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距离李花发病住院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医院一直催促荣喜做好转院的准备,忙得焦头烂额的男人一边要照顾卧病在床的媳妇,一边要奔走各方凑手术费和医药费。

荣喜从医院食堂端来饭菜给李花,后者却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说没有胃口。

男人愁得没办法,一个人蹲在医院花坛边盘算着目前借来的钱。

他们家这几年因为要养孩子,基本没有什么存款。大嫂守寡拖着三个孩子,从二哥家借来了一千多块钱,以往要好的朋友七七八八也凑了两三千,虽说也不少了,可对于无底洞一样的医药费来说根本无济于事。

正愁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面前却突然出现一双皮鞋,荣喜抬头一看,是村长和他儿子儿媳来了。

村长吩咐后面提着礼品的儿子儿媳上去看看李花,自己蹲下去和荣喜并排着。

他从兜里掏出一根香烟,给荣喜递过去。

“这阵子受苦了吧?看着精神头都消下去不少。”

荣喜接过烟,自己拿出火机打了半天才点上,末了抽了一口沉声道:“没办法的事。”

“我听友子说了,你媳妇这病做手术得要一大笔钱?”

荣喜没有回答,仰头吐了口烟怔怔地盯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许久才开口道:“是我对不起她,我没用,半辈子了还让她跟着我受苦,连手术费都凑不齐。”

“哪里的事?你可是差点就要成咱村第一个大学生的人!要不是当初镇长的侄子顶替了你,指不定你现在在哪个大医院当医生呢!”说起这事村长就来气,不自觉的声音大了些。

“过去的就当过去了。我现在只想治好媳妇的病,一家人都能好好的就行。”荣喜并不想再次揭开伤疤讨论那件事。

“这钱嘛......其实也不是问题。”村长平复情绪,转过头来看着荣喜:“这几年我们做那生意也赚上了不少。我可以借你足够的钱,但是.....”

后者暗如死水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亮光,赶忙道:“真的吗?只要村长你能帮我,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你的恩情!”

“别急别急。”村长拍拍他的肩道:“前几年给你说过入伙生意那事,还记得吧?”

犹如一道冷水泼来,荣喜脸上的希翼瞬间消失,苦笑着:“那个......那个是犯法的,我......我不能去做这种害别人家破人亡的事情。”

村长听完他的话后冷笑:“犯法?思恒那孩子不也是你从我们这买来的?你别以为买孩子就是无辜的,这也是犯法的!”

荣喜抱着头,心里一直在逃避的问题毫无防备又被翻了出来,想着孩子天真可爱的笑脸;想着媳妇这几年因为有了孩子后愈加开心的样子,脸上的表情痛苦万分。

村长见状也不想逼他太紧,又道:“你想想,你媳妇现在这情况,你到哪凑钱?再说借了钱,你拿什么还?靠你种的那几亩田?干我们这一行当,来钱快,做成几笔生意,你媳妇的手术费不就有保障了?”

荣喜低着头不说话,手里的烟只剩下一截,脑海里回荡着一家人过往简单却温馨的画面。

许久后,那烟头忽明忽暗的火光被风一吹,终于熄灭了。

“好,我答应你。”

李花被送去市里医院那天,荣思恒并没有被允许一起去。

他坐在嘈杂的教室里沉默地看着讲台上的老师,眼里却没有焦距。

陆霞注意到了荣思恒,走过来看他桌上的画纸,上面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于是她弯下腰柔声地问:“你为什么不画呀?是没听清楚老师给的题目吗”

小孩低着头,声音有些闷闷的道:“我知道,是‘未来的理想生活’,但是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害怕去想这个问题,我怕未来我想要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不在。”

“不会的。”陆霞摸摸他的头:“一味去害怕是没用的,你要勇敢面对。如果你连想都不敢想,那么如何去做努力让你期待的东西成为现实呢?”

荣思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半响终于拿起桌上半截铅笔开始在纸上画。

他先把自己父亲和母亲画上去,然后又画了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

陆霞有些奇怪,据她所知荣思恒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于是尝试着问他道:“你是想有个弟弟吗?”

小孩摇摇头:“大的是小希哥,小的是我。后面是爸爸和妈妈,我希望大家能永远在一起不分开。”

陆霞看荣思恒的眼神不免带上了怜悯,听说这孩子的母亲生了大病,家里基本没人在家,只能暗暗决定以后要多照顾他,其它的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放学后,荣希照例过来牵着荣思恒,跟在回家的大部队后面。

泥巴路上小石子多,荣思恒用脚踢了一个又一个。

“不要踢石头,万一把脚踢疼了怎么办?”

荣思恒抬头看了看没什么表情的荣希,只好停下来脚上的动作。

“怎么了?要我背你吗?”察觉到他今天情绪不高,荣希问。

摇摇头,荣思恒叹了口气:“今天二伯和伯娘一大早就走了,说是送妈妈去市里医院。小希哥,我妈妈的病是不是很严重?”

荣希沉默地听完这话,捏了捏被自己握在手心里的小肉手,安慰他道:“市里医疗条件更好,喜伯娘一定会好起来的。倒是你二伯他们不在,就你和荣思伟在家吗?”

荣思恒点点头:“他们叫我和荣思伟去大伯娘家吃饭,然后乖乖在家呆着。”

“这样啊。那你会不会害怕?家里就荣思伟,他又老爱吓唬你。”荣希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只是不经意的问着。

“荣思伟现在没有欺负我了,不过我还是有点怕,小希哥你晚上来陪我睡好不好?我们让荣思伟去睡我伯伯那间,咱睡他那间。”

得到想要的答案,荣希状似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回复:“好吧,我吃完晚饭就来陪你,顺便教你写写作业。”

“嗯嗯!”荣思恒说着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回到村子,两人暂时分开回去吃饭。

荣希推开家门,屋里冷冷清清的,伙房里甚至没有烧火的气息。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状况,先去母亲房间看了看,这几年脑子精神问题越来越严重的李尹美甚至有时候都记不起他来,此时正蜷缩成一团睡在凌乱的床上。

他给母亲盖好被子,才转身去伙房开始烧火准备煮饭。这个时间段荣虎一般是在地里干活,而荣达最近搭上了村长在做什么生意,经常大半月不回来,荣希没有想知道他在做什么的意愿,反而觉得能一直不回家最好。

晚上吃饭时,荣希给荣虎藏好的酒被他翻了出来,本来老实巴交的男人喝完几碗酒后,不出意外又提着板凳,狠狠地向坐在对面离他远远的李尹美砸去。

女人痛呼一声,捂着头的手上流下些血迹,被打也不敢跑,瑟瑟缩缩蹲下去哭。

荣希放下碗去拦,拳头不要命似的往自己父亲身上砸,但毕竟年纪太小,很快就被常干农活的荣虎给制止,于是暴行瞬间就转移到他身上。

等打够了,荣虎又满脸通红吐着酒气指着他不知道在比划些什么,荣希趴在地上,抬头看向所谓父亲投向自己的厌恶眼神,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阴冷地看着他。

荣虎提着酒,恼怒地一脚踢到他肩上,随后晃晃悠悠地往外面走去,荣希看那方向应该是王寡妇家。

荣希等他走远后扶着肩站起来,往墙角的母亲走去。

将李尹美扶起来,给她打来热水敷了额头上的伤口,他又去翻找出家里常备的药膏给母亲上好。

将母亲哄着睡了,荣希揉着肩看了看窗外的夜色。已经不早了,想着和荣思恒的约定,于是他快速打理好自己,锁好家门往小孩二伯家走去。

“怎么这么晚?”

荣思恒给荣希开门,边往屋里走边问。

村里这几年虽然通上了电,可这电却极其不稳定,又因为农村人家买的灯泡瓦数不高,所以看起来昏黄昏黄的,不时还有几只蛾子围着它扑腾。

荣希进门后盯着小孩被蚊子咬了个大包的白嫩脖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又被蚊子咬了吗?”

荣思恒果然转移注意力向他抱怨道:“这些蚊子都太毒了!晚上和荣思伟一起睡都只咬我不咬他!只有和你一起睡他们才不咬我。”

荣希听完这话后,把手放在荣思恒脖子后面贴上他的皮肤,冰凉凉的,惊得小孩打了个冷颤。

“你这么喜欢和我睡,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不是哦!”荣思恒转过头来,圆圆的杏眼笑成一双月牙,“和你睡有安全感,不过蚊子都不敢靠近你这点真的好神奇哦!”

荣希把他往怀里带,还想说点什么,那边坐在小板凳上的荣思伟突然哀怨道:“快别说废话了大哥!小恒说今晚你要来教他做作业,能不能顺带也教教我?我快要被这数学给虐死了!”

看他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荣希难得打趣道:“你也有做作业的时候?”

荣思恒从他怀里探出头来回答:“陆老师给他下最后通牒,再不做作业就来家访,他怕被伯伯打就好好做作业咯。不过啥都不会,第一题还是我教他的呢!”

荣思伟承受不住荣希那鄙夷的目光,不过想着这小子成绩一向很好,自己毕竟还有求于他,于是又好声好气求了半天。

三人就着昏黄的灯光,在面积不大的板凳上做着题。

飞蛾的影子印在墙上,瞬间变成了占据半面墙的大妖怪,荣思恒指着影子给两人看,荣希说了句什么,三人哈哈大笑起来。

窗内童声笑语,窗外树荫婆娑,生于夏季的蝉穷途末路,孤单地为自己奏着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