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黜贵妃的旨意到达芙蓉园这日,正值腊八。
隆冬腊月,寒风卷着弥天大雪,纷纷扬扬落在朱墙碧瓦上,歌台暖响的芙蓉园,深深覆了一层白。
园中仆侍跪着,以首触地,却面面相觑。
今岁八月,先帝大行,皇太子宋妄践祚登基,改年号靖和,尊先帝皇后谢氏为皇太后。
宫中诸太妃、皇子、公主皆有晋封。
唯独,昔日里的东宫太子妃沈樱,迟迟没有等来封后的旨意。
直至十月中,姗姗来迟的圣旨方送入东宫。
——册封太子妃沈樱为贵妃,赐号“ 宸”,赐居福宁殿。
随即,朝堂中便传出消息,新帝遣使者去了清河,拟聘娶清河崔氏嫡女崔明意为后。
东宫众人都觉太子妃娘娘受了委屈,却也都以为事已至此,她只得忍气吞声。
毕竟,那新皇后的人选是世族高高在上的嫡女,身后是五姓七望深不可测、一望无际的无边权势。
而太子妃所出身的沈氏,不过是寒门庶族。若非其父辅国将军沈既宣骁勇善战,凭借沈家的门第,她甚至没有机会与世家贵女同堂出现。
如此情形下,纵有万般委屈千般无奈,除却忍耐,她也无计可施。
可谁也不曾料到,太子妃竟烈性至此。
那卷赐封贵妃的圣旨,被她当众扔进火盆。
随即,便带着随身的侍从离了东宫,搬去宫外的皇家园林芙蓉园,一去不回。
宣召她回宫的圣旨来了一道又一道,皆被她视若无物,置若罔闻。
直至今日。
中官抬头,觑着锦榻上的美人。
这位名动京都的贵妃娘娘有一张如传闻中同样姝丽绝伦的美丽面庞。
娇而不妖,华而不艳。
瑰姿艳逸,神光离合。
倾国倾城,世无其二。
难怪昔年能迷得皇太子弃世家女,非要择这寒门庶族的女儿做太子妃。
圣旨降临,这绝世美人亦未曾跪拜接旨,只慵懒靠着湖蓝色的锦绣软榻,掌中捏着一只白玉盏,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
中官一字一句宣读对她的处置。
“宸贵妃沈氏,数违教令,蔑弃君上,既无《关雎》之德,又无内训之范……废黜其贵妃位,贬为庶人,令归沈氏。”
“沈娘子,接旨吧。”
话音落下,芙蓉园里寂静得落针可闻,只余窗外呼啸的北风,卷着树上的枝丫。
跪了一地的仆侍大气都不敢出。
许久,沈樱缓缓从榻上起身,将掌中白玉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桌面上,发出一出轻响。
抬手示意侍女将那圣旨呈上。
明黄色的精致卷轴上,“令归沈氏”四个字,写的格外遒劲有力。
沈樱合上卷轴,抬眸看向中官,一字一句皆像斟酌,慢慢问:“陛下的意思,是要休妻?”
中官随意拱手:“陛下口谕,还归沈娘子所有嫁妆,另赐玉芍园以供居住,再赐千金,以为衣粮。”
大齐旧有民俗。
男子休妻另娶,应归还妻子全部嫁妆,另需赡养她后半生,供给衣粮,保其住舍,及至再嫁。
今日,嫁妆归还于她,衣食住行皆安排得周到。
也便是说,从今以往,沈樱与皇室、与宋妄,都再无关系。
沈樱站在偌大的厅堂内,环顾四周。
窗户明明封的严实,却觉冬日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明明是早已有预见的事情,事到临头,却也觉得难堪。
宋妄到底是辜负了她的期望。
二载夫妻,他仍懦弱如斯,不敢为她争辩分毫。
抵不住旁人言语逼迫,竟真的做出休妻之举。
原来,口口声声称道的“深情”,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不必轻戳,只消一阵风,便分崩离析。
沈樱久居芙蓉园,对朝野内外的事情,却也了若指掌。
几大世族都想要将女儿送入宫闱,好生下皇室继承人,以便家族更进一步。而沈樱,便是他们算计的这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是以,几大家族联合起来,以“不修内范”的名义,逼迫宋妄废黜她这位贵妃,另择高门淑女充实后宫。
这件事的关键在于,表面上是冲沈樱而来,实则拿捏的是宋妄。
试问,新帝连自己的原配发妻都留不住,被人逼迫着休妻另娶,那他在朝野之间,又还能剩余几分威望?
可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自八月登基,沈樱便告诉过宋妄,纵然是顶着天大的困难,也绝不可对世家低头半分,否则凭借着那些人的狼子野心,宋妄只能一步一步,沦为他们的傀儡。
但宋妄最终还是没能顶住压力。
十月降妻为妾的圣旨一下,一切皆已无力回天。
今日的果,全是前时种下的因。
沈樱双目微合。
中官下颌微抬,轻慢道:“圣旨已送到,那我等便先行离去,还望沈娘子早做打算。”
霜月自小便在沈樱身边,性情虽活泼肆意,却从来都最为护着她。
瞧着中官的态度,当即蹙眉,上前一步,怒道:“放肆……”
沈樱摇了摇头,望向那中官,颔首不语。
中官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
转身带着人马匆匆忙离去。
绵延无垠的雪地中,数道马蹄印延伸至天尽头。
霜月咬紧牙关,眼底已含了泪意,嗓音微哑:“如今,竟连一个无根的太监,都能轻慢您了吗?”
踏枝拦住霜月,摇了摇头,示意她住口。
雪越下越大,沈樱缓步行至廊下,仰着头,伸手接住一片雪花。
踏枝悄无声息行至近前,轻柔为她披上狐裘。
轻声劝道:“姑娘,外头冷,回屋去吧。”
沈樱遥遥望向远处,声音极淡:“明日一早,我们便搬出芙蓉园。”
踏枝是自幼伴着她长大的侍女,性情沉稳,素来最能体察她的心思,闻言只略一颔首:“我命人去收拾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