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脏兮兮的少年就这么背着冰肌玉骨的矜贵公主上了山。
路上捉鸟逗趣,谈天说地,聊得磕磕绊绊但也算意趣横生,不知不觉日上三竿,裴环之甫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一身红服,正站在巨石上朝山下张望的乔小桥。
一个能仅凭只言片语就逼退雷家兄弟的祁霁可比槐村里的那群老弱病残有用的多。
是以久久未见祁霁其人,乔小桥放心不下,就耐不住地爬上巨石看山下动静,可等终于见了来人,乔小桥却又鼻间一哼,不闻不问不理会,脖子一扭又转身跳了下去。
巨石后跟着冒出几个期期艾艾的人影,是只等乔小桥离开才敢前来张望裴祁二人一眼。
而看着不远处渐浮出形状的人群,祁霁沉默片刻,就还是忍不住问出那个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陛下和公主政见不合的?”
“大概因为他们在乎的东西不一样。”
拨开脚下碎石,裴环之低着头,颇为细心地为祁霁清出一块可供立足的空地,然后将少女小心翼翼的放在上面,直到确定其站稳才完全松开手,然后转过身接着道:“爱谁,在乎谁,这里知道,那里知道。”
裴环之指指胸口,又指指头顶青天,然后顿了片刻,又接着笑:“被爱的人也知道。”
见祁霁若有所思,裴环之就又跟着问:“祁姑娘在乎谁?”
祁霁一愣。
霁儿要写什么?
久远的记忆中似乎有人这样问过她。
回忆与现实骤然交织,祁霁一时应不出话,分神间几个槐村村民就紧跟着四下围了上来。
但又只敢簇在裴环之身边。
祁霁冷若冰霜,乔小桥阴晴不定,尽管得了二女的救助收留,可在这些村民心中,唯一可做依靠的,就仍旧是这个月月前来给他们送粮买布的男菩萨。
他们上下检查着裴环之是否安好,其中也捎带着打量了祁霁几眼,然后各自在包袱里摸索一番,再伸出手,就凑出来个七零八碎的馍馍。
“裴公子,干净的。”其中一人嗫嚅着冲裴环之道。
尽管常在槐村过夜,但除了咚咚咚地喝蒙汗药外,裴怀之却从未吃过槐村的其他东西,而每每被人问起,裴环之就总笑称不饿,但明眼人心里都明白,对于槐村的这些事,裴环之终究是介意着。
看不上这些来路不明的东西,也不愿他们为了苟延残喘丢掉良心。
但世道如此,他们和他都无可奈何。
只是昨夜牛三儿从芥子城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一半给乔小桥上了供,另一半又被雷老三给掳了去,如今还能富余在手中的,就真的只有夜前裴环之带来的那些食物。
所以这次就真的,是个干净的馍馍。
村民们围着裴环之你推我搡地递馍馍,而其中一个犹豫许久,就半是畏惧半是胆怯地将手中馍馍递向祁霁。
心知先前得罪过这个孤冷清贵的恩人,那人不敢说话,又恐她不接,就低着头,远远撑着那只干巴巴的手。
而这边祁霁只消低头一看,就从那质感颜色中辨出了这馍馍的来源。
“硬。”祁霁别过脸,不无嫌弃地说。
而看着眼前这个东拼西凑的馍馍,裴环之眸中一软,也到底是没有接。
“这次出门前,我吃的很饱呢。”裴环之笑着道。
他确实介意槐村行偷盗之事,也确实不希望他们为了活着丢掉良心,但这里面有一点,村民们却想错了:那就是他并没有看不上谁,而是对于这些粮食,他和他们一样珍视。
他最清楚槐村村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只是硬气的话说出口容易,捱起来却是十分折磨人的。
事实上祁裴二人都饿极了,祁霁从昨日到今晨只喝了一碗白粥,肚子早在路上时就引吭高歌,而裴环之虽然面上不显,可来回地跑了两趟山路,其中一趟甚至还要背着祁霁,饥肠辘辘比之祁霁更甚。
晌午的太阳照得人眼晕,裴环之劝离了围聚在身边的村民,就接着找了个空旷处靠着休息,正打算闭目调息恢复几分体力,可刚一坐下,怀中就冷不防被丢进个酥肉饼。
被柔和的日光照着,原本冷硬的酥饼散出幽幽肉香,勾得裴环之口中涎水直流。
“祁姑娘?”裴环之瞪大眼,其间波光盈盈,惊喜又感动。
“吃完了背我上山。”祁霁没有看裴环之,神色也依旧浅淡如初,硬着脸丢下这句话,然后就头也不回,一瘸一拐地找地方休息去了。
反正这么硬的东西,她饿死也不会吃——扔了就怪浪费的。
“好嘞!”身后裴环之美滋滋应了一声。
裴环之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又双手捧着肉饼送入口中,唇齿留香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可不经意间眸光一转,却见不远处的乔小桥正神色了然地看着他。
其眼神带着三分鄙视三分洞察四分不过如此,仿佛在问裴环之,这不是主人是什么?
裴环之脖子一麻,一边在心中赞叹祁姑娘的肉饼真好吃一边想,啊,这个,要不以后再解释。
一行人休息片刻就又接着出发了。
越往高处就越是难走,随着众人渐向山寨靠近,脚下的路就也就跟着复杂起来,而为了不让祁霁或者村民们再掉队,这次的乔小桥就也耐着性子适应众人的脚步。
为了掩人耳目,乔小桥的寨子落在密林深处,这道路复杂,也颇为难走,槐村的一众老弱在前面的山路上就已十分吃力,到了此刻,就更是步履维艰。
寸步难行下他们连成一条,首尾相衔地穿梭在早春三月的山石密林里,你拉我一把,我推你一下,尽管如此一来步伐缓慢,但好在是一个不落。
又过半个时辰,龟爬般的速度终究是叫乔小桥的耐心告罄了。
带着众人绕过密林里的最后一个弯,乔小桥颇为烦躁地吐出口气,就抬手指着脚下的山道道:“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一柱香后,在前面的岔路口等我。”
话撂在地,人眨眼就没影了。
“乔姑娘——”
背着祁霁走在最前,裴环之见状就还想劝上一劝,可山中道路错综复杂,乔小桥又是驾轻就熟,其身影不过三两息就消失在了密林,只留一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那就先按乔姑娘说的走吧。”默了片刻裴环之道。
于是众人沿着乔小桥指的方向继续向前,所幸后面的路也并不十分难走,约莫又走了半柱香,一行人终于走出密林。
视野渐阔,此刻的裴环之一行人约莫已到了山巅。
流云舒卷,清风拂面,尽管周身还残余着冬日的萧瑟冷意,可脚下却已有嫩绿的草叶抽出芽,缀在苍茫广袤的山野上,仿佛在这云深不知处,一切的惊恐都已成昨日,余留下的,就只有春回大地的勃勃生机。
世间竟有这样安宁的地方?
槐村众人痴了似得站在原地,放眼望去不见岔路,就只看到个蹲在不远处身着麻布衫、正举着镐头刨地的老人家。
老人家脚边卧着个被装得半满的布袋,周围则零碎地散落着几个番薯,听见林中的窸窣动静,老人家动作一停,就循着声音眯眼朝众人方向看了看。
看见裴环之一行人,老人家将散落在地的番薯收进布袋,然后就站起身,提着布袋朝众人缓缓走了过来。
“你们···是来投奔小桥的?”
老人家边走边说,沙哑慈祥的嗓音随风一道飘进裴环之耳中。
原是寨中的人。裴环之面上一喜,可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其接着道:“又是时砚那小子捡的吧。”
捡的?
“怎么捡了这么多。”
老人家声音缓慢,语带嗔怪,一边说着,目光就一边在乌泱泱的村民身上流转一圈,待看见站在最前的祁霁和裴环之,沙哑的声音就带出几分调笑:“呦,还有两个俊俏的小娃娃。”
一句“捡的”听的裴环之目瞪口呆,但既是寨中的人,后面的路怎么走就还是得同老人家打听打听。
思及此裴环之就背着祁霁上前几步:“老人家,我们是来找寨子的。”
裴环之抬起脸,看着面前的老人家,笑容干净透亮:“可否请老人家帮忙指个路?”
“指路···”却听老人家话锋一转,“时砚那小子怎么不跟你们一起回来?”
老人家说罢,视线就又在村民中寻找一圈:“捡了这么多人,他是怕小桥生气,所以不敢回来了吧?”
这老人家到底在说什么?
裴环之听得云里雾里:“老人家,我们不是···”
却见面前的老人家已经摆摆手打断了他:“快走吧,时砚那小子耳根软不经泡,可待会要是碰上小桥,你们这些人,可是要倒霉。”
这时砚不时砚的没听懂,但后面那句,场中人却大多听懂了。
什么意思?
难道乔小桥反悔了?
村民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慌乱议论,而面前的老人家却还在自顾自的说着话。
“小娃娃,也别怨我们。”
老人家摆摆手,看了眼身后那些衣衫褴褛的村民,就又叹了口气:“老头子知道你们也是苦命人,可小桥带着我们都难活,再加上你们,寨子养不起。”
“你们就别给小桥添麻烦了。”
一边说着,面带同情的老人家就一边将手中的半袋番薯递给裴环之:“拿着下山路上吃。”
还没到寨门就被下了逐客令,情势急转直下,裴环之站在原地,还没从这突然的变化中回过神,背后就冷不丁响起一道清脆的斥骂。
“葛老头!我种的东西就是这么让你糟蹋的!”
乔小桥骂得清脆响亮,被唤做葛老头的老人家听见就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快走快走,你们要惨喽!”
葛老头低着头,就挤眉弄眼地冲着裴环之耳语一句,等再抬起脸,就变脸似地换上了副笑眯眯的谄媚表情,然后搓着手朝乔小桥的方向迎了过去:“小桥啊,今天这么早就回来啦!”
挡在乔小桥面前,葛老头一只手虚迎着乔小桥,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就犹自冲着裴环之一行打着快走的手势:“这刚开春,外面还冷着,冻了一夜肯定累坏了吧?可是辛苦!可是辛苦!”
被葛老头前言不搭后语地奉承几句,乔小桥神色不变,两眼微眯,是显然不吃这套:“你刚刚在干什么?”
不知去做了什么,从密林中现出身的乔小桥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袖口衣摆几处都沾着枯枝,下摆向上卷在怀中,似是抱了什么东西。
“没、没干什么。”葛老头面色一僵。
佝偻的腰身挺直几分,被乔小桥盯着,葛老头的身子就又不着痕迹的挪了挪,看样子是想用自己干瘦的身子挡住后面的裴环之一行人。
“让开!”
这点小动作当然瞒不过乔小桥的眼睛,但这群人既是她带回来的,乔小桥就也懒得跟葛老头计较其又把粮食送人的事,于是轻骂一声,就一步迈出越过了葛老头。
可大步走到裴环之一行人面前,不等乔小桥说话,紧随其后跟过来的葛老头就竹筒倒豆子似地先一步开骂了:“时砚这臭小子,净给你找麻烦!”
葛老头指着裴环之和其身后的村民:“我早就跟他说,不要往寨子里捡人,不要往寨子里捡人,他他他——他就是不听!”
“这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没你能耐,还惯管别人闲事,你看看,出去一趟又捡这么多!”
看着裴环之一行人,葛老头恨铁不成钢:“欠揍玩意,我回去就收拾他!”
这边葛老头虚空锁敌,先是把时砚拉出来一顿臭骂,又信誓旦旦的扬言要教训,那边乔小桥沉着脸不说话,葛老头就又偷摸觑了眼乔小桥的脸色。
见其一言不发,就又试探着道:“其实这上山的路也怪长的,他们这么爬上来,估摸得爬大半天,小桥要不你看···”
“留他们吃顿饭再走?”
随着葛老头的一番话,乔小桥的脸色就越来越沉,细看下额角甚至有青筋狂跳,只等葛老头那几句说完,就不耐烦地骂道:“滚滚滚!”
“坏了坏了,小桥生气了。”
葛老头面皮一紧。
于是不敢再多说,葛老头就又缩着脑袋往裴环之的方向近了几步,他提起地上的番薯袋,又借着身形挡住乔小桥的视线,见裴环之背着祁霁腾不开手,就偷偷将那半袋番薯塞进祁霁手中:“快走快走,小桥叫你们滚呢。”
一边说着还不忘一边半扭过头陪笑:“马上滚,马上滚。”
可身后却传来乔小桥忍无可忍的怒喝:“葛老头,我叫你滚!”
“噗。”
裴环之终究没忍住笑出了声。
“原来这些人是小桥捡的。”
走在回寨的路上,葛老头终于放下了心。
“不是捡的。”
对葛老头“捡的”这句话,乔小桥是怎么听怎么刺耳,她硬着嗓音解释:“这些人是我带回寨子里帮忙的。”
“帮忙帮忙,”葛老头连连点头附和,“咱们寨子确实需要很多帮手。”
可除了牛三儿那几人,剩下哪个不是来拖后腿的?葛老头敷衍的明显,乔小桥就更气的心中一梗。
可她一时又想不出反驳的话。于是将气哼哼地将怀中东西往葛老头手里一塞,就蹬蹬蹬跑前面去了。
“这小桥。”
被丢在原地的葛老头嗓音温和慈祥,看着乔小桥霍然离去的背影愣了一下,就颇为无奈地笑了几声,然后打开怀中包裹,发现里面竟躺着十几个鸟蛋。
葛老头不由得摇头:“林子里的鸟都要被她嚯嚯完咯!”
趴在裴环之背上,祁霁自也看到了那些鸟蛋。
想起先前林中鸟儿那惊怒的目光,再加上臂上还残留着的被鸟喙啄过的红痕,祁霁一时哑然。
“老人家,这是怎么回事?”
从一开始葛老头的竭力隐藏,到后面乔小桥的无名之火,前后一番波折不光叫槐村众人一头雾水,就连裴环之也是不明就里:“什么是捡人?”
而这边明白了内情,葛老头也就放心大胆地同裴环之搭起话:“捡人捡人,当然就是把没人要的人捡回来喽!”
葛老头温和一笑,满是褶皱的面庞堆起慈祥:“世道不好,这些年又是打仗又是闹灾,人人都不好过,所以大家伙有时候见谁过不下去了,就会把人带回寨子里住几天。”
“但小桥不准大伙这么干,山上本就没什么吃的,入了冬后更过的贫苦,那些走投无路从外面跟着回山里来的,就全都是负担。”
“可人活在世上,谁不需要帮两下?”
葛老头一边说着就一边叹了口气,“我们不常下山,也就是遇到上山的人能搭把手,可时砚跟着小桥在山下做活,他耳根子软,看到那些过不下去的就一定要带回来。每次带回来都要跟小桥大吵一架,可就是架不住这孩子倔。”
“但也是我们拖累了小桥。”葛老头声音低下去几分,“带着我们这群老东西,她哪里还顾得了旁人?”
乱世求生,世人大多是泥菩萨过江,谁也不知安稳日子能过到几时,自顾不暇下乔小桥不愿收留外人,也是人之常情。
“这寨子,是乔小桥当家?”却听背上的祁霁突然问道。
“是哩。”葛老头点点头,提起乔小桥,面上就跟着浮出自豪,“别看小桥年纪轻,她厉害的很哩。”
“带着时砚他们在山下做活,养活我们一大寨子人哩!”
祁霁心头涌起不详预感。
先前说起与雷家兄弟的一战时,乔小桥语中悲观,她就只当是双方实力有所差距,可如今听葛老头的话中意思,只怕这雁回山匪是徒有虚名。
这边祁霁一时沉默,而那边听罢葛老头的话,槐村众人就更是面色难堪。
乔小桥在山下做活?
做什么活?打家劫舍的活?
冠冕堂皇的说辞直激得槐村众人涌起不平,跟随其中的牛三儿几人听罢就更是心中愤懑。
牛三儿抬起眼,看看正同裴环之热络攀谈的葛老头,又看看走在最前的乔小桥,眼底倏尔闪过凶光,可如今山寨大门就在眼前,人在屋檐下,他们自也不敢多说,就全都蒙着头不说话。
是以本是要上山投奔,可如今除了裴环之却又全都各怀心思,沉默中众人继续向前,一座不大的山寨就在视线中缓缓浮现。
寨门外站着几个身着麻布衫的老者和妇人,正伸着脖子朝外张望,看见裴环之一行和走在其中的葛老头,就纷纷围了上来。
“葛老头,时砚又从外面捡人啦?”
看着乌泱泱的槐村村民,围上来的几个人就目露好奇,他们想靠近又不敢,其中一人就问:“这么多人哩,不怕小桥生气?”
葛老头笑:“就是小桥捡的哩!”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到站在人群中的乔小桥。
“不是时砚捡的!”
“是小桥捡的!”
“是小桥捡回来的人哩!”
围上来的几人登时松了口气,再看向槐村村民,就又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你们从哪来?”
“山下什么样?”
“路上累了吧?”
“快进来喝水!”
这些槐村村民跋涉半日,被昨夜的惊恐追着,被林间的山石拦着,不论是上了年岁的老者还是牙牙学语的稚童,就无一不是蓬头垢面,衣褛漏风,一个个全如不知从哪飘来的孤魂野鬼,他们面前站着群同样短褐穿结的妇人老者,看着和他们一样普通羸弱,却又善良热情的出人意料,这让槐村村民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不对啊——”
寨中人围着村民们左看右看,叽叽喳喳中却突然响起一道疑惑的声音。
“时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