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周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枚怀表,打开来看,正好被覃鹤生瞧见。
覃鹤生只见怀表中的人一身民国女学生的服装,扎着麻花辫,笑容灿然,眉眼如月。
好似在哪见过,思绪飘到两天前救下的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他少年时遇到的女孩已经长大了。
林思周的余光看到他往这边看,胸口烦闷,又因为他曾经救过自己的女儿,便开口说道:“这是我女儿林适微,你别看她模样生得娇俏,像她娘亲,以为是个温婉可人儿,但性格偏偏不似她娘这般娴静淑雅,倒是像我儿时,上树抓鸟掏人家的窝,挽起裤管便大咧咧地下河摸鱼。向来对女红一窍不通,喜欢舞刀弄枪,拿着我的枪杆子对着靶心,一瞄一个准,她这般男儿性格,不知有哪个婆家肯要她。”
林思周嘴上嫌弃自家闺女,可心里可喜欢着呢,就不知哪天谁家男儿娶走他女儿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跟他一样,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令嫒被你保护得很好,才会动若脱兔,活泼可人,是个灵动不可多得的姑娘。”覃鹤生淡淡地开口说道。
林思周听到自己的上级这般夸自家闺女,心中畅怀,说道:“若是被她听到副司令这么夸她,她必会更肆无忌惮了起来,闯祸捣蛋已不是两三天的事了。话虽如此,至今还没做出令人震惊的事儿来。若不是当年你救了她,她哪还会像今日这般在我眼前活泼好动。”
覃鹤生不知是否路途颠簸,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听到林参谋说自家闺女至今还没做出震惊的事儿来便一阵激灵,微微勾起唇角,淡然一笑。
“令嫒是否还在读书?”覃鹤生转移话题,问道。
林思周展颜,说道:“明年开春便是上大学的人了,前阵子还同我闹过,要去南方的中外合资开设的育英大学,我肯定不同意的,当年慕昭就是去了南地回来不久,就……我哪舍得闺女离我这么远,后来她只好在扶锦州国立大学上课,我只求她学有所成,能相到一户好人家,相夫教子,安安稳稳的过完这辈子。天大的事,有我这个做爹的扛着。”
林思周无意间提到林慕昭,覃鹤生似乎很久都没听到这个名字,今日林参谋既提起,压制心底的不安和局促,便多问了句,“慕昭妹妹至今还未有下落?”
林慕昭跟覃家的少爷小姐是青梅竹马,自小跟覃鹤生交好。
幼时上私塾学堂,天还没亮,覃鹤生便早早的带着热腾腾的包子在林家宅院门前等着林慕昭出来,女娃娃背着单肩背包,口袋里揣着西洋出口的白兔奶糖,见到门外的覃鹤生都会给上两颗,然后接过热腾腾的包子,坐在门前旁的石墩上,小口的吃着包子。
偶尔,管家送女娃娃上学时,吩咐司机开车绕到覃府门口等着,女娃娃带着热腾腾的包子。两家长辈见两个人自小亲近便定下了娃娃亲,待覃鹤生十八岁时,择日成婚。可后来,林家大火,林慕昭失踪了,林家也没有要寻人的意思。
覃鹤生出国留学,此事便不了了之,至今仍未有个妥当的说法。
林思周眼角泛着隐隐泪光,说起他的舍妹,作为长兄甚是挂念,可其中的缘由,他不便说给覃鹤生听,哽咽道,
“那群人劫走了舍妹后,所有的线索都焚毁在旧宅,当年又没有如今的通信方便,寻一个人谈何容易,三娘当是没生过她,终日卧病在床,以药为伴。”
覃鹤生早知会是这样的结局,他便要寸步不离地留在她的身边,保护好她。
心有惭愧,只想好好弥补林家,他缓缓地说道:“改日我登门拜访,三夫人的病,我想替她看看,现在的西医发展的速度比中医快,药效方面就更不用说了。”
两人在车上谈话,不知不觉便到了杏城的法租界,艾博俐侯爵命人在侯爵公馆大门等候,等延军的车子缓缓地驶进公馆,站在路两边的法兰西士兵微微鞠躬,这场面并不是每日都上演,艾博俐侯爵只接待华夏的高等官员或者商业大亨。
覃鹤生是北方政府的副司令,自然是不敢怠慢了,艾博俐侯爵与他的夫人伊丽莎白亲自在家门口迎接,只见从车子上下车的覃鹤生一身紺蓝色军装,身姿挺拔,气宇不凡、望之俨然,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大将风范。
“o meet you.艾博俐侯爵。”覃鹤生礼貌性地来了个贴面礼。
艾博俐侯爵说道,“o meet you too.覃先生。”
林思周跟着覃鹤生进入里面,侯爵公馆是哥特式的建筑,室内的风格延续法兰西奢靡的贵族气息,无不彰显法兰西人的地位。
今日他们前来是谈法兰西货品出口北地,派留学生前往法兰西学习等事,艾博俐侯爵既是贵族也是个大商人。
大商人从来都不做小买卖,他可以向法兰西皇帝提议,提出与华国北地达成贸易往来,学识交流,可是他们要的好处就是在扶锦州开通通商口岸,同时法兰西进口税率降低百分之十。
覃鹤生知道西洋人向来狡猾,前段日子据华新日报所知,南地乔政府决定与法兰西,大不列颠达成协议,开通三口通商口岸,往内陆发展纺织业,既同南地政府达成了协议,还想顺着藤子往上爬,对扶锦州开设通商口岸,直逼覃政府,这猖獗的行为也只有金头发,蓝眼睛的人做得出来。
“艾博俐侯爵,进口税率可以降低百分之十,可是扶锦州开设通商口岸那就免谈了。”覃鹤生端起一杯咖啡,喝上一口,果然猫山咖啡比谷山咖啡口感差了点。
他放下杯子,幽幽地说道:“我大可跟俄国的皇帝达成协议,让学生前往俄国留学,学习俄国的重工业。世界之大,我不只是只跟法兰西贸易往来,这其中的利弊,我相信艾博俐侯爵不会不懂。”
艾博俐侯爵呵呵一笑,北地司令果真人如其名,“覃先生,咱们慢慢谈,总能谈到双方都很满意的结果。”
“好,我也是想跟艾博俐侯爵谈到满意为止。”覃鹤生又抿了一口咖啡,还是觉得总差了点糖味,不过无妨,稍许加点进去便可。
他们回到扶锦州已经是晚上七点,林思周晚上还得在军营里值班,便不同覃鹤生回官邸了。
原本覃鹤生是想让司机直接开回邯幽台的,可今日一早,在他出发之后,俄国政府那边发来了电报,他得回去取那份电报,其实可以派人把电报拿回来的,可是在家还是不方便办公,便让司机掉头往覃官府的方向开去。
待他下车时,天空飘起鹅毛般的细雪,宛若柳絮。
覃鹤生抬头之时,视线对上他平日里的休息间,里边的柔色灯光照在越发白色的地上像叠上了一层纱帐,似明似暗地发着微弱的光。
廉军官看他站在空地中久久未回神的样子,在旁边提醒他一句,“副司令?你瞧现在都开始下雪了,咱们进屋里吧。”
覃鹤生回过神来,笑着道:“你看我都忘了要进去,这事儿多了就想放空一下自己。”
“这儿天气冷,咱们进屋烤烤火,喝点暖胃的汤,副司令千万要保重身体呀。”司机担忧他站着会染上了风寒,虽然不了解副司令的为人,可这几日他所做的事着实令他震惊,却是个顾全大局,忧国忧民的司令军长。
覃鹤生轻笑道:“我少年时期学过几年功夫,身体可壮实得很。”
他们边走边说,很快便进了综合大楼,他吩咐廉竭晖,说道,“阿廉,你替我打个电话回覃府,说我今晚宿在官邸处理电报的事情,不用等我回家了。”
“好!小的马上去办。”司机做出一个敬礼的姿势。
良久。
林适微趴在窗前发呆,忽而转头对坐在沙发上的叶淑真说,“我的好姐姐,方才外边的车笛声是谁进来了?”
“还用谁,不就是你这几天在念叨的人。”叶淑真放下手中的报纸,瞧她一眼。
她看到林适微露出微许的笑容,不忍泼她凉水,又说道:“副司令这几天做的事有目共睹,既平了民乱,安了民心,又开设公立学堂供贫困子女入读等事,一下子成了北地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
“叶姐姐,这么说来副司令他至今尚未娶妻,那他….”林适微迟疑一阵,想问她关于副司令有没有意中人之类的话,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瞧她沉默不语,叶淑真又道,“他与我同窗五载,至今仍未娶那儿时定下婚约的女子过门,同学们间都好奇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毕竟现在是提倡自由恋爱,他若遇到自己欢喜的人大可退掉那门娃娃亲,可偏偏都这么久了还未退这桩婚事,大伙们猜他是意属这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
林适微听了她说的话,少了往日的活泼,依然沉默,彷佛是浸在装了冰水的瓦缸里头,任由冰冷的寒意侵蚀那颗小鹿乱撞的心。
不知是否开了窗的缘故,外边的风无情地刮着她瓷玉般脸,泛起了一层淡淡的坨红,宛若一株悄然开放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