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意
胤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下正微微颠簸,仿佛置身车马之中,缓慢行进。
他的脑袋还有些昏沉,弄不明白为什么才睡了一觉,就易了处境。
“醒了?”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他,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一只软垫塞至他背后。
胤禩不想开口,但不得不问。
“这是哪里?”
“马车上,带你去找大夫。”
找大夫为何要长途跋涉?
胤禩微微拧眉。“这是出了京?”
胤禛刚想点头,又忆起这人看不见,便道:“嗯,奏报上说江宁有个民间大夫,医术很好,只是云游不定,朕已派人留住他,这便带你去寻他医治。”
既是民间大夫,何不应召入宫?
他没有说话,胤禛却仿佛看出他的疑问,温声道:“怕你在京里待得闷,正好出来散散心,若是能治好,一睁眼就瞧见江南景致,也是美事。”
胤禩倒没想过他还有这般风花雪月的心思,上辈子登基之后,这人就没有再踏出京城半步。
“皇上日理万机,何苦为了奴才一双眼睛四处奔波,若是只想效仿先帝下江南体察民情,奴才目不能视也只是累赘罢了。”胤禩阖了眼,淡淡道。
胤禛从不知道贯来内敛稳重的他说起狠话来竟是如此伤人,话里行间,无不字字如针,戳向他的心口。
只是他没法生气,也无气可生,被那话噎了半晌,只余苦笑。
“朝中的事你无须费心,弘晖也已十四了,早该学着处理政务,有佟国维和张廷玉一干老臣在,出不了什么事的,但凡有些大事的,也会快马送到这里来给朕,你且安心歇息,等眼疾好了,我便陪你走遍江南。”
“若是好不了呢?”
胤禛的手一抖,强作无事般笑道:“那大夫据说医术极高,想必大有希望。”
“眼伤尚且可治,心伤又该如何?”胤禩面色平静,话语却毫不留情,一反平日隐忍,均是一针见血,咄咄逼人。
身旁陡然沉默下来,良久,他方感觉到身上被盖了一层薄被。
那人轻轻道:“睡一会儿罢。”
胤禩听出他语气中的叹息惆怅,不由一怔,接下去的话,却有些说不出口了,加之先前喝下的药里有些安神的成分,不多一会,他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人事不知。
胤禛轻轻勾住他的手,温暖熟悉的触感让他忍不住弯起嘴角。
年轻时他曾心心念念坐上那把椅子,费尽心思也要得到,等真的得到了,才发现这滋味原来并不如想象之中那么好,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纵有生母兄弟妻子儿女,对着自己不是冷言冷语,就是三跪九叩,战战兢兢,每日批阅奏折通宵达旦,刚歇下不过三四个时辰,又得起身早朝,他既不是好逸恶劳之君,也非沉迷美色不可自拔,要说手握生杀大权,可上头还有老天爷,古往今来,又真有哪个皇帝万岁万万岁了?
先帝在位数十年,可谓享尽人间极致的富贵,后宫天香国色的女子,更是不计其数,可这又如何,他还记得当时跪在病榻前,瞧见老父空寂茫然的眼神。一个顷刻间便能翻云覆雨的帝王,何至于有这样不快活的神情,那会儿他只以为帝王不甘心就这么死去,现在回想起来,却忽然有些明白,兴许他这一生,什么都唾手可得,太容易得到,所以也从未珍惜,而许多人的曲意逢迎谦卑讨好,也是因着他的身份,他虽然能力卓绝,一生政绩堪称斐然,可他却寂寞。
所以纵然是帝王,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譬如现在。
他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从没有说过那句话,恨不得这人的眼睛从未受伤。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不过是如这般静静地守在他身旁。
笑意忽然在唇间轻轻漾开,带了些许轻快。
是了,他看不见又如何,自己当他一辈子的眼睛,末了奈何桥边,还要与他约定下辈子。
他是男是女,是兄弟或旁人,自己全不在乎。
胤禩,这一辈子,就陪我走下去,好不好。
好不好。
趁着那人沉睡之际,仿佛要确认一般,轻轻勾住他的小指。
若是旁人见到平素冷峻不苟言笑的帝王作出如斯举动,怕要惊悚万分,可此时胤禛低下头,神色却无比认真。
胤禩醒来的时候,发现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也不知做了什么梦,一觉醒来,整个人都汗津津的,右手还紧紧抓着那人的手不放。
赶紧松开,一边撑起身体。
胤禛伸手来扶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又倒了杯茶,喂他喝了一口。
胤禩虽然看不见,也不至于连喝杯水都要人服侍的地步,何况自眼盲以来,他并不喜别人拿他当病者一般看待,只是对方手劲很大,显然不容拒绝。
他喝了几口,抿抿唇,表示够了,那人放下茶杯,又扶他坐好,方道:“你想看什么书,朕来给你念。”
“皇上当以国家大事为重。”胤禩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还有些未褪的朦胧睡意,神色看起来也不如之前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胤禛笑了一下:“那好,朕先处理了这些折子,再来陪你说话。”
胤禩不再言语,只听得落笔翻纸之声悉悉索索,他就算眼前一片漆黑,也能马上想象出那人批阅奏折的模样。
凝神注目,时而眉宇微蹙,时而面色冷然,几乎少有展颜舒眉的时候。
只因这人不务矜夸,最厌别人做些阿谀奉承的表面文章,凡是歌功颂德一派太平的折子,无不被他训得灰头土脸。他还记得去年有个人,是镶白旗的副都统,叫达色的,上了本折子,里头就一句话:奴才达色无奏事。结果被胤禛一顿好骂,让他重写十张,且内容不能有所重复,当时他也在场,两人面面相觑,对这达色皆是啼笑皆非。
情景犹自历历在目,让胤禩回想起来,神情也忍不住微微柔和下来。
“在想什么,这么好笑,能不能说来听听?”那人突然凑过来,呼吸挟着体温一齐靠近,猝不及防,让他稍稍乱了方寸。
“皇上不是在处理政务么?”他微皱起眉头,从未像现在这样懊恼自己看不见,以致于躲闪不及,被他抓个正着。
“碰到些棘手的,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办。”
胤禛见他不搭话,便自顾说下去:“朕收到两份折子,一份是噶礼的,一份是张伯行的,但两人的折子却大同小异,都是弹劾对方。”
胤禩闻言,不由动容。
说起这两人,俱都大有来头。
两江总督噶礼,乃是董鄂氏满洲正红旗何和礼的四世孙,他父亲是顺治宁悫妃的胞弟,而宁悫妃便是先帝哥哥裕亲王福全的生母,所以这噶礼,正是福全的表弟,按理说连胤禛,也该称呼他一声表舅,是实实在在的皇亲国戚。早年康熙亲征噶尔丹时,大军受困于草原,粮草不济,噶礼亲自运送中路军粮首达,令康熙喜出望外,记下一功,又因康熙与福全的关系,爱屋及乌,自然对这表弟也爱重有加,早在康熙四十八年的时候,他便已被擢升为两江总督,权势煊赫。
张伯行虽是汉人,却也不遑多让,他是康熙二十四年的进士,历官二十余载,以清正廉洁著称,从山东调任江苏时,沿途万民相送,蔚为壮观,连康熙也赞其为“天下第一清官”。
这样两个人一旦掐上,自然便连身为皇帝的胤禛,也要头疼三分。
自己已决定撒手不管,便无论如何也不会过问,诧异之后,胤禩又是一副淡漠神色,不闻不问。
只是那人不但不以为意,又凑过来,鼻息几乎要贴到他的耳朵上,一边紧紧握住他的手,不容对方挣脱。
“怎么不问问他们为何闹起来,左右你在途中也无聊,就权当听我讲个故事吧。”
胤禩从未听过他用如此低柔到近乎哀求的语调说话,想要拒绝的话也忘了出口。
胤禛见状无声一笑,道:“去年科举是恩科,作不得数,今年方是正科,江南考场向来是重中之重,人才辈出,事儿也不少,朕还记得康熙年间因为乡试就闹出过不少波折,连李蟠和姜宸英也被拖下水,那件事还险些把你牵扯进去,如今张伯行和噶礼之争,也是因乡试而起。”
胤禩心头一动,忍不住道:“前些日子乡试发榜,出了岔子?”
他到过江南,也接触过江南官场,自然知道一团繁花锦簇之下,掩藏的是什么,现在新帝登基未久,正是人心浮动之时,江南科场若是有乱子,只怕整个江南政局也要跟着动荡。
“江苏巡抚张伯行上折,弹劾阅卷官王曰俞、方名合伙作弊,副主考赵晋受贿十余万两,主考官左必藩知情不报,隐匿实情。据说放榜之日群情激愤,竟将财神庙中的财神泥像抬至夫子庙,又将贡院二字改成卖完。”
后面那些话,是胤禛安排在江南的眼线所报,但也正是因为这些情况,才越发令人触目惊心,张伯行虽然清介,却也不愿因此将事端闹大,自然不会在折子里写这些事情。
胤禩道:“噶礼的折子呢?”
“噶礼的折子,是弹劾张伯行的,说他狂妄自矜,夸大其词,且察审该案时欲穷其狱,私自用刑,导致副主考赵晋冤死狱中,案情毫无进展。”
“赵晋死了?”胤禩不自觉坐直了身体,听至此处,方觉得大有内情。
“不错,在我们动身离京的前一天,他就死了,是悬梁自尽的,还留了一封血书,说自己被张伯行屈打成招。”
“此案大有可查之处。”胤禩的语调不高,却带了些未尽之意,显得清冷雍华。
对方愿意开口说话,即便说的是朝政,胤禛心中亦是欢喜万分。
“噶礼此人,你看如何?”
“在大事上进退有据,调度有方,先帝看重他,不是没有道理的,张伯行虽清介,却难免有些迂,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赵晋既死,还有王曰俞和方名二人,他们之间,必然是有些联系的。”
“朕也这么想,待到了江苏地界,你若不累,我们便四处去瞧瞧吧,看能发现什么线索,这次微服出来,如果一开始便亮了身份,怕是会打草惊蛇。”
胤禛知他不喜被看作瞎子,凡事都要与常人无异,此番来江南,两人若想和好,便得先与他谈起公事。
胤禩思忖半天,没想出什么头绪,蓦地忆起两人之间的关系,神色跟着淡下了不少,却看似没有之前那般抗拒了。胤禛看在眼里,当下暗自窃喜,却也分毫不露,只是帮他斟茶递水,放下帝王身段亲自伺候,行止甚为殷勤,毫无尴尬之态。
车子一路走走停停,缓行数日,终于到了江宁地界。
虽则是微服,但因着胤禛二人身份的缘故,还是带了十几名侍卫,连同苏培盛和陆九二人,看起来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出游。
胤禛先下了车,又将胤禩扶了下来,又在几名侍卫的簇拥下进入客栈。
本已迎到门口的店小二不由微微张大嘴巴,他见这一行人打扮讲究,本以为是商贾人家或书香世家的子弟出来游玩,却没想到其中一个还是看不见的。
陆九见他一直盯着胤禩瞧,不由冷哼一声:“我们爷要住店,你们把二楼的客人都清了,这间客栈我们就包下了。”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客人本就不多,掌柜闻言脸笑成了一朵花。
“行行行,几位爷先里边坐,歇息片刻,小的这就去将客人都请走!”
两位主子单独一桌,苏培盛与陆九不敢就座,便侍立一旁,其余侍卫错落分座,十几人正好坐满六桌。客栈虽然大,但这么一行人来到,自然引了不少注目,加上为首两人气宇不凡,不免又让人多看了几眼。
胤禩早就习惯通过声音去辨别处境,此刻人声鼎沸,判断力难免就弱了许多,不由微微皱起眉。
胤禛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见状凑近了些,在他耳旁低声道:“等会儿楼上房间拾掇好了,就可进去休息,我说的那个大夫正巧在江宁城内,明日便带你去找他。”
胤禩点点头,没有说话。
他眼睛瞧不见,并没有察觉异样,但在旁人看来,两人身体贴得实在太近了些,一人覆着另一人的手,低首说话又如耳鬓厮磨,看他们的眼神免不了就带了几分暧昧。
清朝有制,官员不允许□,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男倡小倌的馆子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胤禩年纪虽然不符,但他眉目儒雅清俊,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雍容味道,加上双目俱盲,又多了几分脆弱,自然令人浮想联翩。
胤禛何其敏锐,自然也察觉周遭目光的异样,冷眼一扫,强压下不悦。
苏培盛看出主子不痛快,忙笑道:“爷,楼上厢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不若奴才先扶八爷上去?”
胤禛嗯了一声,却不假他人之手,低声询问胤禩几句,两人便起身往楼上走去。
旁人即便想调侃几句,看着两人周围那些侍卫,也有些胆怯,偏生有人管不住嘴巴,就在两人经过的时候,噫了一下嬉笑出声:“这小倌年纪未免也太大了些!”
苏培盛正想叱喝,却不防门口又传来一个声音,大有惊喜之意。
“八爷?!应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