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光熹微,东方欲晓之时,官邸外传来一阵打更人的敲锣声。
哐——
覃鹤生从梦境中一下惊醒,他的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汗,那是数不清第几次梦见林慕昭在那场大火中离他而去的前一晚。
在月色倾洒一地的晚上,同他一起对酒当歌,谈人生理想,还说与他一起留洋东瀛……
他揉了揉酸涨的眼睛,起身拿起靠椅上的一件军装棉袄披在肩上,镀步到后院的一处拐角连廊。眺望远处,一抹清瘦的身影站在一棵结了霜的流苏下,举着手,微微垫著脚,欲想把那株低垂的枝桠摘下。
风吹树摆,吹得那袭披在肩上的拽地薄衫在风中轻飘,覃鹤生只觉那抹背影过于熟悉,只怕是那人一回眸,便破了他那道藏在心里的倩影。
那枝桠“咔”地一声,折在他的手里,林适微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缓缓地转头过去,只见那人轩昂雄伟地站在自己的身后,不由微微地一笑,引来他的侧目。
“我想这一株流苏可是你要的,我便把它摘下来了,你这笑的又是何意?”覃鹤生把流苏放在手里,摸了摸吐出微绿的鼓包。
林适微一愣,这人的观察力也太强了,明明她只是低头抿笑,但很快掩去方才的尴尬。一时忘了礼数,只好调笑道,“我笑副司令好端端的一株流苏被你摘了下来,可是要在这里亲自种满流苏不可?”
“你个丫头片子,你父亲在我面前也没你这么能说会道的。”覃鹤生走到不远处的六角亭台下,拂了拂木凳上的灰尘,“你过来这边坐。”
“看来你是知道我是谁了。”林适微的心沉了下去,坐在他为她拂去灰尘的木凳上,苦着小脸不看他,视线落在他的皮革质的军靴上。
小声嘀咕道:“小时候,有一位阿哥也替我折下一枝红杏。”
覃鹤生见她不过是十八九岁的模样,大抵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语重心长地道:“我不止知道你是谁,还知道你平日里爱下河摸鱼,不喜女红,喜欢舞刀弄枪。没发生前日那件事,我都不知道,林参谋长的女儿胆儿特别大,竟敢混进那场反抗运动里面,你知不知道若不是遇到我,你必死无疑。”
她听到他说的话,莫名地紧张了起来,抬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又呲牙笑道:“那我可真幸运,能遇到了你。我阿娘说我命里富贵,去到哪都会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
这丫头还真是不怕死,覃鹤生摇了摇头,坐在她的对面,“若是那人再往你胸膛开一枪,你的小命可就一命呜呼了。”
林适微觉得他可真像个七老八十的长辈,对她叨叨地。她嫌烦闷,起了身捡起地上的石子,往池塘里掷石头,水上漾起了几轮微波。
“你连这个也会,还有什么你是会的。”覃鹤生看着石头在她手里飞出,划出三道水上抛物线,极为惊叹。
在他印象里,传统女子对这种娱乐玩耍甚是不懂,也不屑于玩小孩玩的游戏,她倒是跟她姑姑的性格有三分相似。
林适微转过身,瞧见他佩腰上的一把短枪,是北地政权成立之初制造的勃朗宁M11902自动手枪,她挑眉说道:“我会的可多着呢,你腰上的那把勃朗宁手枪,看似还没用过,不如我替你开第一把枪吧!”
他把手放在勃朗宁这把枪械上,冰凉之意传入手心,这把配枪对他来说不过是个装饰。
“你是怎么看得出来这把枪还没开过火?”
“枪口精亮无比,一点灰色的痕迹都没有,是把新做的配枪。不知时隔几年,这把配在副司令腰间的勃朗宁组件有没有改进,让我一试便知。”
“勃朗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当是林参谋让你用过,才会在我面前说,你拿着他的枪杆子,一瞄一个准。”
她往亭子的方向走了回来,凑近他,低柔婉转,小声说道:“我阿爹什么都跟你说了,那他还有没有跟你说些我其他的优点?譬如,女子应当要学的女红,琴艺、书法、还有绘画这些呢,他有没有跟你讲呀?”
“你阿爹说你……”他不免哈哈大笑了起来,“男儿性格,怕是难找婆家了。”
一时窘境,绯红染上凝脂般的脸颊,林适微趁他分了心神之际,迅雷不及掩耳把勃朗宁拿在手中,嘻嘻一笑:“竟然你这般认为,就让你见识一下,男儿性格的我是如何对着箭靶,一瞄一个准!”
“当真胡闹!”
覃鹤生呵斥,他着急忘了男女之间的授受不亲,一手拦住不盈一握的腰肢,往自己的怀里靠,一手握上她的小手。
腰间传来臂弯的力度,听到他怦然有力的心跳声,一时手快,扳开压扳机上方的一个解脱机构。
砰——
一声划过耳际的枪响!
挂在连廊上的木板雕画,中间陷入了一颗刚从勃朗宁射出的子弹,冒出飘渺的青烟。
幸好这把勃朗宁经过特殊处理,消音方面处理得极好,没有惊扰到紧急声响。
只是那僵在原地的两人姿势暧昧,一个面如窘迫,一个尴尬无比。
“副司令你何时松开我?我俩这样子若是被人瞧见了,说你吃一妙龄女子的豆腐,传出去落人口舌,怕是要被人架著要和我成婚呢。”林适微用极力缓和狂跳的心脏,调皮可爱的语气说道。
覃鹤生听不得这被人调戏的话,一时耳染红晕,松开她并把她手里的伦朗宁抢了回来,退至亭角,“姑娘家的口出狂言,成何体统!”
“好了好了,跟你打一玩笑而已,你却当真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有点喜欢我来着。”
“胡说八道,语无伦次、骄纵蛮横、不顾法纲……”
“停!”
林适微皱眉,被他这般从嘴里蹦出来的词语给气恼,怒目地看着他,“说不过你,要抓便抓,要罚便罚!”
此刻约莫是早晨七八点的光景,太阳熠熠升起,光线从四面亭台楼阁之上铺满一夜落满的雪地,将他们两个的半个身子,浸没在阳光里。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她已觉得地上的反光射入到她的眼里,一阵眩晕,跌倒在雪地。额头上几股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的发丝,一直滴下来,落到雪里。
覃鹤生连忙走了过去把她打横抱起,抱在怀里的人体温微凉,不免让他加重了几分力道,“莫动,扯动伤口那就不好了,方才的小打小闹就到此为止把。”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伤了我的自尊心,该罚!”
“好好好,该罚,我该罚。”
谁曾想,覃鹤生竟会有这么一面。
此时的连廊角落里头,站着一名孤高冷傲的女子,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茶托的木缝里,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她的心如被尖锐的利器刺着,透出窒息般的疼痛。
回到厢房,覃鹤生把她放在床上,用枕头垫在她的后背下,坐到床沿边问道:“早餐可吃了没?没吃的话就不好吃药了。”
“我吃过桌上的凤梨酥,这盒西点味道还不错。”
“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去给你和点药水。等会儿叶姑娘来了,她会好好照顾你的。她不是我,可没这么纵容你。”
覃鹤生一边说着一边在桌子上研磨药粉,把药粒磨碎倒进温水里头,再把杯子递到她的唇边,“小心点喝,会有点儿烫。”
林适微把药水喝下,喝完不忘用手擦了擦,说道:“你要是忙,你就去忙你的,我喝了这西药等会儿便会困。还有,方才的事,我还没想好怎么罚你,当是你欠我一回。日后等我想起,我再来告诉你。”
他听了,会心一笑,“行,到时候你可别忘了。”
“我怎会忘记,这是你欠我的,我可记仇了!”
她与他对视几眼,心中早已没了当初第一次见面的防备心态,咯咯笑道,“暂且让你先快活一下,到时候要是落到我手里,可有的是法子来罚你。”
“小小年纪鬼机灵。”他用手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快去休息,我有要事在身不能看着你,等会儿我让叶姑娘给你熬点鱼汤,对伤口恢复得快些。明后你便可回家,每隔三日去一回修道院,叶姑娘会替你换药的。”
覃鹤生又去桌面上点燃暖炉,拿在手里渐渐变得暖和,他把暖炉交到她的手里,嘱咐道:“拿着这个暖和些,若是里面冷了就让叶姑娘替你换一换。还有,在这里不可随意走动,万一触及一些机关就不好了。”
“好,我都听你的。”
她都听他的,他的话在她心里犹如金玉良言。
要是别人问起,她最听谁的话,那便是这个眼前只认识了不到三天的人了。
覃鹤生等她歇息下来才出的房门,关上门便看到楼梯间里的叶淑真,他往她的方向走过去,停在她的面前,下意识地说了句:
“好好照顾她……”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叶淑真打断,“你可知道万一她不小心伤着你,你该怎么办?”
“我会把控好的,你就少操这份心吧。”覃鹤生回了一句。
他连一眼都没看她正往楼梯间走,却被她拉住手臂,“覃鹤生,我知道你有过人之处。可是,你包庇她,迟早有一天,她做过的事被人揭露和误会,比现在处罚她后果更严重!”
“你知道我有过人之处就行了,她的事我来负责,我不许你在这里嚼舌根。你同我一起回来不是处理讨论这些事情的,多一嘴不如少一嘴,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会不懂。”
“我当然懂,可是我也要提醒你,她不是你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你救下她,不就是为了少点惭愧吗?”
“你小声点!我分得很清楚,无须你在一旁点醒我。还有,她并不是什么乱臣贼子,照顾她好一点。”覃鹤生走下楼梯,头也不回出了去。
叶淑真望着他坚挺肃冷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暗自握成了拳头。
你不就是想留住活口和线索才救的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