶上村里五叔开拖拉机,荣希就顺便搭了个顺风车。
才到村口,就见荣思恒穿着大袄子站在一块大石头前,手里还拿着另一件棉衣。
南方的冷不同于北方,是阴风钻骨子刺痛的冷,很多人到一定年龄后都会患上风湿的毛病。
小孩看着瘦弱,不太爱吃饭所以身体不好,嘴唇冷得发白,见到车来了,再仔细看到车上的人后,高兴得蹦起来向那边挥手。
荣希谢过五叔从拖拉机上跳下来,看着跑过来想抱自己的小孩,伸出没提东西的手拦住他。
“别跑别跑,下雪了路滑,我身上冷气重,等会再抱啊。”
荣思恒听话地停下脚步,把衣服给荣希递过去,瞧见他手里提着的大布袋后问:“小希哥你拿的是什么?”
荣希把手在裤腿上使劲搓了会儿发热,才牵上他的手边走边道:“一些好吃的,这下雪了咋还往外跑呢?冻坏了怎么办?”
“你这个寒假都在农机场待了十几天,我在家想你了呗!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当然要来接你。”
荣希听他这话,常年不做表情的脸也被暖得有些松动。
低下头看自己手里牵着的小孩,虽然脸蛋有些冻得发红,但是那双灵动的大眼睛一直忽闪忽闪地看着自己。
看着他眼里就只能容下自己的样子,荣希满足地笑了笑。
“这回在农机站打工挣了点零用钱,给你在镇上买了好多好吃的,吃完了这些后,要答应我好好吃饭啊。”
“真的?那要看看你买的东西合不合我胃口!”荣思恒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馋得直流口水,迫不期待地拉着荣希跑起来。
两人玩闹着消失在路的尽头,身后是无尽的旷野,凌厉的风携裹着雪铺天盖地落下,将整座村子埋了起来。
他们径直回了荣希家。
推开门,就见李伊美坐在火炉旁,嘴里边哼着歌边在缝补手里的破旧玩具熊。
炉子里的火柴时不时噼里啪啦响动,大火烤得女人满脸通红,她挂着柔美的笑容,在见到荣希他们后惊喜地“呀!”了一声。
“小希!小希你快来!你上次给妈妈说你的小熊破了个洞,妈妈这就给你补上好吗”
她现在记忆出了差错,时而觉得荣希还是两三岁的小孩,时而又表现得不认识他,但至少不像以前一样不理人了。
荣希笑着对李伊美点头,把手里提的东西拿出来分类好,一半给装上放在一旁给荣思恒带回家去吃,一半放在盘子里装好放在炉盘上。
外面风雪交加,屋内三人围坐在火炉旁。
荣希从怀里掏出一对发卡,在屋外照进来的白光下闪着五彩的光。
荣思恒在旁边看着,撑着手发出‘哇’的一声,随后道:“小希哥你买的这个是镶钻的吗?”
“不是的,现在的我还买不起镶钻的,不过这是我在镇上看到最漂亮的发卡了。”
说完,又转身对着李伊美道:“妈,你看你喜欢吗?我给你戴上试试。”
“喜欢,我喜欢!漂亮,漂亮!”
荣希走上前去将发卡给母亲别在头发两侧,李伊美拿起镜子左看右看,乐得合不拢嘴。
荣思恒在一旁吃盘里荣希洗好的水果,看着这温馨的一幕有些艳羡,随后又将视线投向自己嘴边个儿大饱满的苹果道:“都冬天了小希哥你还能买到苹果,肯定不便宜吧?”
荣希坐回位子揉了一把他的头道:“吃就吃,想那么多干嘛?”
“我是怕你辛辛苦苦打工挣的钱,都给我吃没了。”
“你就吃吧,这些不需要你操心,以后还会买更多好吃的给你。”
荣思恒听罢对荣希甜甜一笑,后者像是想到什么,难得用雀跃的语气道:“妈,小恒,我今天在镇上碰上牛老师了,他给我说因为之前在镇上参加的奥数比赛得了一等奖,所以等下半年上初中的时候,可以不用笔试就能直接进镇一中就读。”
“真的吗?”荣思恒听完高兴得蹦起来,兴奋道:“小希哥你太厉害啦!不过就算要笔试,你绝对也能考得进一中!”
一旁坐着的李伊美这回也听懂了,先是呆愣住,随后边笑眼泪边抹眼泪,拉着荣希的手道:“好,好.....妈妈真的很高兴,高兴我家小希这么有出息,能走出去......能走出去最好......”
“您高兴还哭啥?”荣希为她擦了擦眼泪,转过头去和荣思恒对视着笑了。
荣思恒吃到打嗝,陪着母子俩坐了一会后就要走,荣希留他吃饭,但他说今晚要帮二伯娘做辣椒酱,被荣希塞了一大包吃的东西走了。
送完荣思恒后回屋,荣希就见母亲从里屋抱着几本书出来,坐在板凳上仔细地用手指摩挲保存完好的书封。
书的页脚已经泛黄,荣希看出来了,这是他还没上学时母亲经常拿来给他讲的书。
这书是荣虎从村长家要来的,当年李伊美刚被卖到村子,整晚以泪洗面。荣虎看着心疼,又恨自己是个哑巴说不出话安慰她,便帮着村长家种了几天地,求来了这么几本书。
那时李伊美看着荣虎给自己拿来的书,虽说表面上还是不理人的样子,但到底也允许了荣虎的靠近。
他们也曾有过相濡以沫的时光,在拥有荣希前后两年的时间里,李伊美屈服于命运接受了这个老实体贴的庄稼男人。
可这一切都败给荣达和荣虎的懦弱。
书放在李伊美带锁的柜子里,一放就是十五年。
李伊美翻开书,不一会儿后又抬起头来无限怜爱地看着荣希,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我的宝啊,你真的长大了。看看这个子,妈妈都只能抬头仰望你了。可是妈妈都没有照顾好你,这么久了反而还要你来顾着我。”
少年摇摇头,脸上展露出不解的神色,有些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话。
女人将视线转向窗外,语气有些惆怅:“多少年了,我这失败的一生,最庆幸的就是拥有了你,现在你好好的,前途一片光明,可我却变成你的负担......”
“妈你说什么呢?你怎么可能是我的负担?”
自从刚才听到自己被保送进一中后,荣希发现母亲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欣喜地注视她慈爱清明的目光,只顾得上母亲好转多了这个事情,而忽略了她话语中的释然与解脱。
“儿子,妈妈爱你,永远爱你。”李伊美的语气温柔且充满了爱意,让荣希感动的同时,无端有些不适应。
晚饭仍然是母子俩一起吃,荣虎已经好久不回家了,通常荣希只能从村里妇人的闲言碎语中得知他的消息。
今天又去邻村哪家小寡妇那睡了一宿;明天又在哪个地方把身上的钱输得一干二净。
荣希巴不得他不回家,父子俩谁也没给谁好脸色看过。
夜晚,屋外寒风吹在凌乱的电线上,扯出似鬼的嚎叫,地上已经积上厚厚的雪了。
荣希烧水给李伊美洗完脚,又冒着刺骨的寒风去自家后棚捡了几块煤炭来添火。
“妈,隔壁贵子是不是又来偷咱家煤炭了我上星期出门的时候还有五包,刚去看只有两包了。”荣希边拍身上的落雪边问着。
李伊美没有回答,荣希又叫了一句:“妈?”
还是没有回答,荣希赶忙去她屋里看了看。
灯还亮着,人已经在床上睡着。
荣希松了口气,关上灯轻轻把门虚掩着,也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猛烈的寒风撞击着农村并不结实的玻璃窗,发出砰砰的声音。
黑暗中床上的女人睁开一双如墨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
许久,女人终于动身起床,悄无声息地将带锁的柜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瓶没有标注的药瓶。
天终于亮了,因为铺了一层雪的原因,屋外一片雪白,照得人眼睛生疼。
荣虎摸着因宿醉而头痛不止的脑袋,手里的钥匙插了三次都进不去孔,他暴躁地砸起了门。
还没踢上几脚,门就从里面开了。荣虎猝不及防差点摔进去,抬头就见荣希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
无视眼前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儿子,荣虎什么也没说越过他进门,从壶里倒了杯热水灌进肚子才觉得好受了一点,而后进房间去看李伊美了。
荣希把门关上,站在原地看荣虎进屋,几分钟后,屋里突然传来男人痛苦无力的嘶哑声:“啊!啊!啊——”
荣希赶忙跑进去,却见荣虎抱着嘴里不断冒血的李伊美,哀嚎着一直在试图唤醒她。
看着女人无力垂着的手和满床的深褐色的血迹,荣希先是将视线投向床下的药瓶,走过去捡了起来。
他全身都在颤抖着,在看清瓶里的装的是老鼠药后,脑袋突然一片空白。
无法将视线聚集在已经发白发硬的母亲尸体上,荣希无力地蹲下抱住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