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唐慎说得情真意切,神色诚恳。

王溱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有深邃的情意积淀着,他忽然笑了。

唐慎心中微动,他问道:“师兄笑什么?”

王溱:“那在小师弟的心中,苏大人占了多少?”

唐慎想都没想:“占了多少?一分都没占!”他心里怎么可能有苏温允,两人连朋友都算不上。

王溱叹气道:“那看来我在小师弟心里,也没有位置。”

“啊?”

“小师弟说,在你心中,苏大人不及我的万分之一,也就是说,我与苏大人相比,小师弟觉得我比他重要万倍。”王溱露出感动的神情,可他还没感动一会儿,就又语气幽怨道:“然苏大人为零,他的万倍,岂不还是零?”

唐慎:“……”

知道你算术好了,你可以住口了。

天色已晚,王溱没再多逗留,唐慎送他离去。两人在房门外惜别,王溱道:“小师弟,虽说六月已至,但塞外幽州从无春日。春风不度玉门关,过几日回盛京,你可要换好衣裳,切莫还同往常一样。”

唐慎愣住:“师兄?”

王溱笑了笑:“莫送了。”

唐慎站在门口,目送王溱离去。

回到屋中后,唐慎眉头紧锁,他想了很久,无奈地叹气:“明明就是想说什么,却又不完全的说,王子丰真是……四年了,这人就不能说句人话么!”不过唐慎也明白,有些事王溱不方便说,又或者就是喜欢这样逗弄他。看唐慎惊愕茫然的表情,他或许颇有成就感。

也不能怪唐慎总想着揶揄师兄,所谓“先撩者贱”,明明就是王子丰总是逗他,他才想偶尔反击一下。

“盛京有所改变?是哪里不同了呢。”

若是说王溱最后的那句话,唐慎大概揣摩出了一些意思,那么他们先前评价苏温允的话,就让唐慎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他想起过去这几年来他搜集的关于先太子、钟大儒,关于先帝、先皇后,甚至是关于那场宫变的所有消息。

苏温允今年才二十六,三十一年前的宫变自然和他没有关系。但是王溱说,苏温允其人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所有赵辅想做却又不方便去做的事,都是交由苏温允去办的。

“师兄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三十一年前的事,和苏温允无关。那五年前,钟泰生死于牢中……和他是否有关?”

唐慎闭了闭眼睛,他长长地叹了一声气。一闭上眼,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一道低缓无奈的声音,那声音对他嬉笑怒骂:“子行矣!”

时至今日,唐慎已经快要忘了当初梁诵曾经对他说过的一些话,但他始终记得,梁诵一次次地对他说,莫要插手先太子的事。他只盼着唐慎安稳做个富家翁,哪怕自己以身殉义,都没想着让唐慎掺和其中。

“可我如何做得到?”

越是了解那场宫廷政变,唐慎越是心惊胆战。

梁诵觉得钟泰生是冤枉的,那先太子就必然也含了冤。可当年,□□正如日中天,想要谋害□□,仅仅是赵辅一人绝对做不到。他的背后,必然有其他推手。

真相到底为何?

这是一座龙潭虎穴,唐慎却必须孤身一人,潜入其中。

另一边,王溱回到房中后,并没有立刻休息入睡。他叫来银引司官员林栩。林栩恭敬地行了一礼,王溱问他道:“去岁腊月去了辽国上京的人,还有多少?”

林栩回答了一个数字。

王溱:“只是我竟一直不知晓,辽国二皇子耶律舍哥是个断袖。”

闻言,林栩也大惊,他下意识地看向王溱,因为他知道王溱也有龙阳之癖,这事许多官员都有所猜测。现在王溱突然说这话,是有什么含义么?

“尚书大人,下官也第一次知晓此事。那耶律舍哥府上是有姬妾的,恐怕事情并不简单。”

“一国皇子,哪怕是断袖,也总该有些遮掩。”王溱想了想,“耶律舍哥似乎对乔九是‘儿子’颇有兴趣?”

这事林栩更不知道。

王溱笑道:“总归是要见的,苏大人定然有所防范。拿捏住一个左平章政事的把柄,可未必能将差事办到极致。你派人去析津府告知苏大人一声,唐大人即刻就要回京,乔九的‘儿子’是该露个面,还是暴毙,都由他自个儿决定。”

林栩:“该如何说呢?”

王溱想了想:“原话直言即可。”

“是。”

等这口信传到析津府时,已经过去三天。

乔九渐渐取得萧砧的信任,卢深等人在析津府也站稳了脚跟。官差将王溱的话复述给苏温允后,苏温允脸色一沉,他冷笑道:“唐景则要走,以后不回来了,王子丰就想着要我去给他家师弟惹的事收尾?怎么不美死他算了。”

官差只是原话复述,哪里敢接苏温允的话。

苏温允嘲讽地骂了几句王溱异想天开,唐慎愚蠢至极后,他默了默,琢磨道:“倒也未必不行。啧,王子丰,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倒是不错。但你可曾想过,我给唐景则把事情处理干净了,他可就欠了我一个人情。”

当即,苏温允就找来乔九,要他通过萧砧宴请耶律勤和耶律舍哥。

大宋,幽州城内。

唐慎是三月来的幽州,如今过去三个多月,赵辅派了余潮生来接他的差事,他与对方交接了几日后,就要回盛京。

两人把差事交接完后,余潮生笑道:“恭贺唐大人。”

唐慎故作诧异道:“多谢余大人。只是下官不明白,大人此言是……”

余潮生抚了抚下巴上短短的胡须,温和地笑道:“唐大人回京后,定然会有一番好机遇。而我不能与唐大人一同回去,所以先行道喜了。”

唐慎露出惊喜的表情。

等到私下与王溱见面,唐慎道:“师兄,可是因为我,皇上才会派余潮生来?”

王溱抬起一眉:“哦?”

他引导唐慎说下去,唐慎便道:“此番辽国一行,我虽然不能说把差事办得尽善尽美,但也没有过错。如今苏大人去了后,更是几乎办成了所有事。然而此事只有我们几人知晓,圣上必然不能公之于众。所以若是圣上想奖励于我,十分困难。师兄曾经说过,不出意外,五年内我不可能升官到二品,最多三品。而如今,我寻思圣上有意擢升我。”

王溱俊雅柔意地笑了声:“四年内连升四品,圣上真是慧眼识珠,小师弟也是栋梁之才!”

唐慎:“说正经的呢。”

王溱一愣,似乎没想到唐慎会这么直白地说话。然而回过神后,他低声道:“你更依赖于我了。”

这声音太低,几乎只有王溱一个人能听见,唐慎:“师兄方才说了什么?”

王溱:“说你猜得不错。”

唐慎本就对自己此番回京后会升官的事有所猜测,如今得了王溱的认同,他惊喜之余,又惆怅起来。他愧疚道:“但是为了让我升官,皇上特意派了余潮生来,是要分师兄你的权了。”

唐慎要升官,那他与王溱这一党的权势自然更盛。赵辅为了权衡朝堂,才将余潮生派来。余潮生也掺和了银引司的事,他回去后,赵辅当然也会像奖励唐慎一样,奖励余潮生。除此以外,唐慎来幽州不是真的为银引司而来,余潮生却是。

只怕几月后,余潮生便能知晓银引司的一些内幕。而他的老师徐毖也会知晓一二。

唐慎二十岁就能官居三品,背后的党派动荡,不可忽视。

唐慎觉得自己的事牵扯到了王溱,还害得他被余潮生牵制,这让他心存愧疚。王溱却道:“哪怕没有你,皇上也会再派人来。此事乃注定的,银引司从不是我的一言堂。”

唐慎:“可余潮生来之前,并非这样。”

王溱嘴唇动了动,他用一种深邃沉思的目光望着唐慎,久久不言。唐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他忍了会儿,小声道:“师兄?”

王溱的声音骤然严厉:“我忽然在想,在小师弟心中,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唐慎:“啊?”

王溱没回答,唐慎只能苦思冥想,给出答案:“在我看来,师兄聪慧通透,圆滑却不世故,谨言慎行却不迂腐。任何难事只要有师兄在,我总是心安的。师兄年长我九岁,可九年后,我绝远不及师兄。”

王溱:“那你觉得,我做许多事时,为何要去做它?”

唐慎彻底懵住,他不明白王溱到底要说什么。

王溱有些失望,他深深地看了唐慎一眼,道:“你我是知己,我将小师弟看做二十九年来,最懂我,最明白我心意的人。我孤身一人等待了二十九年,等来了一个懂我的人。然你从未想过,三年前我为何要去刺州,去年我为何要接银引司的差事。乃至那日在虚极楼上,我与你说同门为朋,同志为友,到底说的是何事。”

唐慎心潮澎湃,王溱对他表露出了一丝失望,可他从王溱的语气中读出的更是一种受伤与孤独。

说完,王溱转身离去。

唐慎心中震动,他一把拉住王溱的袖子,高声道:“师兄为何而做官?”

王溱脚步停住,他转过身,定定地望着唐慎,眼底有希冀和期盼。

唐慎深吸一口气,认真地凝视着王溱,他一字一句地道:“我知晓,我从来都知晓。师兄做官,从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为了权势滔天。师兄从不是个清官,也从不刻板于寻常礼数和方法。可你却是个真正的官。所以那日我得了蜀地出现交子的折子后,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师兄。因为我知道,唯有师兄,才会不惧艰难险阻,于暗暗长途中,攫取那尽头的一抹曙光。”

王溱怔然于原地。

唐慎捏紧了他的衣袖,良久,王溱伸手拉住了唐慎的手。他紧握着唐慎的手,将它从自己的衣袖上拉开。然拉开后,他并未松开唐慎的手,而是依旧紧握。

两人静静对视,唐慎的心中仿若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好像懂得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这时,王溱轻轻笑道:“我不是个清官?”

唐慎一愣。

王溱一手握着唐慎的手,另一只手轻轻举起,悬在唐慎的额边,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他的动作温柔至极,没有一点责罚的意思。

王溱:“小师弟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呢?”

唐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被那只手碰过的额角,忽然他缓过神:“师兄,你竟又捉弄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