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景色便是浮着几缕薄云的蓝天,所以我很少去旅行。韦雨那天这么说的时候就站在这棵白桦树下,她当时还抬头望着天空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乌发因之在她的肩部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浪。白桦干爽地挺立着,秋天的黄叶纷纷扬扬。
应该承认我完全听出了她在这种表达之中隐藏的拒绝,而我敢肯定一旁的棱冰也不会不懂。我于是说有许多地方都值得去看,并且开始生动地描述一些知名旅游区的风景。韦雨认真地听着,亮晶晶的眸子里蕴含着温暖的笑意。她一直这么温暖地看着我,直到棱冰插入一回话为止。棱冰说“这些都是天下”。韦雨悚然回头望着他,一种朦胧的光芒令她的眸子幽深如潭。
现在想来我的落败正是从那时开始,我其实知道那句话绝不会是大大咧咧的棱冰的真实想法,但我将永远对他在那一刹那的智慧表示敬佩,尽管当我看到韦雨眼中那充满深意的朦胧时就已感到了某种坠入深渊般的绝望。不过如果现在的棱冰再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会相信他是有感而发。因为我知道棱冰现在的经历已使他无论如何深沉都不会显得过分,但是我其实也没把握以后还能不能听到棱冰那带点女声的尖嗓子。
再后来的情形我已记得不很清楚,总的印象是我在那天的行为似乎是慢了一拍。当我沉默半晌后很想和人谈谈生命与死亡时(我敢说只要韦雨听我讲下去她会发现我并不只是擅长旅行),我才发现韦雨和棱冰已经在快乐地说起旅行的事了。我于是恍然悟到为什么有很多人在提到“命运”这个词的时候总是一语不发,同时我也认识到我的错误只是命运的安排,所以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但是让我感到悻悻然的是在那之前韦雨只认得我,相识的原因很简单——当时同她在一起的人也正是我的朋友。见面后那人介绍了她的名字,但我却脱口而出地叫了声“小雨”。初次见面就这么亲切称呼对方肯定显得唐突,我也不知道处事一向拘谨的自己为何会一反常态这样做。当时我注意到她的眼中曾掠过一丝雾样的神色,令我恍然有种被洞穿了的感觉。不过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眼前依然只是一片平庸的世界。很久以后那位朋友还拿这个小插曲来开过我的玩笑,而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并不像口头上表现的那样反对他这么做。
后来我常想可能正是在那初见的一瞬里,世上便有了一条轻盈无质的丝带让我仓皇奔走却无从逃遁,实际上为了躲开这条丝带的缠绕我的确曾孤身前往一颗无人星球写生,在那里待了三个月后我终于感到心绪完全平静。但在我返回地球走出飞船看到来迎接我的韦雨(她的身边站着棱冰)的一刹那,我便立刻又面临一个难题:这种孤独行动是否该重来一次。
记得在我突然喊出“小雨”的同一天的下午,我竟非常偶然地在同一个地方又碰到了韦雨,当时她意外的样子真是动人极了。她说真没想到,然后她看着天空说这种晴朗的天气让人想起草原。而在她仰头向天的时候我陡然感到了明显的震动,她那线条优美的脖颈在蓝天之下雪白如玉让我产生出一种若即若离却终不可寻的情绪。后来在我分析那一刻的情形时,我把原因归结为那一刻的她具有某种可以入画的韵致,触动了我的专业习惯,不过这个理由始终让我觉得过于牵强。至为奇怪的是后来当我把这种情绪捕捉成为一幅叫作《天下》的油画时,我竟然难以自持地在那雪白如玉的颈部缠上了一根大红的丝带。也正是这条丝带使我失去了不久后举行的当代世界画展的金奖,评委们一致认为这条丝带的出现让人觉得不可理喻。我也不太清楚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却知道我是那样偏执地要把这条丝带缠在那美丽的脖颈上,似乎唯其如此我才能在画布上真正留住那一刻的一切。
我后来一直在想我可能正是在那一刻的震动之后开始感受孤独的,在那以前我一直扛着画架追逐时间同时也被时间追逐。我之所以选择并喜爱绘画这个职业就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时代只有画家是不会感到孤独和无所事事的。虽然人们现在已可以用三维成像技术活灵活现地表现任何事物,但却永远表现不出自然在人们的心灵里激起的感受,这种感受源于真实而超越真实。
韦雨谈到天空与草原所带给我的恍惚并未持续很久,我很快醒悟到了自己的失态并很大方地约她第二天还在这里见面。我说你来不来我都会来,并且我告诉她我真的有事。现在想来我在第二天如果不叫上棱冰或许事情会是另外一副样子,但我一直喜欢每件事都能有个纯净明朗的开始,而且对这种偏爱我至今都没有舍弃的理由。第二天早到的韦雨看见我们俩时显出的那种惊讶实在有着非常浓的孩子气。
有一次我突然心血来潮告诉韦雨说那幅《天下》是以她为蓝本,韦雨咯咯地笑着摇头表示不信。过了一会儿她仰起头煞有介事地抚摸着脖子说,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缠着红丝带?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