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时间过去,墨绿的山林终于添上了一点秋的颜色,却已经是快要到冬的季节。南方的气候总是会和季节有些偏差,较之北方更加阴晴不定。
荣喜家的娃娃终于被带熟了一些,虽然很少再哭闹,但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是怏怏地扁着小嘴。于是荣喜从自己二哥家要来了侄子之前用过的学步车,趁着做事的时候就把孩子放在里面玩。
老秦说过孩子大概已满周岁,于是夫妻俩就决定把他接过来那一天定为孩子的生日——农历十月甘二,并且几天前用村长的关系去镇里上了户口。
这天下了点雨后,一直雾蒙蒙的天终于放晴。山里空气潮湿异常,水分仿佛要凝结成实体,有股刺人骨头的凉意,混合着泥土和牛粪的青草味道。
荣喜家院子边上没有打上水泥,是一块长着青苔杂草的稀土,几只母鸡和公鸡在上面找虫吃,不时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李花把孩子放在学步车里,任孩子在泥水打的院坝里走,追着跑上水泥地上的公鸡玩耍。自己则蹲在水管旁吭哧吭哧地洗衣服,时不时再抬眼看看坐在学步车上满院子里跑的娃娃,提醒他慢点别摔着。
轮子在水泥地上转的声音停止,随后荣思恒“啊啊”地叫了起来。李花抬头一看,原来是荣希又来找她家娃娃玩了。
这孩子有事没事老往自家跑,想来也是没人陪着完,又很喜欢自家娃娃才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李花是高兴的,想着思恒这半个月来幸好有小希陪着玩才转移注意力,不然好歹得哭上一阵才能适应下来。
再说,这荣希可能由于家庭原因,懂事早也不闹腾,就是话有点少,和村里其他孩子合不来,平常孤伶伶一个人怪可怜的,现在和自家孩子做个玩伴也挺好。
学步车里的婴儿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孩“啊啊”叫了几声,手里的淡黄色奶瓶直往人家身上怼。
荣希与他半个月的相处下自然知道,这是要请自己吃奶。于是他弯腰轻轻捏了一下荣思恒像水煮蛋白一样滑嫩的小脸,对着奶瓶佯装嘬了几口道:“真好喝,谢谢小恒!小恒今天也好可爱啊。”
一岁大的娃娃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咯咯笑得杏眼弯成月牙。
由于遗传自家母亲高挑的身材,荣希打小就比同龄人高上半个头,都快要有其他大上他两岁的孩子高了,看起来健康结实得紧。
他见小孩在学步车里扭着不舒服,便仗着蛮劲硬是将人抱了出来。李花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见没摔着后才松了口气,只是嘱咐了一句:“小希注意点,别摔着弟弟啊。”
荣希点点头,接着两手抱住荣思恒的腋下,提着他在院子里学走路。
之前荣思恒在荣希的帮助和带领下,已经差不多能站得稳了,现在正是对走路好奇的时候,就喜欢人家牵着他跑。
等两人玩累了,荣希便带着荣思恒到屋檐门槛前,在荣喜给两人做的竹编小椅子上坐好,接过李花给两人煮的鸡蛋,一人一口乖乖分食吃,大多都是荣希喂给荣思恒。
小孩满嘴蛋黄,急急地用嘴去够荣希手里的鸡蛋,后者叫他慢一点,但还是被呛着了。
荣希见此赶紧把奶瓶塞进他嘴里,并轻轻地拍着他的背道:“慢点吃,不着急。”
荣思恒使劲咳着,呛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等小孩缓过劲来后,荣希本以为他会扯着嗓子哇哇大哭,没想到却只是挂着鼻涕眼泪甜甜地对自己笑了起来。
很快吃中午饭的时间到了,荣喜从地里回来。洗掉水鞋上的泥后,抱着心心念念的孩子亲上几口,又摸了摸一旁荣希的头道:“小希今天又来陪我家小恒玩呀?今天在伯伯家吃饭好不好?”
荣希对着面前的大人笑了笑,随后摇摇头。握了握被抱着的荣思恒的小手后,他小跑着离开院子向家里去,后面隐隐约约是荣思恒不舍的哭声。
荣希家里很冷清,荣达不知道跑哪去鬼混去了,他一般中午不在家,这段时间是荣希最喜欢待在家里的时段。
荣虎荣达两兄弟在几年前老母亲去世之前一直没有分家,还是在村北边老房子里住着。年迈老母亲手里虽然有点钱,却寒心小儿子是个不上进的混子,同时也担心老实巴交的哑巴大儿子,生前硬是把积蓄都给临村的妹妹收着,嘱咐等家里有急用时再拿出来。
哪想先是大儿子被村里人撺掇,拿了大笔钱买来一个媳妇,后面又被小儿子死皮赖脸地要了几笔,钱也就所剩无几。
荣达是个好赌的,没少厚着脸皮去自家小姨那要钱,却总是讨不着好。前年用娶媳妇的名头要了点钱,却把人家姑娘的彩礼钱给输得一干二净,这媳妇也跟人跑了。
于是将主意打到了哥嫂家,赖在人家里住不说,还仗着大哥是个老实哑巴,嫂子精神有问题,长期作威作福欺辱霸占嫂子。
荣希一进家门,就看见父亲把碗筷放在缺了一角的桌上,他在不大的桌上仔细看了看,没有酒壶出现,才松了口气乖乖坐在凳子上等着开饭。
李尹美从里屋里走了出来,她今天看起来正常了点,只是额角又添了新伤,却没有以往那么神经质。吃完饭后,她把荣希叫到自己房间去,从带锁的柜子里拿出几本老旧的课本,这是荣虎为她从村长二儿子不要的书里找来的。
她很喜欢给自己儿子讲课,荣希也不排斥母亲教自己认字、说些小山村里没有的故事给他听,因为现在的她,只有这种时候最正常。
母亲给他说的故事大多是一些神话,只偶尔会说一个有些奇怪的故事,今天,她又自顾自地说起了这个。
“从前有个女孩,父母很早的时候就去世了。她靠着舅舅一家的照顾和扶持,终于考上了小镇里最好的中学。她一直很努力很努力,想考上大学回报舅舅。终于,她不负众望考上了大城市里的一所师范大学。舅舅给她凑了路费钱,她靠着假期打工挣来的钱也凑够了学费,一切都准备好了,却在去学校的火车上被人偷走了身上所有的钱。”
“她正难过时,一位看起来很和蔼的大娘过来安慰她,并承诺她能帮助女孩。女孩信了大娘的话,跟着她在下一站下了车。大娘在旅馆里开了一间房休息,疲惫不堪的女孩毫无戒备地躺在旅馆床上睡着,再醒来时,周围已经完全变了样,她被卖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李尹美的声音原本很甜美,只是这几年变得略微沙哑了一些。尽管现在才只有四岁的荣希不太能听懂她所说的故事内容,但看着母亲眼里深深的绝望和悲戚,荣希还是感到一阵无法言喻的悲伤,为她感到难过。
于是他扑到母亲的怀里,紧紧搂着后者的脖子。
有一滴泪从上方滴落到他脸上,泪水顺着脸颊流到嘴角,荣希暗暗地想,原来妈妈的眼泪是苦的。
以前的荣希,和她母亲一样是小山村里的异类。他不像一般农村孩子一样活泼爱闹,与同龄人也相处不来。
村里大人只将荣希的身世作为茶余饭后的八卦,小孩因他的不合群不与他玩,但他不会为此感到难过,他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也喜欢一个人待着。
大山深处的时间对于尚还没有时间观念的孩子来说,几乎是停滞的。一切都因半个月前来到荣家村的娃娃而改变,孤独自闭的荣希终于有了一件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与喜伯伯家那个可爱的弟弟一起玩耍。
荣思恒和村里其他的泥猴们不一样,在荣希心里,他比村里任何人都要白,白得发亮。眼睛大大的,看着自己时总是笑成月牙眼,肉嘟嘟的脸蛋上还有两个一笑就出现的小窝窝,荣希不知道那叫酒窝,没有人告诉过他。
虽然有时侯会闹腾,但就是闹脾气时都很招人疼。荣希很喜欢他,并且充当了好一段时间伯母照料荣思恒的小助手。
渐渐地,荣希成了荣思恒慢慢长大时光里,最不可或缺的人。学说话较晚的小孩,第一个开口说的词是“哥哥”,其次是院坝里养的“鸡果果”,再其次才是“爸爸妈妈”,可把荣喜夫妇醋了一段时间。
一年又一年,意想不到间,小娃娃荣思恒长成了小萝卜头,小萝卜头荣希长成了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