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头勾魂面祭成的一瞬间,相隔支狩真数十条街的城东某宅,一名年青的鲤人骤然睁开眼,瞳孔放大,浮出两缕黑色的烟雾。
冰凉的月光从窗外投进来,四壁白森森地发亮,墙角的蛛网被夜风吹得摇晃不休。鲤人扭动脖子,目光仿佛穿过重重高墙,望向客栈的方向。他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拉开门,幽灵般走进空寂的街道,灰白色的鳞片像衰败的皱纹不住颤动……
客栈内,支狩真以精血在地上绘出祝由阵图,开始祭炼第二种魂魄术——**丝。
在诸多的祝由魂魄术中,**丝极为特殊,既可算是上法,也可作为中法、下法,威力取决于炼制的最后一步——引咒词。引咒词并无规矩,任由施咒者自定。据《祝天十三录》所述,施咒者说出来的词语越是怪诞罕见,**丝的威力就越强,但引咒词不可胡编乱造,必须确有其词,否则无法生出迷惑心神之效。
支狩真瞥了一眼床上的萌萌哒,心中已有决断。
他挑出眉须草、焚骨果、黑蛤血、蜂桃汁、箭虫眼等十八种巫材,选取比例,调成一碗粘糊糊、臭烘烘的浆液,随后拔下一根头发,浸泡其中。一炷香之后,头发变色,宛如一根透明的晶丝。支狩真将发丝摆在阵图中心,从正东、正南、正西、正北四个方向,分别踩了发丝三下,吐了三口唾沫,念了三句巫咒。
蓦地,祝由阵图的六角迸射出血色幽光,笼罩住发丝。发丝无风自起,悠悠飘到半空,像一条细小的蛇扭动起来。从发丝内,传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似蚊蝇的振翅声,似蚕蚁的啃咬声,又好似鬼魅的窃窃私语……片刻后,诸般声响忽地消失,发丝陡然绷直,向着支狩真点了三下。
如今只差祭炼的最后一步——引咒词。
支狩真踏入阵图中心,手掐巫诀指向发丝,口中厉喝一声:“草泥马!”他不止一次听萌萌哒说过此语,高深莫测,至今难解其意。以它作为引咒词,当可大增**丝的威效。
萌萌哒从梦中惊醒,钻出草褥子,探头四处张望。
发丝猝然弹起,落入支狩真的鬓发,闪过一抹迷幻的暗红光芒。支狩真伸手抚过发丝,心念不由一阵动荡,神思恍惚,这一根**丝赫然臻至上法。
“刚才,是你在说话?”萌萌哒目光流转,最终失望地落到支狩真身上。
支狩真点点头:“我祭炼几个术法防身,你继续睡吧。”
萌萌哒呆了片刻,颓然躺下,蜷在墙根的阴影里。真是妄想呢,这个世界里,原本就不会再有那些熟悉的话语声。
支狩真注视着她,犹豫片刻,从怀里摸出几根纤细的白毛。这是从萌萌哒身上掉落的,被他特意收好,关系到今夜的最后一项祭炼——灵宠替死咒。
此乃巫族保命秘咒,一生仅能祭炼一回。它以精、怪的毛发或精血,对其强行施咒,收为灵宠。一旦施咒者遇上致命凶险,可将伤害转嫁到灵宠身上。若是灵宠死亡,施咒者也会遭受极大的反噬。
“萌妹子,你还没睡着吧?”支狩真轻咳一声。
“嗯。”萌萌哒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我想……”支狩真欲言又止,以他的本意,是趁萌萌哒熟睡之际,强行施出灵宠替死咒。事到临头,却又难以下手,他终究是受过猴精的恩惠。
“大半夜的,你想干什么?不会吧?人兽殊途,不要这么重口吧?”
“这个,你知道自己禀赋特异吧?中过我那么多剑,连皮都没擦破。前几晚,我看到你的手碰触篝火,也不曾留下烧伤的痕迹……”
“所以什么?你这个心黑手辣的小子,又想动什么歪脑筋?”
“我——”支狩真神色一动,深夜的街道上,蓦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狭窄的深巷内徘徊不去。
他立即收声,闪到窗边,侧身往下窥去。
空荡荡的巷子里,一个孤零零的青壮鲤人恍若梦游,身后拖曳着扭曲的影子,从巷口走到巷尾,又默默地走回来,反复游荡。
支狩真屏息察视,自从入城之后,八翅金蝉彻底安静下来,陷入蛰伏,似乎唯恐被什么东西察觉。
鲤人来回踱步良久,缓缓抬起头,目光移向巷子两侧的屋舍,一缕缕黑雾从瞳孔中飘出。
支狩真马上收回目光,转步贴到墙后,心生疑惑。这个鲤人半夜至此,有何所图?难道与巫灵感应到的凶兆有关?
又隔了许久,他听到脚步声重新响起,凑到窗角再瞧,鲤人一步步走出巷子。每走一步,他的身躯就剥落一块,飞散成一蓬黝黑的尘灰。走到远处,他整个躯体化作飞灰,簌簌洒落,地上只留下一双破旧的草鞋,被夜风吹着向前翻滚。
一丝寒意犹如冰凉的蛇爬上背脊,支狩真苦思半晌,走到床前,与萌萌哒对视。
“你到底想说什么?”萌萌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说话很特别,总是直来直去,用词也很古怪。”支狩真沉默了一会儿,道,“虽然是个猴精,可我知道,你对我没什么恶意,还帮了我不少忙。也因为你,我感悟了一次剑道真义。”
“但是?”萌萌哒甩了一下尾巴,灵动的眼睛透出讥诮的光。
“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我可以帮你。”支狩真沉声问道,抓起墙上悬挂的长剑。剑锋寒亮如镜,照出一双冷酷又坚决的眼神。
“我只想回家。可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萌萌哒深深地看着支狩真,“少年,你是要杀我么?”
她轻轻笑起来,黑暗中,笑声如此苍白。“如果你杀得死我,那就动手吧。其实,我早就厌倦了。来到这个世界,我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不过是漫长的折磨。”
她靠过来,脖子贴住剑刃。睫毛像蝴蝶受伤的翅翼,无声垂下,覆盖住红宝石般闪亮的眼睛。
支狩真静静地凝视着她,一大一小的影子映在墙上,连在一起,却又分明离得很远。细想起来,他一直都是如此,离任何人都很远。
他是否也已厌倦了?
“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真的是漫长的折磨么?”他喃喃自语,过了很久,他听见自己扔掉长剑的落地声。
“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不如帮我一次。作为回报,我一定完成你的心愿。无论你家在何处,哪怕破碎虚空,我也将全力以赴。”支狩真摊开萌萌哒的小手,把莹白的毫毛放在她手心。
那只小手一动不动,和他的手一样冰凉。然而握的久了,两双手都会一点点变得温热。
“你愿意帮我吗?即便是付出生命。”
“即便是付出生命,我也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