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日后,腊月二十三,巳时。
快正午时分,阳光灿烂,将冬日染上一层暖意。崇宁街内外,人声鼎沸,处处皆是看热闹的人群。
沈樱凭栏而立,双臂放在栏杆上,懒洋洋晒着太阳,听着门外喧嚣锣鼓声,轻声问:“萧氏来下聘的是谁?”
踏枝坐于一侧,手中斟茶的动作不停:“是萧侍郎和夫人。”
沈樱接过茶盏,微微抬眉,略有诧异。
不过是次子下聘求亲,竟劳动萧氏主君与主母亲自登门。
凭他们萧家的门第,何至于此?
何况,今日是小年这样重要的日子。
教萧家放下祭灶这样的大事,若没有特殊的理由,是绝不可能的。
沈樱摩挲着杯盏,弯了弯唇:“踏枝,你猜到底是怎样的缘由,能让萧侍郎夫妇亲自登门求娶?”
踏枝思索片刻,最终迷惑地摇了摇头。
今日,萧家夫妇纡尊降贵上门提亲,的确奇怪。
毕竟按照他们眼高于顶的行事习惯,派个得脸的管事前来,已经算是给沈家颜面。
踏枝困惑地看向沈樱。
沈樱笑了笑,直起腰身:“我跟你一样想不通。出去看看,自然也就明白了。”
她举步向外走。
踏枝下意识抬起手臂,拦住她的去路,抿了抿唇:“姑娘,前头闹哄哄的,不如过会儿再去吧。”
沈樱静静看着她的眉眼,心底微微一软,按下她的手臂,眉眼间是温柔的坚毅:“踏枝,我没有那么脆弱。”
踏枝咬了咬唇:“可是……”
沈樱温和摇头。
踏枝红了眼眶,缓缓放下手臂,往侧边让了半步,让她从自己身侧绕过。
沈樱越过她。
三步之远的距离,她道:“踏枝,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你不需为我遮风挡雨。”
“一切,我心底皆有打算。”
踏枝难过地望着她背影。
明知她看不见,却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眼底是坚定的不动摇。
正厅里里外外站了几十人,遥遥望去,红绸绢花铺成绚丽的排场。
一对气度雍容的中年夫妇坐在正厅主位上,沈既宣夫妇敬配下座,四人言笑晏晏,气氛格外融洽。
沈樱隔着数丈距离看了片刻,提步往厅堂内行去。
有侍从瞧见她,忙不迭道:“大姑娘好。”
沈樱冷冷淡淡“嗯”了一声,随即脸上挂起温柔笑意,神态婉约:“父亲、母亲。”
又看向上首二人:“舅父,舅母。”
沈既宣的脸色有些不悦,却还是竭力做出温和的口吻:“阿樱是来给你舅父舅母请安的吗?”
说罢,朝着沈樱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离开。
沈樱置若罔闻,寻了个位置坐下,脸上仍是完美无瑕的笑容:“给舅父舅母请安自然是最重要的事情。不过我今日来前院,是听闻舅父舅母前来下聘,特意亲自来看看情况。”
萧家夫妇闻言,带着假笑的脸一阵僵硬,茫然无措地看向沈既宣。
颇有几分无助之感。
似乎是从未见过这般大剌剌过问自己婚事的闺阁女子。
沈既宣恼羞成怒:“回你的院子去,这种事不是女郎该过问的。”
沈樱稳如泰山,坐在那一动不动,巧笑嫣然:“父亲玩笑了,世间对女郎有诸多禁锢,可我成过亲嫁过人,并无任何忌讳。”
“女郎的规矩,与我一个弃妇何干?”
她睁大眼睛微微一转,先看看萧氏夫妇,又转向沈既宣:“怎么,舅父舅母不知晓我曾被休弃的事情吗?”
在一片寂静的尴尬气氛中。
沈樱调整坐姿,正襟危坐看向沈既宣,谆谆教诲:“年幼时,父亲教诲我,待人以诚不以能,阿樱时刻谨记在心,不敢欺瞒舅父舅母。”
言外之意,便是沈既宣欺瞒了萧家。
这话无异于无理取闹。
她的事情,京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沈既宣的脸色格外难看,又青又紫,却憋不出话来。
萧侍郎定了定神,脸上重又挂起熟悉的假笑,温声道:“阿樱多虑,你的事情我们自然知晓,更知晓你本是无辜受冤,不会对你有任何偏见。”
“今日我们萧家是诚心求娶你,绝无虚假,你不必担忧。”
沈樱几乎要拍手叫好。
这世族精心教养的人物,养气功夫确非沈既宣可比。
沈樱面上感动得几欲落泪,望向萧氏夫妇,摇头道:“可我声名狼藉,不过是残花败柳之身,怎么配得上萧氏公子呢?若因我连累了公子,岂非我的过错?”
沈樱这话说的自己犯恶心。
她再怎样声名狼藉,比起萧名扬还是要好得多。
萧侍郎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情绪。
沈樱微微一怔。
若她猜想不错,萧氏夫妇应当是极为认同她那几句自谦的话的。
他们并不想她做儿媳。
可此刻却顶着恶心来向她示好。
这期间,必然是有别的利益牵扯。
萧侍郎捏着茶盏的手稍稍用了力气,方才摆出温和态度:“阿樱的人品,我们信得过。那些流言蜚语绝不会当真。”
沈樱抬头与他对视,柔柔一笑:“如此,我便安心了。舅父舅母,父亲母亲,我先告退。”
沈既宣松一口气,连忙挥手让她离去。
沈樱笑笑,施施然离去。
身后,隐隐传来沈既宣的赔罪声:“舅兄见谅,小女无教……”
沈樱出了正厅,绕过一道长廊,脸色遽然一变。
踏枝轻声询问:“姑娘,怎么了?”
沈樱微微侧身,声音冷肃:“他们是冲着宋妄来的。”
萧家夫妇亲自上门,便是打定主意不容沈家拒绝婚事,定要嫁入世家。
以彰他们的美名,毁宋妄的清誉。
——皇帝为求娶世家女休弃原配,世家却识得明珠,娶了他不要的弃妇。
尤其是,这弃妇品行高尚,闺质林风,宋妄当真有眼无珠。
毁人名誉,是世家惯用的手段。
俗气,奈何有效。
选在腊月二十三封朝这日下聘,便是不欲将消息传入宫闱,传到宋妄耳中。
沈樱恶心欲呕。
世家,还是一如既往的道貌岸然。
对付男人,便从女人下手。
只不过,她是造了什么孽,要成为他们手中的棋子?
踏枝恨的牙痒:“姑娘,那怎么办呢?”
沈樱立于庭院中,扬了扬眉,眼底掠过一丝沉冷:“不怎么办。”
踏枝微愣。
沈樱漫不经心道:“既不是冲着我来的,我急什么?”
原就是宋妄负她在先,如今这些麻烦算计,是他应得的报应,更应该他去发愁解决。
若宋妄当真没法子解决世家困局,她便自己寻摸个老实的世家公子嫁了,只消不是那脏东西,嫁给谁与她而言并无区别。
如今的境况,她能做到自保,于风波中全身而退,便已是对得起所有人。
至于宋妄的死活,干她何事?
更何况,于她而言,或许并非全然是坏事。
沈樱边往前走,边思索。
——只是,这阴毒的手段,是什么阴沟里的臭虫想出来的?
当日下午。
萧氏夫妇从沈家离开,锣鼓唢呐又吹吹弹弹,绕过小半个京都,回到萧府。
当晚,京都东西坊市,茶楼酒坊内外,便已传遍了萧沈两家的婚事。
霜月从门外溜回来,提着裙摆小跑到沈樱身侧,“姑娘。”
沈樱斜斜靠在美人榻,手握一册书卷,正翻过一页,抬头:“嗯?”
霜月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姑娘,东市的百姓都在议论白天的事情。他们说世家的门槛那样高,却主动去求娶您,肯定是因为您品行好,才会受到青睐。”
沈樱漫不经心:“没有人说我被休弃之事吗?”
霜月一卡,犹豫片刻:“有……”
她看着沈樱沉静美丽的面庞,理直气壮抬高声音:“有还是有的,但比起前些日子,岂不是好了太多。”
沈樱点了点头,卷起手中的书,往霜月头上敲了一下。
宠溺笑着:“我们霜月说的对。”
霜月笑眯眯地接过她手中书册,“姑娘,我帮您按按肩膀,慢慢跟你说老百姓的话。”
沈樱笑着应了。
手指微微蜷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榻沿的硬木。
霜月所言并没有错,比以前是好了太多。
自打宋妄登基开始,在世家的刻意引导下,她在京都中的风评一落千丈,人人都觉她是痴心妄想的庶族心机女,活该成为弃妇。
今儿倒有人替她说好话了,确是里程碑式的长进。
这转变,仅仅是萧氏上门提亲下聘的缘故。
不过……
沈樱眸色沉了沉,由此可以窥见,世族对这天下、对百姓、对风闻的掌控程度,是何等的密不透风。
他们可以肆意用口舌刀笔杀死一个人。
也可以肆意捧起一个面目模糊的人。
不论身份、地位。
只要他们想。
多可怕。
沈樱双眸中泛起一丝寒意。
就如同那一年冬,她的母亲流干了血,死在冰天雪地的湖心亭里。
次月,萧氏女便嫁给辅国将军,成为三品诰命夫人。
冰冷的雪,满地白。
鲜艳的花,处处红。
而世人都只称赞,世家淑女与英武将军的郎才女貌,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