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叫喊清脆如铃,祁霁也在这一声叫喊下陡然回神,在这一声之后,先前那些村民们嘈杂喜悦的声音瞬间止息,大街小巷鸦雀无声,祁霁透过门缝往外看,就见一头扎双髻的小姑娘带着七八来个汉子,大摇大摆地进了人群。
小姑娘一身黑红相间的干练武服,个子不高,看着跟祁霁年龄相仿,其模样娇俏可人,可走起路来却是趾高气昂,大摇大摆地半仰着头,背后则斜背着个与其娇小身形相去甚远的物什。
那物什被粗布包裹着辨不清形状,远远看着七尺有余样式细长,若立直了,只怕比那小姑娘还要高出几分。
约莫是枪棍。
祁霁目光在那细长兵器上停留片刻后又移开目光。
“呦,大家都在啊,看来今天是来巧了。”
看着拥在街巷上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小姑娘吆喝一声阔步走至人中,目光四下打量一圈,落在村民们怀中抱着的大包小包上,登时两眼一亮,又噔噔噔上前几步。
“躲什么躲!”
见小姑娘靠近,离得最近的几个村民当即惊惧得抱紧怀中的包袱连连后退,可还没来得及退出去几步,那小姑娘就颇为随意地抬手一拉,扯住离得最近的一人的衣襟,纸片似的拽得其飞将回来。
小姑娘拽的轻松,被拽之人更是毫无反抗之力,祁霁看在眼里,倒没想到这般娇小的人儿竟会有如此力气。
根本不顾其手中人的挣扎,小姑娘抬手掀开那人怀中的包袱一角,瞧了几眼里面的物什,面上就多出几分笑意:“这么多好东西?那今儿个我们就不进去了。”
劈手夺过眼前人的包袱,又将其随手丢给跟在自己身后的壮汉,小姑娘这才又接着冲众人摆摆手招呼一声:“来来来,都放好。”
大有山中大王外出巡山的架势。
可一呼之下却没人响应。
“怎么,不听?”
小姑娘面色一凝,两道弯眉立时拧起。
要说这小姑娘声音清脆娇蛮,二十上下的年纪,本该看着人畜无害,可谁能想到,干的却尽是些山中土匪头子的事。
门缝后的祁霁眨眨眼,只是在这样的世道下,倒也难怪。
如今天下割据五邦一城,虽不比三十年前的乱世那般民不聊生,可匪盗猖獗,贼寇横行,尤其是在这无人管辖的边境交界处,诸如此类强取豪夺、揭箧担囊的事简直是稀松平常。
祁霁迅速在脑中盘点了槐村附近的几个山头:往南是二连山,峭壁众多不宜人居;往西是剪祟山,隔江相望需涉水而过;但看这红衣姑娘武服干爽不见泥斑,如此,大约是北面雁回山上的土匪了。
雁回山上雁门关,过了雁门关就进入了芥子城地界,当年破麟军西征平乱,为阻击西南面的反军攻占莲花山脉,也曾在雁门关处设下精兵把守,只可惜敌众我寡,当时守关的大将与其鏖战半月,最终关破人亡。
也正是此关破后,西南反军才与莲花山脉内的土匪流寇里应外合,最终全灭了破麟军。
“乔姑娘,这···您前天不是才刚来过,怎么今天又来了?”寂静中响起一道沙哑年迈的声音,人群骚动片刻,一个枯瘦苍老的身影自其中显出形来。
“前天来的时候可没见你们这么多人。”乔小桥鼻间哼哼两声,“再说我可是来收贡的,村长老头,你可别跟我装糊涂。”
“可您前天刚收过贡,”老村长苦着脸,“您也得给我们留条活路···”
此刻的老村长躬身弯在乔小桥身边,点头哈腰,跟先前面对祁霁时简直判若两人,他嗓音沙哑,哀声乞求,叫人看着不像是盗贼村的村长,倒真成了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更叫人难以想象的是,这样的人竟还曾私下命人谋夺祁霁的财物。
“村长老头,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大康的皇帝死了?”却听乔小桥话锋一转,突然打断了老村长的话。
“如今这天下可是要乱了,”乔小桥目光在站在不远处的牛三儿几人身上扫过一圈,“要不是我们罩着,你以为就凭你们村里这几个歪瓜裂枣,还能好好待在这儿?”
“这···这···”乔小桥语含威胁,老村长唇瓣开合嗫嚅几下,却应不出声。
乔小桥顿了顿又眯起眼:“还是说,你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不需要我们了?”
一边说着,乔小桥就一边左右活动几下脖子,在寂寂深夜中发出一连串叫人牙酸的嘎巴声。
而随着乔小桥话音落下,其身后那七八个大汉也紧跟逼上前几步,看向对面瘦骨嶙峋的村民们,目露凶光。
老村长终于噤了声。
槐村人素以偷盗为生,从今夜牛三儿带回来的东西看,这么些年不知霍霍了多少纯良人家,而今却又将被雁回山匪抢掠一空——可真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在那无声胜有声的威逼下,终于有村民陆续放下手中包袱,他们面无表情,其间的老弱妇人们则更是神情灰暗,其目光呆滞,好似一具具行尸走肉,正接受自己既定的命运,娴熟地任人盘剥抢夺。
“乔小桥!”
人群中终于爆出声忍无可忍的怒喝,那声音震耳欲聋,祁霁循着声音定睛去看,竟是站在不远处的牛三儿,梗着脖子于人群中涨红着脸高叫一声,一扭身挤了出来。
“牛三儿,回来!”看着牛三儿气势汹汹,头也不回地往乔小桥方向走,老村长面色一紧,连忙低声叫他。
可此刻的牛三儿气血上涌,哪里还叫得住?只见他死死瞪着乔小桥,两眼更几要喷出火来,一边走一边怒喝道:“你别欺人太甚!”
牛三儿来势汹汹,可不远处的乔小桥却依旧站得散漫,直到其怒喝着走到近前,一脸懒洋洋的乔小桥才颇为嫌弃地皱着眉头掏了掏耳朵:“嘶——我说,有你什么事儿?”
乔小桥话说的不紧不慢,可手下却立时给了牛三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一拳。
嘭——
这一拳直击面门,其势大力沉,当即把牛三儿打得口鼻出血眼冒金星,连带着将那些未来得及脱出口的叫骂打回腹中,令其摇摇晃晃地连退数步,最终跌坐在地上。
“牛三儿,牛三儿!”老村长见状,急忙颤巍巍地扑过去,咬牙扶起了牛三儿那并不算健壮的身子。
牛三儿可是村子里为数不多手脚伶俐的年轻人,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还指望着他的“本事”来养活呢:“乔姑娘,牛三儿性子急,做事莽撞,您千万别跟他一般计较!”
面对如此强势蛮横的人,弱者就从来都只有哀声求饶的份,跪坐在地上的老村长连连告饶几声,见乔小桥没有应声,才又赶忙招来几人七手八脚地将牛三儿抬到了别处。
对此乔小桥也不做理会,只抬手点点不远处被放在地上的包袱,声音清脆又嚣张:“是你们自己打开,还是我们来开?”
有了乔小桥那凌厉干脆的一拳,槐村村民显然又听话了许多,他们弯下身,老老实实地打开包袱,供乔小桥检阅。
事实上乔小桥一行人不过□□,槐村再是老弱,也依旧有着百十号人,若是都能像牛三儿这般一拥而上,双拳难敌四手下乔小桥这群人未必奈何得了他们,可如今却被如轻易制服,倒不知是先前被欺压惯了,还是这个村子本就缺少血性——不过一群盗贼,被土匪弱肉强食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带着同行而来的汉子,乔小桥将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穿过人群,目光一边扫过脚边那些由牛三儿几人从芥子城中偷来的粮食布匹,一边挑挑拣拣。
“嗯,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约莫有一半的物什被乔小桥收了去。
土匪打家劫舍,从来都是将看得见的抢掠一空,怎么还有拿一半留一半?
看着乔小桥在人群中左挑右拣的模样,祁霁目露惊疑:倒真是稀奇了。
只不过这次牛三儿从城中带出来不少东西,所以即便是一半,乔小桥也收了个盆满钵满。
她从收来的物什中扯出几块巨大的方布,又嘱咐身边人将收来的东西尽可能地包在一处,然后才扭头冲老村长道:“村长老头,做得不错。”
乔小桥拍拍老村长嶙峋的肩膀,咧嘴一笑:“欢迎下次再来。”
竟是自顾自地冲自己说的。
老村长面色又是一灰。
将收来的战利品清点完毕,乔小桥终于要打道回府了。
她将其中一个包袱背在背上,又招呼着身边人手脚动作麻利些,一群人哼着小曲满载而归,可刚转身没走出去几步,村外就接连响起声势浩大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隆隆而来,光是听声音就叫人觉得不下百人,乔小桥当即面色一凝,先是侧耳听了片刻,然后又带着身后的汉子们退至一旁,随即又一步跨出站在最前,单手后折握住身后背着的那根细长物什,做出了副全神戒备的姿态。
而随着乔小桥的动作,槐村村民也随之一道望向了远处。
只见黢黑夜色中倏尔升起几簇跳动的火苗,青焰吞吐席卷,不多时就连成一片,照亮夜前祁霁来时的小路,也照出些形容彪悍的斑驳人影。
又过几息脚步声渐近,就见一群几有百人的壮汉举着火把,缓缓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群壮汉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可神情却无一不是凶神恶煞,他们徒步而来,为首三人则各自跨着匹烈马,其模样凶厉,腰间长刀更于火把下折射出凛凛寒光。
“呦,乔妹子也在。”
为首之人转着眸子在槐村村民中扫视一圈,看见乔小桥,就笑眯眯地招呼一声。
“雷老三。”乔小桥沉沉吐出口气,“你们不在祟山好好呆着,大老远跑这里来做什么。”
紧接着又看了眼雷老三身后的一众人:“这是把全部身家都带来了。”
祟山。
门后祁霁听清乔小桥的话,心中登时明白几分。
祟山原名叫剪祟山,位于西南面景阳与西康的交界。传说剪祟山上供奉着十八罗汉,剪祟祈福,祛除邪恶,乃祥瑞之山,可不知后来从何时起,这里却被一群土匪给占了。
这群土匪凶神恶煞,无恶不作,周遭百姓苦不堪言,再提起剪祟山时,跟祈福哪还有半点关系?于是人们就把前面的剪字去掉,彻彻底底成了祟山。
“山中闷,带弟兄们出来走走。”
雷老三混不在意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乔小桥及其身后几人的包袱上:“乔妹子看样子是完活了,要不,乔妹子先走?”
虽说乔小桥方才还在嘴里嚷嚷着自己罩着槐村,可如今真要真刀真枪地对上这百十来号人,那就又成了另一回事。
眼见雷老三对他们并无杀意,乔小桥就缓缓收回了放在背后兵器上的手,然后一边提防着雷老三一众人的动静,一边带着身后人往村外退去。
自始至终,是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另一边的槐村人。
而说完这句,雷老三也不再在意乔小桥一行人的去留,其目光重又落回到面前的槐村村民身上,粗犷的嗓音带出几分凶狠低沉:“你们这些人,谁是当家的?”
人群一时鸦雀无声,过了片刻,才又响起老村长战战兢兢的应和声。
“大、大人。”人群中老村长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在此之前,老村长是从没见过雷老三,可从眼前的阵势和方才乔小桥的反应也知道,这群人也定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如果说笑里藏刀的乔小桥是这雁回山地界的山中恶霸,那眼下面前的雷老三,估计就算得上是凶神下凡了。
被那片明晃晃的刀刃晃着,老村长是连话都说不利落:“您、您是···”
可囫囵话还没来得及吐出一句,就被雷老三手下人给擒了起来。
“大人!”老村长一惊,登时面色煞白。
雷老三骤然发难,眼见村长被人制住,槐村村民当即面露惊恐,人群中响起一阵言语嘈杂的嗡嗡动静,可没了老村长,这群人连个能出面主事的都没有。
不过些一只手就能捏死的蚂蚁。
雷老三也懒得跟剩下人多说,他横身坐在马上,下巴微抬,就又朝着众人轻飘飘的吐出两个字:
“动手。”
话音落下,身后那百余人就一齐动了。
他们先是蜂拥上前,将村民们手中那些乔小桥没抢走的另一半物资尽数抢来,然后其中一部分人留下将槐村村民团团围住,剩下的人则径直提着刀斧挨家挨户地进去搜查。
牛三儿深夜归来发放物资,今夜正巧是槐村毫无防备的时候,各处东躲西藏昼伏夜出的槐村人全都在这时冒出了头,可好巧不巧,先是碰上乔小桥被洗劫大半,后面紧跟着又来了个凶神恶煞的雷老三。
这群人如发狂红眼的豺狼涌入各家各户,翻找抢夺间噼里啪啦,其声响就霎时层层回荡在槐村上空,各处此起彼伏的呼嚎交织成一片,其间更无不混杂着妇人幼童嘶哑的啼哭。
这才是真正的强盗。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赶榜三章连发。。存稿掏空。。接下来只能随榜单字数更新了,追更的宝贝不要等,我写完就会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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