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的上空没有星也没有月。一团篝火冲天而起,给阴冷的沙漠之夜带来少许温暖。
入夜以后,怨灵的活动更加猖獗了,不断向车城的上空冲去,聚集在子母悬珠的周围,似乎要把羿令符凝结在宝珠上的英气吞噬掉。
有莘不破倚着辕门,稍稍为雒灵担心。常羊季守说得没错,这个荒废的绿洲只怕有十万以上的怨魂,雒灵明知如此却还要闯进来,而且排开了那样的阵势,她到底要干什么?
二更了,子母悬珠周围已经聚集了五万以上的怨灵,数目这样庞大的怨灵拥挤在车城上空的狭小空间里,力量大得可怕。有穷商队里功力较弱的人已经开始抵挡不住了,要好几个人抱团才能勉强抵挡住从半空中直透下来的阴寒。那股阴寒不同于普通的寒冷,似乎它不仅要带走活人的热量,还要带走活人的生命。像老不死这样的弱者即使靠在几个勇士旁边也不停地发抖,无论怎么拼命,也没法把互相碰撞的牙齿咬住。
三更了,绿洲所有的死灵都已经聚集在车城周围,整个车城都被这股鬼气所困。除了几个首领和四位长老,有穷商队所有人都丧失了行动能力。苍长老知道,现在有穷商队再想撤出绿洲也已经来不及了。整个车城还活动着的,只有巫舞中的雒灵。
“说实在的,我还真有点搞不懂你们这群人。”沙漠上最凶残的屠夫,天狼常羊伯寇走出黑暗,出现在有莘不破的视线中,“如果说你们是误闯绿洲,那么困死在这里也是活该。可你们中间分明有高人在,居然还自己进来送死!”
他抽出了他的剑,在剑上抹上了自己的血。
“你终于来了。”有莘不破道,“我玩厌捉迷藏了,敢不敢和我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斗!”
“决斗?”常羊伯寇仿佛看到了一个愚蠢透顶的人作出了一项愚蠢透顶的决定,“难道你还没发现自己的状况很糟糕吗?在这个地方,你只怕连平时三成的功力都发挥不出来。”
常羊伯寇说得没错。聚集在车城里外的鬼气不断地散发出各种幻象和阴寒。要避免被幻象迷惑,有莘不破必须无时无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而要抵抗阴寒的侵袭,则更要无休止地运真气环走全身。而这件事情不但严重耗费他的精神和内息,而且还牵制着他的活动能力。
“可是,我和你却恰恰相反!”常羊伯寇道,“这些怨灵,一个个都是我力量的来源!在这个鬼绿洲里,我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就算是血剑宗来到这里,也不是我的对手!”
“你吹牛!”说话的不是有莘不破。那声音来自有莘不破的背后,一个衣裳褴褛的男子坐在一辆铜车的顶上,玩弄着他的小皮帽。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有莘不破不回头,眼睛仍盯着常羊伯寇,问的却是本应该在车城右方守卫的天狗常羊季守。
“我感应到他来了。”常羊季守说,“我们之所以要面面俱到地防守,是因为不知道这家伙会从哪里过来偷袭。现在他已经出现了,我自然没必要再待在右方。”他眼光直逼常羊伯寇:“我有个预感,明天太阳升起之后,就再也没有天狼剑了。”
“哈哈哈哈……”常羊伯寇狂笑起来,“你这只讨人厌的小狗!缠了我这么多年,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老是死不了。不过你的运气总有用尽的时候!看!看看你的周围!三年了,我从没见过这个绿洲的鬼物这么兴奋过,这里聚集了超过十万个鬼魂!十万个鬼魂啊!此时此地,就算是那个号称不死之身的血祖都雄魁,我也有把握送他下地狱!”
“呸!”有莘不破吐了一口口水,但那口水还没落地就被怨灵把其中的阳气蚕食得干干净净。
“台侯阁下。”常羊季守道,“在这个战场,你的活动似乎不是非常灵便啊。能否让我来试试?”
“我不灵便,难道你就灵便了?”
“我不一样。”常羊季守似乎笑了,“无论这个地方聚集了多少鬼魂,都不会对我造成影响的。”
“为什么?”
常羊季守笑道:“这一点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死不了一样。”
一语未毕,一道剑气破空而来,袭击有莘不破。有莘不破一跃跳开,只听常羊伯寇冷笑道:“我来这里不是听你们聊天来着,受死吧!”
那剑气的速度与威力,有莘不破本能地避开了。但千钧一发之际总差那么一点,似乎手脚被一些什么东西扯住,于是他被数道剑气划破皮裘,伤及皮肉。
天狼剑血色光芒大涨,连续三剑,劈出来的不是剑气,而是声音。
常羊季守叫道:“小心!是剑鸣!”但他的声音早被一声刺耳的金属震动所掩盖,声音传了出去,引发数万鬼魂哭号,令整个绿洲上的生命如入噩梦!有莘不破被那剑鸣突破防线,竟尔心神微散,被周围的鬼气侵入经脉。有莘不破体内的先天真气发动自我疗复,但常羊伯寇哪里容得他有这个空暇?天狼剑上鬼气大盛,直指有莘不破眉心。
“剑示!”有莘不破心中一惊,芈压就是败在这一招上面,危急间一条人影闪过,人剑合一,挡在有莘不破身前。
“常羊季守!走开,冲我来的我自己对付!”
“别坚持这种无聊的固执了,台侯阁下。”常羊季守道,“在这个环境中,根本就没有公平决斗这回事!”
常羊伯寇笑道:“小狗,你说得没错!我背后有十万鬼魂做后盾呢!你们还是一起上的好!把那个射箭的家伙,还有那个喷火的小孩一起叫出来,大家一起来听听我天狼剑所发出的死神判决!”
“我不认为你有资格让我和别人联手。”声音凌厉得像北溟鲲鹏(北溟,即北海,或即今天的北冰洋。鲲,神话传说中一种长达数千里的大鱼,能够化成巨鸟,变化成的鸟即为鹏)抟起的巨风,箭穿日月,眼如秃鹰,羿令符来了!
“是你!”常羊伯寇沾满他自己鲜血的剑变成暗红色,“再次见到你太好了。从来没有人能在我剑下救人,你是第一个。听听,我的天狼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喝你的血了。”
“哼!是吗?”羿令符背负双手站在辕门上,一点战意杀气都没发出来,但十万鬼魂对他却个个退避于数丈之外。“那为何那天晚上你不敢来找我?我可是整整等了你一个晚上!”
“现在也不迟!等我先宰掉面前这两个小子……”常羊伯寇举起剑,鬼魂向他飞聚过来,森森鬼气扑向他的天狼剑,剑身越来越黑,黑到如同墨汁一般。
羿令符脸色微变,叫道:“有莘,小心,他的剑在吃鬼!”
“吃鬼?”有莘不破笑道,“我这把可是鬼王刀啊!怕什么。”
“鬼王刀?”常羊伯寇的笑声中充满轻蔑,“小子,让你看看什么样的兵器才能配上鬼王的名号!三千怨灵天狼剑——死吧!”
数百骷髅从常羊伯寇的剑尖冲了出来,有莘不破举刀一挡,骷髅却像幻影一般不受鬼王刀的阻隔,直接扑向有莘不破,肮脏冲击他的视觉,恶臭冲击他的嗅觉,鬼号冲击他的听觉,阴寒冲击他的触觉,更有一股躁动直接引诱他热血中的邪恶,刺激得他几乎要发狂。
“不破!”羿令符的一声断喝把有莘不破拉了回来。他抬起头,那一瞬间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只听羿令符平静的声音道:“不破,你的心力、真气和力量都有破绽,很容易在这样的环境中受到侵袭,暂时还是交给我们吧。”
“呵呵!开什么玩笑!”有莘不破知道羿令符说得没错,却还是觉得不爽。定神看时,两个人影正在黑暗与光明的缝隙中此起彼伏。常羊伯寇的天狼剑在挥舞中发出幽幽的光芒,常羊季守的天狗剑相形之下却显得暗淡。聚拢在天狼剑上的三千怨灵受到常羊伯寇的催动,不断地袭向常羊季守,但怨灵穿透常羊季守,就像幻影穿透幻影,不但没有对他造成一点伤害,甚至没有损耗到他的半点精力。反倒是常羊伯寇的剑锋把常羊季守割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
有莘不破看得赞叹不已:“没想到他的精神修养这样牢固!”
“那倒不见得。”羿令符道,“不破,你根基之牢固不在任何人之下,包括我,也包括天狗。”
“可我就算身体完好,也无法像季守兄那样面对怨灵毫无影响。”
羿令符哼了一下,却不做声。
有莘不破突然道:“对了!你的死灵诀好像对这些怨灵很有用,不如……”
“用死灵诀的话,一枝箭只能对付一个目标。”羿令符道,“我虽然可以不辞劳苦,但……我们商队的箭好像不够我用。”
“当我没说过。”
常羊季守身上已经多了十八道伤痕,有莘不破终于知道他脸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伤疤了。可是常羊伯寇尽管占尽上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顽强的天狗击倒!天狼心中开始烦躁,这一点连有莘不破也发现了。
“季守兄有机会了!”有莘不破道。
“哦?”
“天狼已开始烦躁了,难道你没发现吗?我估计他很快就会发动最强的攻击,但在这种精神状态下,那也是他最容易露出破绽的时候。”
“有点道理。”羿令符道,“不过那也得看看天狗能不能缓出手来攻击那破绽!”
有莘不破心一沉,被羿令符一提醒,他果然发现常羊季守的动作有一点点缓慢下来了。天狗尽管顽强,但力量也不可能是无穷无尽的。
“五更了……”羿令符望向东方,“天也快亮了吧。天一发白,天狼大概就会逃走。”
“逃走?为什么?他未落下风啊。”
羿令符道:“天一亮,怨灵就会被我们的正气压制住,他的三千怨灵天狼剑就失去了阴气来源。那晚他不敢来找我,就是因为没有这些鬼物提供他阴力,他没把握对付我。哼!他原本以为利用十万怨灵作为后盾可以把我们全部击杀。不过他还是失算了。他大概没有料到怨灵剑对常羊季守一点用处都没有。这么说来或许……或许他其实也还不知道他弟弟天狗的真相。”
“真相?”
“嗯。就是天狗不怕怨灵攻击的原因。”
“原因?”
“哈哈哈哈……”常羊伯寇的狂笑打断了两人的交谈,常羊季守的右臂竟然被天狼齐肩斩断!有莘不破大惊,握紧了鬼王刀。但羿令符却仍然没有出手的意思。
常羊伯寇举剑斩下,常羊季守就地一滚,嘴巴咬起了跌落在地上的剑,左手一伸,从和身体分离的右手上接过天狗剑,他竟然仍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好!三弟!你很好!”常羊伯寇喘息着,这是他今夜见到常羊季守之后第一次叫他“三弟”,“看来,这次我还是杀不了你。不过,今晚我也不能白来!”
常羊季守警惕道:“你要干什么?”他一开口,被咬住的右手便跌落在地,他却一点也不在乎。
“哼!几块硬骨头,今晚是来不及啃了。不过,我至少要先把杂碎清理干净。”
“你要干什么!”常羊季守重复道。
“干什么?”常羊伯寇忽然松开右手,天狼剑却浮在半空。常羊季守脸上仿佛有些羡慕,又夹杂着担心:“剑祭!你什么时候练成的?”
天狼却不回答他,只是冷冷道:“三千怨灵已经是我的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可是,用剑祭的话就不存在这方面的限制。”人影一闪,常羊伯寇已经踏在天狼剑剑身,向子母悬珠飞射过去。
“不好!”
羿令符、有莘不破、常羊季守一齐向车城中心掠去。祭台边,芈压竭力维持着五个燃烧着重黎之火的大型火炬——正是这五个火炬保护了祭台和有穷商队的人不受鬼灵的侵害。祭台上,一身白袍的雒灵已经停止了巫舞,仰天卧倒对着漫天飞舞的幽灵念念有词。
芈压叫道:“不破大哥,你们怎么搞的!怎么没拦住那家伙,让他跑到上面去了!”
众人抬头仰望,天狼常羊伯寇一脚踏在子母悬珠的母珠上,天狼剑凌空停在他的头上,十万怨灵失控一般向剑身涌去,就像找到了一桌美味的食物。然而到底是它们在吞噬着天狼剑,还是天狼剑在吞食它们?无从知道。
常羊季守喃喃道:“凌虚驭剑,没想到他真的做到了。”
“剑祭?什么鬼东西?真那么厉害的话他干吗不早点用出来?”
“剑祭是剑法中的高深境界,天狼现在用的应该是血祭,用血混合真气,再以心灵加以羁绊,把剑祭起来遥控指挥。”常羊季守道,“但可怕的不是剑祭本身,而是他利用天狼剑自动聚集鬼灵,要发动十万怨灵的大攻击。本来他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么多的邪灵,但利用剑祭遥控,他本身所需要承受的压力就会减轻很多。”
“十万怨灵!”有莘不破大吃一惊,三千怨灵已经那么难以抵挡了,如果是十万怨灵的话,就算他和羿令符等人在天狼的攻击中能够幸免,只怕自苍长老以下、有穷商队数百人马无人逃得过一死!于是他忙叫道:“羿老大!快放箭!”
“来不及了。”常羊季守说,“剑祭发动以后,天狼剑本身就已经有了半独立的意志!就算攻击剑主也解不了它要发动的剑劫!快让有穷的人撤退!”
羿令符道:“那也来不及了。”
“唉。”芈压一个虚脱,倒坐在地上,“我没力气了。”五个大型火炬随即缩小、熄灭。但却没有邪灵趁机袭来,所有的邪灵都已经被天狼剑所吸引,聚集在有穷商队的半空,形成一个幽绿色的光球。
“完成了。”常羊季守苦笑道,“完了,完了!为什么每一次我想帮人,却总是把事情弄得更糟!如果没有我带路,或许你们就不会找到这个鬼绿洲,就算受到一些损伤,也不至于像今天一样全军覆没。”
“你这结论下得太早了。”羿令符道:“我一直没出手,是因为相信自己的伙伴。”
常羊季守闻言全身一震,向祭台的方向看去,然而他还来不及看到什么,半空中绿幽幽的光华暴闪,天狼剑挟带着十万怨灵俯冲而下,没有声音,没有锋芒,也没有阴寒。天狼剑所带来的,是一种没有尽头的虚空,一种吸引所有生命又吞没所有生命的虚空。
常羊伯寇踩着子母悬珠笑了。十万怨灵之剑,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抵挡得住。这一剑一发动,他就知道自己赢了。就算是这支商队的那几个本领了得的首领能在这一轮攻击中活下来,只怕也已经奄奄一息了吧。
“这样子利用鬼物取胜,也算是剑道的一部分么?”就在胜利即将到来的那一瞬间,常羊伯寇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些奇怪的念头,“为了快感,无差别地夺取生命;为了胜利,不计较使用任何手段,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剑道巅峰么?”
为什么要想这些东西?为什么会有这些乱起暴躁的念头?
常羊伯寇的脑中像翻起层层巨浪:“不管了!不必顾念这一切!只要能取得胜利,何必在乎尘世间所有无谓的伦理、道德、感情……这些都只不过是牵绊罢了,都是一些转瞬即逝、虚无飘渺的牵绊!只有那最后的胜利,才是天下间最实质的存在!”
然而在这疯狂的心灵自语中,一个来自心灵更深处的声音质问他:如果连胜利也没有,那这一切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