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所谓性贪而狠,党豺为虐。

在唐慎不知道的时候,他就被余潮生划出了一个党派,名为唐党。不得不说余潮生的嗅觉十分敏锐,全然不下于他的老师徐毖。王霄和梅胜泽此次去银引司赴任,其实表面上看与唐慎并无瓜葛,他们所属的是银引司都部,顶头上司应该是秦嗣才对。

可仅仅因为这两人与唐慎那不同一般的关系,余潮生就察觉出来皇帝派这二人去幽州,不是为了给秦嗣送下手,而是给唐慎安排人才。

此时此刻,王霄与梅胜泽身处幽州,二人一边负责银引司都部的差事,每日要忙着管理银契,统协管理全国三十六府的兵部银契庄。同时,还得私底下与派去辽国的探子接触。

监视辽国,并非小事。

两人刚到幽州,就收到乔九的情报,说辽国皇帝中风而病,辽国二皇子趁机发难。王霄和梅胜泽表面看是同一官阶,但真正起领决作用的是王霄。他当机立断,让乔九趁此机会,帮助萧砧更加打入二皇子的官员内部,以此获得更多情报。

接下来一个月,源源不断的情报自辽国传来。

寻常情报都直接由王霄、梅胜泽等人处理了,唯有碰到事关紧要的,他们会暗自送去盛京,交由唐慎和苏温允决断。

如此一番而往,一月时光匆匆而过,又到了十月。

开平三十一年十月初七,是赵辅大寿。往年来他都会隆重举办寿宴,三十六府各地官员提早数月就送上寿礼。今年却与众不同。赵辅骤然开始吃斋念佛,九月初他便在早朝上下了一道旨令,是为《思己诏》。

“朕即位三十一年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然黄河之水年年泛滥,两岸百姓民不聊生;失地未复,何以家为。朕为苍天之子,真龙化身,如何能心安而眠?”

“……朕决议,今岁寿诞不再大肆操办,各地节流开支,便令朕满心欢喜了。”

赵辅其人,行为举止向来不为他人所揣测,他突然不乐意办寿宴,一下子准备了半年多的礼部上下全部懵逼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往年十月初七是皇帝寿诞,谁还能记得前一日是王溱的生辰。

这一次连赵辅都想起来了,垂拱殿中,他笑道:“子丰明岁就三十了。朕记得今日是你生辰?”

这话最近赵辅总是提起,他喜欢提起年龄。

寻常皇帝年岁大了,总是忌讳他人提起寿命的话题。哪怕是普通老人,也往往不喜欢说起这个。偏偏赵辅不同,他越是修仙念佛,他越是要说。唐慎这种才刚刚及冠的他不乐意去说,王溱、苏温允,包括左相纪翁集、右相王诠,这些当朝权臣全被赵辅说了个遍。

王溱:“回陛下,今日是臣的生辰。”

赵辅想了想:“生辰自然是要好好过的。”

当即,王溱还在户部当差、没有下衙,赵辅赐下的赏赐就鱼贯而入,送进了尚书府。但王溱领了旨意后,就离开尚书府,去了傅渭的宅邸。唐慎和傅渭早就在那儿等着了,等着为王溱办生辰宴。

师生三人举杯共饮,只见月下觥筹交错,清风徐来,恍恍然若缥缈书画。

傅渭近几年在修葺一套书,上个月已然修到了尾声。但五年过去,他已经不再是唐慎当年见到的大儒傅希如,他发间多了许多白发。

傅渭感慨道:“岁月不饶人啊,瞧瞧我这些白发,去年还能遮一遮,今年不知怎的,就像雨后春笋,蹭的一下全冒了出来。唉,为师已然老了,看见你们两个还风华正茂,可真是老泪横流。温书,给我拿手绢来。”

温书童子如今每日都跟随在傅渭身边,实时照顾他。

听了傅渭的话,温书童子嘴里嘀咕了一句“您又没掉眼泪”,但还是从袖中拿出帕巾,递给了傅渭。

傅渭洋装失意,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后,这才抬起头,看向两个弟子。

唐慎哭笑不得道:“先生怎的忽然说起这话,在我心中,先生一如往昔,可是精神矍铄,毫无沧桑之意。”

傅渭:“怎么的,只许皇上每日说别人老了,不许我说啦?”

唐慎这才明白傅渭这是天天被赵辅喊过去说“你老了啊爱卿”,这才发作在他和王溱身上。唐慎更是无奈。

赵辅最近总是把官员喊过去,关心他们的年龄问题,这事唐慎也知道。可无奈唐慎实在太年轻,赵辅从来不喊他。连苏温允都被喊过几次,当朝权臣和皇帝心腹中,也就唐慎一个没有得此殊荣。有时唐慎甚至还觉得自己是不是被赵辅忘记了,但随即赵辅就会将他喊进宫,关切他几句,便打消了他的疑虑。

唐慎没有此番荣幸,傅渭就当面给他这份幸运。

师生二人谈天说事,傅渭说起了近日文坛上出现的一篇好词。

“这词是一位参将写出来的,可那参将向来大字不识两个。”傅渭卖了个关子,他意味深长地笑道:“景则可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没等唐慎说话,他就迫不及待揭开谜底:“那参将是个不懂墨水的武夫,可传闻他新娶的娘子,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才女。”

唐慎配合傅渭,特意捧哏:“还有此事?”

傅渭:“那‘参将’写出了不少好诗好词,正巧他最新出来的作品,为师府上都有。不过放在哪儿来着……”转过头,傅渭问道:“小小童子,你放哪儿去了?”

温书童子无辜道:“先生,藏书的事都是抚琴童子去做的,我哪里晓得!”

傅渭:“一介童子,理由颇多,要你去寻书就去寻书。如此,景则你随他一去,帮着这不懂事的童子寻一寻那本诗集?”

唐慎一愣,他看了傅渭一眼,接着起身道:“好。”

接着,唐慎和温书童子就往傅渭的雕虫书斋去了。

一时间,花厅中只剩下傅渭和王溱二人。

刚才唐慎和傅渭聊天时,王溱一直在旁饮酒,听着他们说话。他轻轻地笑着,也不用跟着说两句,仿若就这样看着便好。如今唐慎去寻书了,傅渭在自己这个得意门生的眼前晃了晃筷子,王溱抬起眼睛,淡淡地看向他。

“先生特意支开景则,是为何事?”

傅渭粗着嗓子道:“我何时支开他了,你莫要胡说。”

王溱笑了:“你真当景则不知晓?”

傅渭:“罢了罢了,你们都长大了,翅膀硬了,也由不得先生了。”玩笑话说完,傅渭的脸色陡然一沉,他搁了筷子,看向自己这位学生。

二十四年前,傅渭去江南游玩,偶经金陵。

那时傅渭就已经是富有盛名的天下四儒之一,于是到金陵府时,琅琊王氏向傅渭投去请帖,邀这位大儒入府,摆宴接待。

傅渭也出生世家大族,但自他的祖辈起,他们一族便人丁稀少,家道中落,不胜往日,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北直隶还是颇有名气的,与琅琊王氏当然不能比。傅渭是家中的顶梁柱,被琅琊王氏邀请,他自然也十分惊喜,准备了一番就赴宴了。

江南世家,小桥流水,园林精巧。

宴后傅渭被人接待着在园中闲逛赏景,两人正说笑着,便见一个模样精致、披金穿玉的锦绣男童在花园中,静静地凝视着一朵花。傅渭在旁边瞧了许久,这男童便望了这花多久。

傅渭好奇道:“你在瞧什么?”

男童抬头瞧了他一眼,又看向他身边的叔父,于是乖巧礼貌地行了一礼,道:“我在瞧一朵花。”

傅渭:“你为何要瞧一朵花,瞧这么久?”

男童:“原先只是瞧上了一会儿,但随即发现客人正在瞧我。我瞧花,客人瞧我,或许便如瞧一幅画。我怎能破坏您的雅兴。所以客人,您在瞧什么?”说完,他抬起乌黑清澈的双眼,好奇地看向傅渭。

傅渭顿时惊为天人,听说了这男童是琅琊王氏的嫡子王溱后,他死活都要将其收为学生。起初王氏也有些难做,傅渭便长住在了金陵,最后还是王溱自己同意,他才拜入傅希如的门下。

王溱:“我瞧花如画,先生瞧我如画。这大概就是二叔祖总说的缘分。”

于是,王溱拜入傅渭门下。

“没想到,这一晃眼就过去了二十四年。”傅渭感慨道,“嗨,我还提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

王溱抬眸看向自家先生。

五岁的事他当然还记得,毕竟他过目不忘的本事十分出名。但那时的他虽说是赫赫有名的神童,但不得不说,行事作风在如今看来,还有些出格。王溱向来不喜欢提自己过去的事,比如他拜入傅渭门下后,曾经在学写字时一日写了一千个大字,累得昏睡过去。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脸上沾满了墨水,真是完全失了风度。

王溱:“景则就快回来了。”

傅渭顿住,过了片刻,他看向王溱,语气郑重,忧心忡忡:“子丰……你师弟究竟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