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谢渡

夕阳已落了山,天色渐晚。

耳边仍是霜月絮絮叨叨的声音,事无巨细讲述着外头发生的事情。

沈樱便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霜月忽然道:“今儿在东市听闻,仿佛陈郡谢家的人进京时,排场极大,比起皇帝出行也毫不逊色,而且一来就派人去萧府递了帖子。”

“谢家?”沈樱神色一凝,蹙眉,“可知来的是谁?”

霜月道:“说是谢三郎护送父母入京。”

沈樱沉吟不语。

下意识便多了几分谨慎。

谢氏与别家不同。作为本朝第一高门望族,底蕴深厚,当朝又有无数子弟为官。

仅仅中枢之内,便有尚书左仆射谢颂、礼部尚书谢继宗、台院侍御史谢遇等数人,其余掌管地方军政要务者,不可胜数。

谢氏忽然上京,又透露出与萧氏交好的信号,不得不多加考虑。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摇曳的光映上眉眼。

沈樱眉目深浓,左手两指微屈,敲了敲右掌的掌心,换声道:“踏枝,你与晴光还有联络吗?”

晴光,如今的六宫掌事女官。

在东宫时,踏枝与她关系极好。

踏枝颔首:“姑娘要找她?”

沈樱弯唇,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寒意:“将我那支白玉簪送给她,过完年劳她往宫中递个话,将近日之事,递到宫中即可。”

如今已然封朝,宫内宫外消息不通,必定是联系不上的。

一切,只能等过完年再做打算。

踏枝微微颔首:“奴婢知道了,姑娘放心。”

沈樱不再言语,心底却压了一块大石头。

怕只怕,借她这颗棋子对付宋妄,是谢氏的主意。

若当真如此,恐怕她很难轻易脱身。

如今也只好先做两手准备。

一面借宋妄的手,给萧氏和沈既宣一些压力。

另一面,她的指望还是在姑母与卢家表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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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天过得格外快些,转眼便是新年。

自兰陵萧氏上门提亲,订立鸳盟,即将嫁入世家为妇,沈樱在家中待遇便直线上升。

沈家的年夜宴向来排场极大,等级分明,规矩森严。今岁却格外不同,沈樱的位置,竟被放置在了仅次于沈既宣夫妇的下手。

年后初二,沈既宣按照往年旧例,陪同萧夫人带着二人所出的子女前往萧家省亲。

出发之前,竟意外遣人到绿芙院,唤沈樱同去。

沈樱颇为诧异。

萧夫人嫁入沈家十年整,生下的长子都已九岁,这还是第一次要带着她去萧家。

踏枝皱着眉头:“姑娘去吗?”

沈樱懒懒道:“为何不去。为我梳洗装扮,今日穿那件绛碧绫裙。”

若不去,怎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更衣间隙,霜月不满地嘟囔:“萧氏回娘家关姑娘何事,往年也没听喊过一次。再说了,咱们夫人是原配,纵要走亲戚,也该先去林家才是。”

沈樱笑道:“所以今儿你帮我去林家一趟,替我给舅舅赔个不是。”

霜月叹口气:“是。”

沈既宣等人于大门口等了将近半个时辰。

方见得沈樱一袭绛碧间色的裙子,华光冶艳,摇曳生姿,徐徐然行来。

精心勾勒的眉眼,挂着并不真心的笑:“劳父亲母亲久等。”

萧夫人一见她这幅妖冶的样子,脸色便难看起来,咬了咬牙方才维持住情绪。

面上脸色温和,笑吟吟招呼:“阿樱,快上车吧。”

沈樱提着裙摆上了马车,与萧夫人对面而坐。

萧夫人笑意温柔,亲自为她倒茶,真正将“慈爱”二字做到了极致。

马车行至萧府,已有人等在门口。

萧家外嫁的女儿们纷纷于此日回门,萧府门外遥遥停了一列马车,奢华壮丽,颇为不凡。

萧夫人瞥沈樱一眼,温柔提醒:“阿樱,萧家与别处不同,规矩森严,你若觉得不适应,便为了你父亲的面子暂且忍一忍。”

忍?

怎么出来做个客,竟用得到这个“忍”字?

萧家是给她设了个龙潭虎穴的鸿门宴吗?

沈樱看向她:“怎么,母亲的娘家竟还有人会为难我吗?”

萧夫人道:“自然不会有人故意为难你,只规矩不同,难免需要磨合。”

沈樱颇觉好笑,懒洋洋撩起帘子,专挑疼的地方扎:“我明白了。萧府门第清贵,门扉不俗,自然规矩森严。”

“否则,您的嫡长姐也难以嫁入太原王氏。”

萧夫人温和的笑容寸寸龟裂,再也维持不住。

她向来自矜世族的出身,自认尊贵。可偏偏同族的姊妹,要么嫁入别的世族,要么嫁入勋贵宗亲,一个比一个显赫。

唯有她嫁的是寒门庶族,做的还是继室。

这样的落差,仅仅靠沈既宣的美貌与体贴,是难以弥补的。

沈樱扎了她的心,偏过头笑吟吟道:“母亲,我说的对吗?”

萧夫人没有接话,心底掠过一丝阴霾。

下了马车,随着接引的仆从一路分花拂柳而过,沈樱的确见识到这些个世族的财力。

此处不过区区外宅,尚且不是兰陵萧氏的祖宅,便已是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山石嶙峋,争奇斗艳。

沈樱道:“萧府确实累世富贵。”

萧夫人颇为自矜。

沈樱眼底一片冰凉,从这累垂的花木中,她只瞧见世族的傲慢。

萧侍郎夫妇在后院花厅开的家宴,接见自己的姐妹女侄。

宴会行至一半,忽有仆从进前通报:“主君,少君带客回府,在外求见您。”

萧侍郎看了眼天色,略有些诧异,大年初二的上午,带的什么客人?

“他带的何人?”

“少君说,那人是谢家三郎。”

“谢家三郎?”萧侍郎突然起身,对一众亲朋笑道,“诸位慢用,我先失陪片刻。”

他那太原王氏的妹夫却拦道:“舅兄且慢,明玄是我王家的外甥,与在座诸位亦是熟悉,不如直接请进来,一同饮宴。”

“反正男女分了席,倒也不怕忌讳。”

萧侍郎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仆从自去传话。

片刻后,花厅外传来一道清晰有力的脚步声,一道颀长的身姿映在屏风上,飘逸的袍子掠过一阵清风。

那身姿于厅中站定,并未行礼。

嗓音清越,温润有力:“萧伯父安好。”

萧侍郎含笑:“许久没见,明玄风采更胜。”

沈樱侧头,透过屏风的缝隙,瞧见一抹白。

如覆盖青松的霜雪,遮山绕峰的云雾。

沈樱知道他的名字。

——谢家三郎,嫡出长子,谢渡,字明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