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自姑苏府送到盛京,再送由幽州时,已经是五月。
唐慎收到姑苏来的信,这才知道傅渭辞官后,竟然还南下去了江南游玩。
开平三十二年注定与往年不同,纪相被革除官职,傅渭告老还乡,这些曾经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执掌乾坤的权臣一一退位。或许这也象征着,属于开平皇帝的时代渐渐离去了。
五月底,王溱先行回京。
两年时间,兵部银契庄在大宋三十六州一一设立,站稳根基。原本银引司统辖的只是西北军营的军饷,自今年起,西南大军、各地统军的军饷,也都进了银引司的府库中。
银引司已然不当只在幽州设立,王溱此行回去,便是回京督办京都银引司的建造。
唐慎送他离开幽州,在城郊十里亭外,王溱掀开车帘,对他笑道:“小师弟,莫要送了。”
唐慎:“师兄一路安好。”
周围还有许多官员,两人没法说悄悄话。王溱深深地看了唐慎一眼,放下车帘,乘车而去。
待王溱回京后,没过几日,皇帝便下了圣旨,在盛京、江南,各自设立一座银引司。
顷刻间,银引司的权势盛极一时。
王溱大权在握,连右相王诠都要避其锋芒。谈起王党,百官第一个想到的不再是王诠,而是王溱。
官员和衙役也都是看碟下菜,谁正当权、不好惹,他们为对方办起事来就会更加尽心尽力。工部尚书袁穆早年与王溱关系不佳,但如今王溱得了势,袁尚书能屈能伸,全然不记得当初两人之间的龃龉,尽心尽力地建造盛京的银引司衙门。
短短一个月,盛京、江南的银引司相继建成。
家中私宴时,右相王诠对自己的侄儿感慨道:“你瞧瞧他们,这次定然没敢从中牟利。”顿了顿,觉得似乎说的太不合理,王诠又补充道:“哪怕贪墨了,也最多只贪墨了一成。这可都是因为在为你办事,谁不知晓,你王子丰是正当红的一品权臣?”
王溱讶异道:“督办银引司一事,是为圣上做事,与我何干,叔祖怎的这么说。”
王诠没再搭理他,哼了一声:“纪翁集走了,傅希如走了,老夫如今也年愈花甲,该好生考虑考虑了。”
此事王诠只是嘴上说说,难道他还真能辞官不成?
别看如今王党势大,可王溱只能算半个王党。要是他告老还乡了,王党直接垮了一半!
银引司的差事办得如火如荼,到了七月,万事皆有欣欣向荣之景。王溱谋划多年,算计良久,世家大族此刻一个个反应过来,这银引司和兵部银契庄的背后有古怪,可都为时已晚。一座座兵部银契庄如同棋子,落在了神陆九州之上,勾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银引司之势已起,一切只待东风。
王溱知晓,如今的银引司早已不是世家大族可以动摇的。然而若是现在就推行“以纸代币”,还是操之过急。还需要等,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两年。但这个时间注定不长了。他已然为其铺好了所有的路,只要一到时机,皇帝下旨将只特供于军营的兵部银契庄用于普通百姓的家用,那便是这桩千古大事的第一步。
这一夜,王溱坐在户部尚书府的书房中,执子下棋。
他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与自己对弈,却下得争锋相对、势均力敌。
黑子如同一条嚣张的长龙,横冲直撞,摧毁城池;白子如同一片汪洋大海,内敛深邃,不知其底。越往后下,王溱落子的速度越慢。待到他再次执起一颗小小的白子时,屋外传来管家的声音:“公子,该上朝了,可要为您准备朝服?”
王溱骤然清醒,他抬起头,茫然了一瞬。
“将朝服准备着吧。”
“是。”
王溱低首,将这颗小小的棋子按了下去。刹那间,大海掀起巨浪,再也不见方才的平静,一口吞噬了黑皮恶龙。王溱望着这盘棋,长长地叹了声气,觉得孤独极了。
他立即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狼毫笔,挥毫洒墨,写了一封信。
管家进屋给他送朝服,王溱将信递过去,道:“送去幽州,快马加鞭。”
管家颔首:“是。”
三日后,唐慎接到这封信。因为是王溱急切地送过来的,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焦急地打开一看。望着信上短短的一行字,唐慎微怔,旋然便是无奈地笑了。
“我亦想你啊。”
将信认认真真地看了三遍,唐慎把信收入袖中,他唤来林栩。
林栩是幽州银引司司正,也是王溱的心腹。王溱在送给唐慎的心中只表达了思念,但唐慎却从其中看出了一丝不一般的东西。他对林栩道:“如今在幽州,银引司中的官员,你可都熟悉,都能放心?”
林栩眼珠一转,低声道:“大人放心,都是自家人。”
唐慎:“师兄不易啊!”
林栩虽说不懂,但他留了个心眼,决定把银引司中还剩下的几个不放心的钉子找机会拔了。
七月末,王溱递了折子,进宫面圣。
垂拱殿里,窗明几净,一扇扇琉璃窗将这座宫殿映衬得恍若仙境。王溱受传唤进宫,不过多时,负责记录今日起居的起居郎、起居舍人都走出宫殿,其余伺候的太监也都出了殿门。
垂拱殿中只留下赵辅、王溱二人,还有一个季福。
赵辅与王溱说着私密话,半个时辰后,王溱才从垂拱殿中离开。
王溱穿着一身红色官袍,鲜艳却不妍丽的颜色衬得他飘逸风雅,翩然如仙。他神色淡然地走出皇宫,上了马车后,径直去了户部。而自他走后,垂拱殿中是一片哑然的寂静。
起居官并未立刻进殿,太监们也都守在门外。
赵辅仰着靠在御座上,大太监季福垂首在一旁侍候。
良久,赵辅声音温缓,他轻轻地说:“你说这王子丰,怎的就如此懂朕的心意呢。”
季福听得心惊肉跳,他哪里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可皇帝还在等他回话,他只能道:“王相公一心为着大宋,官家也是如此,所以才能合了您的心意罢。”季福与王溱私交很好,这种时候他自然会帮衬一把。
赵辅就算再攻于算计都想不到,赔了自己数十年的身边人竟然与王溱是一条船上的。他点点头,从桌上的折子中取出一张崭新的。他望着这张折子,过了会儿,扔给季福:“处理干净了,朕不希望有任何人见着它。”
季福赶忙接下折子,乖巧道:“是。”
赵辅又嘟囔了一句:“怎的朕的那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比得上王子丰?怕是连斐然都比不过。”
季福心里想:三位皇子那是投了好胎,才进了皇室。朝中的权臣们,哪个不是千万人中选出来的人杰,您的皇子能和人家比?别说王子丰、苏温允,三个皇子对唐景则也都是望其项背!
季福拿着折子离开垂拱殿,他让干儿子谢宝烧了个火盆,将这折子直接烧掉。把折子扔进火盆前,季福停下动作,他仔细瞧着四周没人,这座偏僻的宫殿也没其他宫女太监伺候,季福小心翼翼地打开折子,看了眼上面的内容。
季福错愕地睁大眼,下一刻他急忙把这折子扔进火盆。
宫殿中空荡荡的只有季福一人,还有那噼啪作响的火盆。季福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连连连连道:“可吓死咱家了。”等他回过神,他认真道:“王子丰可真不一般。”
王溱在皇宫中运作多年,主动交好季福、李肖仁这些皇帝的身边人,到如今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季福派了自己的干儿子谢宝亲自出宫一趟,给王溱送了封信。
王溱望着心上的内容,轻轻笑了。他将信的一角凑近蜡烛,看着火焰吞噬这封信。
谁能想,仅仅是一步之差,险些余潮生就要以刑部尚书之位,再兼任户部尚书了呢?
次日,皇帝下旨,擢升刑部尚书余潮生为中书省参知政事,统辖江南银引司。仍旧是二品官职,职权却大了不止一点。而且皇帝将江南银引司交给了余潮生,这也削弱了王溱的权势。
伺候开平皇帝三十二年,这些官员们很快就发现其中的关窍。
余潮生是当朝左相徐毖的得意门生,是正儿八经的徐党。皇帝重用他,等于是扩大徐党的权势。江南银引司可是王溱的大本营,谁不知道王溱出身琅琊王氏,是金陵人。这样做一来削弱王党,二来壮大徐党。一来一回,将帝王权术把控得淋漓尽致。
苏温允早已回京,得知消息时,他嗤笑道:“若是圣上真要提拔徐党,怎的不直接把王子丰的户部尚书之位送出去算了。他一个一品大员,还兼任户部,执掌国库,啧,合适么。”
小官们浑浑噩噩,不明所以。
自以为是的高官们以为自己看透了赵辅的心意,赵辅在打压王党、打压王溱,抬高左相一党的大权。
唯有赵辅真正的心腹才知道,赵辅这一举,深意太重。
余潮生何尝不知道,自己确实是升官了,可升得并不该是如此。
师生二人坐在书房中,观望着窗外雨打浮萍。
许久后,徐毖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是老夫输给了那王子丰。”
余潮生低着头:“是学生的错,学生棋差一着。”
徐毖笑道:“你倒是会揽错上身,但和王子丰执子对弈,你却是还不够格。老夫酝酿了一年,将他和他的银引司捧到了极致,捧到皇帝都没法再容忍下去的地步,却没想还是被他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