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老者和年轻人在凉茶铺里坐下,要了两杯凉茶。

唐慎收拾摊子,准备回家。忽然,他看见一个泼皮起了身,走进茶铺。这是一个惯偷,他将右手悄悄地藏到身后,脚步放轻,接近那两个外来人。

“要喝果汁么?”

惯偷泼皮一愣,停住脚步。

唐慎拿着两杯果汁,放在老者和年轻人面前。他轻轻抬眼,扫了那泼皮一眼。

泼皮咬了咬牙,思量片刻,愤愤地转身离去。

老者笑了声:“谢谢这位小兄弟了,这果汁多少钱,我们倒是尝尝。”

老者神色平静,深邃的眼中蕴含世事沧桑。

唐慎脑中灵光一闪:“您早知道?”

长衣青年道:“呵,哪来的小偷小摸,要真敢偷我们的东西,且试上一试。”

唐慎看着这人的虎口,发现上面全是老茧,竟然是个练家子。

“小子班门弄斧了。”唐慎惭愧道。

老者的目光在唐慎身上定了一定,对随行的年轻人道:“这果汁色泽古怪,味道却不错,清凉解暑。”

年轻人立刻会意,拿出沉甸甸的钱袋,找了四枚铜钱递给唐慎。

唐慎本不肯收,年轻人却执意要给。不过多时,这老者与年轻人坐上马车,离开了凉茶铺。阿黄见人走了,赶忙跑过来,将唐慎手里的铜板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破布钱袋里。

“人家给你钱都不要,唐慎,大傻子!”

“他只给了四枚铜板。”

阿黄:“你是不是天气太热,脑子被热傻了。咱们这果汁不就两枚铜钱一杯,两杯就是四个铜板啊。”

唐慎收回视线,看了自家妹妹一眼,一脸恨铁不成钢。

“伟大的人物往往轻视巨大的酬报。”

唐璜:“啥?”

唐慎:“你怎么就叫唐璜?”

“我叫唐黄怎么了,你是傻子和我叫唐黄有什么关系吗?”

唐慎没再回答,他嘀咕了一句“你才是傻子”,转身离开。小姑娘瞪圆了眼睛,立即追上去,叫咧着硬要唐慎说清楚。

兄妹二人背着一个竹箩筐,并肩走在田埂上。夕阳似火,胭脂红橘,很快天便黑了。

《唐璜》第九章、第六节:伟大的的人物往往轻视巨大的酬报。

能给出四枚铜板,说明这老者和年轻人在进入凉茶铺时,便注意到了他们兄妹,知道果汁的价钱。明明看到两兄妹衣着朴素,不多家财,依旧只给四枚铜钱,是君子如水,也是尊重。

唐慎仰天长叹。

您倒是别尊重我,您赶紧用钱砸死我啊!

唐慎郁闷地回到家,所幸很快有了好消息。

村长带着一个汉子在家门口等候多时了。唐璜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小箩筐,里面还有几杯果汁。唐慎却目光一亮,他走上去,乖巧地喊道:“村长伯伯。”

村长笑道:“小唐郎,这才回来?”

唐秀才被村里人称为唐郎,有些人便称呼唐慎为小唐郎。

……小螳螂。

听到这个称号,唐慎已经从一开始的面容扭曲,变成现在的波澜不惊。他道:“村长伯伯有事找我?”

村长:“下个月吴县的庙会,定在了我们赵家村。你那果子汁十分好喝,又解暑消渴,我与其他村里人商量过了,从你这订二十斤果子汁,庙会上给邻村那些人尝尝。你可做得出来?自然,价格上不会亏待了你们,就定两吊钱。”

唐璜惊喜地睁大双眼。

唐慎却仿佛早有预知,他答应下来,承诺庙会前一定做好果汁。

等村长走了,阿黄兴奋难耐:“唐慎,两吊钱,三百二十个铜板,咱们下半年都不用卖果汁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给村长送了八天果子汁?”

唐璜:“啊?”

唐慎:“广而告之,是为广告。酒在深巷无人识,去,给我热个粽子,我就告诉你。”

唐璜竟然没动。

唐慎走了一半回头看向自家妹妹,只见小姑娘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忽然道:“我懂了!”

唐慎:“?”

你懂什么了你懂。

未来一个月的果子汁有了着落,不用再背着箩筐去凉茶铺卖果汁,兄妹二人却也不能闲着。他们要酿果汁。第二天,唐慎用布细细地盖住了酿造果子汁的瓦缸,检查了没有空气漏风,他用竹筒接了几杯果子汁,出门了。

来到村子西口的学堂,还没进屋,孩童们的读书声便传了出来。

他们个个摇头晃脑,大声背诵着《论语》。管他理解不理解,先背了再说。

唐慎透过窗户看了看,没看到曾夫子,估摸着先生应当在里屋休息。他轻车熟路地走到里屋,敲了敲门。里面说话的声音顿时一停,曾夫子大声道:“谁啊。”

“先生,是我。”

曾夫子沉默了片刻,屋子里传来细语:“是老夫一个学生。”

又过半晌,曾夫子高声道:“进来吧。”

唐慎推开门,只见里屋光线昏暗。高堂上,曾夫子坐在右侧,左侧坐着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唐慎走进屋,再抬眼一瞧。

竟然昨日凉茶铺中的老者!

那老者也认出了唐慎,两人皆是一怔,没有开口。

唐慎将竹筒放到桌子上:“给您带了点果子汁,今儿个热,解暑。”说罢,就退场离开。

谁料曾夫子突然道:“你这小子,到底何时回来读书!”

这一开口出乎了所有人预料。

唐慎本以为曾夫子在接待贵客,自己进屋已经是打扰,所以不说二话,放了东西就走。谁曾想曾夫子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让自己回来读书,他一时进退为难,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

那贵客却很快平静了神色,仿佛明白了什么。

曾夫子道:“让先生见笑了。这小子名为唐慎,今年十三,去岁以前,一直在我这读书。一年前,他父亲染病去世。他父亲也是个秀才生员,去世后,这唐家小子与妹妹相依为命,便没再读书。老夫怜惜他天资聪颖,《论语》、《中庸》一点就通,实在舍不得这根好苗子。”

唐慎惊恐地看向曾夫子。

《论语》、《中庸》一点就通?

我不是,我没有,您别瞎说!

您吹牛吹破了,可别带上我啊!

原本贵客老者并未对唐慎太过上心,听了曾夫子的话,他目露揶揄,开口道:“年方十三,精通《论语》、《中庸》?”

唐慎本想说“您别听曾夫子瞎说”,可曾夫子对他挤眉弄眼,一副:小子这是你的机遇,别说我没带上你。

唐慎默了默:“古有赵则平半部《论语》治天下。仅《论语》一书,便够世人品读一生。小子不才,不敢说精通,只说倒背如流。”

贵客笑道:“倒背如流?”

唐慎背脊笔直,不卑不亢:“是。”

“那你且倒背一篇,《论语·述而》。”

唐慎张口便来:“安而恭,猛不而威,厉而温子,七十三……”

村口学堂中,孩童们早已读完课。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好奇地跑到里屋旁,不敢敲门,却各个紧贴着窗户,听里面的动静。

屋子里,唐慎越背越顺,越背越畅快。

《论语·述而》,共三十七句。他背得酣畅淋漓,学文二十年的书生恐怕都没他背得这么抑扬顿挫,朗朗上口。明明背的全是反的,他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义正言辞,字正腔圆,仿佛自己背的才是真正的《论语》。

“……作不而述,曰子,一。”

等他背完,学堂内外一片死寂。

屋外有小童道:“先生教的不是这样的啊。”

一直跟在老者身旁的年轻人也嘀咕道:“这小子怎么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背完书,唐慎立刻俯首躬身,又是谦卑模样,与刚才背书时意气昂扬、风采卓绝的少年郎截然不同,收敛住全部气色。

过了一会儿,老者问道:“为何不读书?”

他没问唐慎是不是交不起束,曾夫子这么迫切地希望唐慎回来读书,还敢在他面前说出这话,以此逼迫唐慎,同时让自己注意到这个唐家小子,定不会因为束不够而不收对方。

曾夫子焦急极了,他努力地给自己的得意门生使眼色。

唐慎心里叹了口气。

他能倒背《论语》,是因为穿越后,不知是不是穿越金手指,他对看过的书、背过的东西,一字不忘。

但是读书一事……

唐慎镇定道:“敢问先生,天下书生,读书为何?”

这个问题无比简单,屋子外就有小学童积极地回答:“考功名!”

“当官!”

“赚大钱,养我爹我娘!”

曾夫子气得甩袖:“朽木不可雕也。”他出门把那群顽童赶走。

读书是为了什么?

放在现代,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说读书是为了找个好工作,过上好日子。他们说得理所当然,这件事也没什么可指责的。天经地义,人间现实。

但是这话那群顽童会说,哪怕是曾夫子可能也会说。但唐慎知道,眼前这位神秘老者,不会如此回答。

老者默了许久,没给出答案,反而问道:“你以为,读书为何?”

唐慎微微一笑:要的就是你问我!

“天下书生,先知书,后达理。知书达理,方是书文奥义。”

老者静静地看着唐慎,眸光幽深,仿若历经沧桑。他没反驳唐慎的话:“知书达理?”

“对,知书,达理。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读书人当以孔圣人为典范,知书以达理,达理而做人。小子不才,敢问一句……”

“若已达理,何须读书?”

跟在老者身后的青衣年轻人厉声道:“歪门邪理,一派胡言!”

唐慎镇定地作了个揖:“先生问小子,为何读书。这只是小子的偏隅之见,自知难登大雅之堂。”

言下之意,是你家先生问我,我才说的好么。

青衣年轻人还要再言,被老者拦下。

“愚之!”

年轻人垂下头,丧气地退了下去。

老者看着唐慎,目光如炬,迥然有神。唐慎被这种上位者的目光看得后背发麻,他隐隐猜到,这应当就是官威,还是很大的官威。但他沉着冷静,哪怕额上冒汗,也不慌张失色。

良久,老者问道:“你与姑苏府城西的唐举人,有关系?”

唐慎身体一僵,镇定道:“听闻有一些远亲。”

“日日去那凉茶铺卖果子汁,不为赚取束回来读书,那是为何?”

曾夫子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被老者这么一提,他才意识到:“对!你这小子,每天卖出那般多的果子汁,赚了那么多钱,你不是为了读书……你到底想作甚?”

唐慎苦笑一声。

姜还是老的辣。曾夫子不够辣,这就来了个比他还辣的。

唐慎不回答,老者也没逼。他起身道:“先行告辞。”

走之前,他让青衣年轻人拿出一张名帖,交给唐慎。那年轻人不情愿极了,却也老老实实地给了唐慎。

烫金白绢纸的名帖,上面书写了三个大字“梁博文”,笔走龙蛇,龙飞凤舞。名帖背面是一行簪花小楷书写的地址,姑苏府同德巷梁府。

唐慎看着这张名帖,不动声色地把东西收了起来。他刚放好东西,一个巴掌便狠狠地拍在了他的脑袋上。

唐慎懵逼地抬起头,看着曾夫子:“……先生?”

曾夫子恨不得吐血三升:“你这浑小子,你可知那是谁?”

唐慎:“知道,一个贵客。”估计还是个很大的贵客。

曾夫子差点再糊一巴掌,这次不糊脑袋,就糊姓唐这小子的小白脸!

“梁诵梁博文,姑苏府府尹,天下四儒之一的梁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