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豪爽有风概,面有七星,姿貌甚伟,年幼时即为名士温峤、刘惔所赏识,十八岁手刃父仇,声名大振,出任驸马都尉、琅琊太守,尚明帝长女南康公主,三十四岁时平定蜀汉,其后二十年间三次北伐,先后击败氐秦国主苻健、羌人首领姚襄和强大不可一世的慕容燕,尽收中原、河北之地,战功赫赫,威名远播,故燕慕容恪当政时,国力强盛,曾有大举南侵之意,因有桓温在,不敢妄动刀兵——
然而英雄迟暮,现在的桓温昏昏沉沉躺在病榻上,便溺皆要由人服侍,人生至此,实为悲凉!
这日黄昏,桓温神智清明了一些,问左右侍者今日是三月末还是四月初?侍者答道:“郡公,今日是四月初二戊子日。”
桓温让侍者扶他勉强靠坐着,看西窗斜阳透入,问:“荆州桓冲还未到吗?”
侍者答道:“尚未。”
桓温略略转头看了看,说道:“唤倾倾来。”他病重期间,李静姝时常侍候在病榻畔,喂他喝稀粥,细心温柔,让他颇感安慰——
几个侍者面面相觑,无人挪步。
桓温“哼”了一声,浑浊的眼睛一瞪,余威犹在。
一个侍者赶紧道:“禀郡公,李娘子不在府中,带着小玄郎君去建康了。”
桓温眼睛眯起,沉默下来,他虽然昏愦不能多想事,但神智未失,心知这其中有古怪,倾倾一心想求他立小玄为世子,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去建康!
沉吟片刻后,桓温道:“唤桓熙来。”
侍者答应一声,飞快地去了,不移时,桓熙快步来到,在病榻前跪下,强颜欢喜道:“爹爹今日气色颇佳——”
“熙——”,桓温打断儿子的话,努力地不失威严地说道“去唤倾倾,和小玄来见我。”。
桓熙吃了一惊,强笑道:“爹爹不知道吗,李氏昨日带着小玄去建康了,说是归义侯遗孀有事相召。”
桓温盯着桓熙,突然伸手抓住他左腕,问:“你杀了她母子二人?”
在父亲积威之下,桓熙心惊肉跳,想要抽回手,却被抓得紧紧的,赶紧道:“没有没有,儿怎敢做那种事。”
桓温心头一松,知子莫若父,他对长子桓熙的性情能力还是很清楚的,说道:“那去唤她母子来这里。”
桓熙道:“是是,请爹爹松手。”桓温戎马一生,现在虽然病重,手劲却还不小。
桓温气力已尽,手一松,桓熙脱身就走,到室外才长出一口气,背心衣衫都湿了一大块——
桓济大步赶来,神色紧张凝重,说道:“阿兄,五叔父到了,陈操之也到了,在江口码头。”
桓熙心头一凛,问:“刀斧手都准备好了吗?”
桓济道:“皆已肃然待命,都是死忠之士。”
桓熙点点头,皱眉道:“五叔父为何会与陈操之同日到达,有这样巧的事?”
桓济道:“想必是巧合,却也正好,一并诛杀,更少后患。”
桓熙想到要杀陈操之,心情激动起来,却又道:“父亲要见李氏和小玄,如何是好?”
桓济道:“不必理会。”
正说话间,有军士急急来报,说新安公主大吵大闹,要见李娘子、要见郡公——
桓济下令道:“不许她出小院半步,谁敢放她出来即以军法论处。”
军士走后,桓济恨恨道:“这贱妇一向目中无我,我亦不需再忍受了,今日先杀陈操之,再杀这贱妇,然后提兵入建康杀了那个昏君。”
桓熙问:“五叔父究竟该如何处置?”
桓济道:“不是早就议定了吗!”
桓熙心有不忍,想了想,终于还是点了一下头。
……
陈操之和桓冲同日赶到姑孰并非巧合,陈操之与刘牢之率八百轻骑日夜兼程,在洛阳和汝南更换了两次坐骑,这才仅用二十日就赶到了江北的历阳,人马俱疲,便在历阳休整一日,而先一日他便派人去江南探听消息,那探信的原是西府军士,持陈操之密信径去见西府主簿王珣,王珣看了陈操之的信,点点头,匆匆写了一封回帖,只说桓温还活着,荆州的桓冲还未赶回来——
那军士持王珣信赶回江北见陈操之,陈操之见信上只有这么两句话,眉头微皱,他料知桓熙极有可能会趁其父病危时篡权夺位,所以桓冲未至他是不会贸然进姑孰城的,只是王珣回信如此简约,有些古怪,正踌躇间,忽报王主簿有信使到,唤进来一问,那人自称是王珣心腹,为王珣传言,请陈刺史莫要轻易入姑孰城,桓熙、桓济有非常之谋,将对陈刺史不利——
陈操之微笑道:“王元琳真是小心谨慎啊。”
刘牢之问道:“这传话的可信否?”
陈操之道:“可信,王元琳是怕书帖被桓熙手下发现,故只写平常语,暗地里命人悄悄跟随至江北传话,可见姑熟城现在是龙潭虎穴、剑拔弩张了。”
军士来报,上游有十余艘大船来到,是荆州水军旗号——
陈操之长身而起,说道:“很好,荆州桓刺史到了,我等可以渡江。”
四月初二傍晚,陈操之渡江见到了桓冲,桓冲之所以迟到是因为他去了襄城布置军事防务,见到陈操之,桓冲问道:“陈刺史何以让我暂缓入姑孰?”
陈操之告以桓熙、桓济之谋,桓冲惊惧,思忖半晌,亦不敢擅入姑孰城,命征虏将军朱序率一千荆州水军力士和刘牢之率领的五百冀州军士先期入城,假称桓温军令,直入将军府擒桓熙、桓济,只要首恶授首,桓冲当能控制姑孰城的三万军士——
夜里亥时,刘牢之快马来报,桓熙、桓济未能掌控制子城的西府将士,只在将军府里暗伏了两百甲士,已被尽数格杀,桓熙、桓济皆被拘录,请桓冲入城主持大局。
桓冲这才与陈操之率千余众入城,来到将军府,见桓熙、桓济被绑缚在廊下,桓冲停下脚步,看着这两个侄子,桓熙、桓济面如土色,不敢仰视。
桓冲径去内院看望大兄桓温,见到的却是这么一幅惨相:
卧室里连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一代雄杰桓温俯趴在榻边,僵挺不动——
桓冲急上前探兄长鼻息,竟已气绝。
原来桓温命桓熙去唤李静姝、桓玄来,苦等不至,再传桓熙,也不至,那些侍者被逼不过,又不敢违抗桓熙的命令,一个个都避到室外去,桓温强撑着想下地,一跤摔倒,也无人搀扶,这个“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遗臭万年”的枭雄就这样死去!
桓冲将兄长的尸首抱置在榻上,想着兄长一世英雄,身死之际竟如此凄凉,不禁抚尸落泪,长跪不起——
这时,已得解禁的李静姝母子匆匆赶来,跪在榻前,大放悲声。
桓冲起身怒斥李静姝:“兄长弥留时,汝为何时不在左右侍奉?”
李静姝泪流满面道:“妾与小玄被桓伯道兄弟拘禁在后园柴房,方才始得出来,哪知将军竟然已薨!”
桓冲略一追查,果然如此,大怒,将桓温身边的近侍全部处死,一面命人布置灵堂、讣告朝廷,一面密审桓熙、桓济,得知四兄桓秘也参与了此次谋乱,桓冲既伤心又痛恨,但桓秘是他兄长,他不便拘禁他,当即上表朝廷,罢免桓秘司州刺史之职,同时奏免桓熙安北将军、桓济丹阳尹,又削去桓济临贺县公的爵位——
桓冲召陈操之、朱序、王珣等人共议立桓公世子之事,桓冲不愿拥立桓歆,于是称桓温遗命,以少子桓玄为嗣,袭封南郡公。
朱序等西府旧将更密劝桓冲诛除王彪之、王坦之、谢安诸人,专执时权,桓冲不从——
四月初五,皇帝司马昱诏遣会稽王司马曜、侍中王坦之前往姑孰祭奠大司马桓温,依汉霍光和安平献王故事,隆重厚葬——
四月十三庚戌日,诏命下,免去桓秘司州刺史之职,改授散骑常侍,以河南太守沈劲为司州刺史,桓熙、桓济俱贬为庶人,流放长沙,永不叙用,以五兵尚书王蕴代桓济为丹阳尹、以谢安幼弟谢石为五兵尚书;以桓冲为征西将军、都督扬、豫、江、梁、荆、益、宁、交、广九州军事,领扬州刺史,镇姑孰;以桓石秀为荆州刺史、桓冲长子桓嗣为江州刺史——
桓秘虽未被贬为庶人,但也无颜接受散骑常侍之职,从此辞官归隐,龙亢桓氏遭此变故,不但丧失了司州刺史和丹阳尹这两个重要官职,声誉也是大损,作为龙亢桓氏的家主桓冲深自谦退,以挽时望,当初桓温在姑孰,死罪皆专决不请,桓冲认为生杀之重,当归朝廷,凡大辟之刑先须上报朝廷,然后行之——
四月十五,会稽王司马曜与侍中王坦之离开姑孰还建康,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当然不会跟着桓济流放长沙,她这次要跟着弟弟司马曜一起回京,陈操之在西府之事已了,拜别桓冲,要回都觐见皇帝司马昱,也与会稽王司马曜和王坦之同行——
顾恺之、王珣等人送会稽王和陈操之等人过了白苎山,这才拱手而别,王珣对陈操之说他月底将回建康,正式请媒妁向陈操之侄女陈润儿提亲,王珣今年十九岁、润儿十七岁了——
一辆油壁小车、几个侍从婢女,在白苎山北麓静静等候,见会稽王车队到来,便有侍从上前启禀说李娘子要与新安公主话别,新安公主司马道福便下车去油壁小车那边与李静姝相见,过了大约半盏茶时间,李静姝的一个侍从又来请陈操之去相见,这回不是以李氏娘子的名义,而是桓温嗣子南郡公桓玄,六岁的桓玄能与陈操之有何话说,这自然是李静姝指使,但陈操之不能不去,便带了两名亲卫过去——
六岁的桓玄麻衣縗服,向陈操之拜倒,口称“外舅”,这是把陈操之当岳父啊,陈操之赶紧将桓玄扶起,说道:“郡公不要多礼。”
一边的李静姝也盈盈施礼道:“请陈刺史念将军往日情面,看顾我孤儿寡母一些。”李静姝口里的将军是指桓温。
陈操之还礼,应道:“小玄的五叔父谦虚爱士,当能看顾小玄,李娘子勿忧。”
李静姝道:“待小玄除服后,妾会带着他来拜访陈刺史,也与令爱陈芳予相见。”
陈操之心道:“这李静姝是铁了心要让桓玄娶我女儿了,定会将此事传得尽人皆知——三十年后桓玄篡位称帝,旋被刘裕击败身亡,龙亢桓氏从此一蹶不振,但我来此世间,既能助桓温北伐中原成功,当亦能阻止桓玄、刘裕辈篡位,桓玄、刘裕之所以能掌权张势,都是因为孙恩、卢循的天师道叛乱,若无那场席卷江东的天师道大动乱,桓玄、刘裕也就不可能有篡权的机会——”
李静姝见陈操之沉吟不语,命桓玄再拜陈操之,要博取陈操之同情——
陈操之拉住小桓玄的手微笑道:“郡公肯去我那里作客,我甚是欢迎。”又对李静姝道:“若李娘子愿意,以后每年五、六月间可让郡公到我秦淮河畔陈宅,与我儿伯真、仲渝一起启蒙受学。”
李静姝喜出望外,不大明白陈操之为何表露如此善意,心想:“莫非陈操之见我寡居,乃有好逑之意?以前是畏桓温威势,不敢表露?”一个以美貌自矜的女子见男子对她示好,总会认为那男子是觊觎她美色——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李静姝也知道陈操之不是这样的人,而她今年也已三十六岁了,美色已惭凋零,不复往日自信,而陈操之的娇妻美妾哪个容貌会输于她,尤其是慕容钦忱,那种艳光四射的美丽也似非她当年所能及!
——年初在建康,李静姝特意去新兴侯府拜会了慕容钦忱,倾倾见钦钦,这年龄相差二十岁的两个亡国公主,早先命运何其相似,都是美丽无比的娇公主、国破家亡、为人妾侍,但李静姝在与慕容钦忱的交谈中感觉得到慕容钦忱对陈操之只有爱恋,并无仇恨,这鲜卑少女比她当年单纯得多、快活得多——
陈操之与李静姝说话时,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很娴静地立在一边看二人说话,直到陈操之告辞时才出声道:“陈刺史,我在这里。”现在的司马道福也算是知礼了,以前都是直呼陈操之之名。
陈操之近前施了一礼:“殿下安好。”
司马道福目光不离陈操之的脸,说道:“我是一点也不安好,我要被流放长沙了,陈刺史,我可以和桓仲道离婚吗?”
陈操之心道:“你要离婚问我作甚,求你父皇去。”又想:“司马道福不会还想着嫁我吧,逼我与葳蕤和道韫离婚娶她?嘿嘿,司马皇室没有这个能耐!”口里说道:“殿下怎会流放长沙,自可留在建康。”
司马道福“嗯”了一声,轻移纤步向她的马车走去,回头见陈操之还恭立在那里,便问:“你还与李娘子有话说?”
陈操之便朝李静姝母子施了一礼,跟在新安公主司马道福身后向车队行去——
司马道福频频回首,说道:“陈刺史没有以前俊美了——”
陈操之一笑,司马道福是极爱美男子的,倒是心直口快,他这次以不到一个月时间从邺城长驱近四千里至姑孰,日夜兼程,风吹日晒,哪里还能是那个面如敷粉的美郎君——
却听司马道福又道:“你为何蓄须?剃了吧——”
陈操之无语,他现在是雄镇一方的刺史,蓄须乃是威仪。
司马道福见陈操之不答话,嫣然一笑,说道:“你就算没有以前俊美,也蓄了须,不过我还是爱看,唉,心里还是想着你——”
……
既然晋人有细作潜伏在长安,氐秦当然也有细作在江东,咸安五年,苻坚去帝号、遣苻融向晋请和,自是每岁交聘不绝,桓温薨的消息迅速传回长安,苻坚召王猛、苻融诸人商议,苻坚道:“桓温病逝,诸子相争,陈操之、桓秘皆南奔,此非出兵关东之良机乎?今发兵取洛阳、虎牢、滑台如何?”
王猛谏曰:“桓温新丧,虽诸子相争,但有桓冲、陈操之在,江东必不致动乱,而且乘其丧伐之,虽得之,不为美,且国家今日未有能力一举取河北、河南也,即便能略取数郡之地,但从此与晋势同水火,战乱不休矣,徒有伐丧之名,而不能毕其功与一役,窃为陛下不取,臣谓宜遣人吊祭,使义声布于天下,况桓温新死,骤逢外敌,反而让王、谢、桓、陈诸强臣同仇敌忾,不如缓之,待其强臣争权,变难纷起,然后命将出师,可以兵不疲劳,坐收河北之地。”
后十日,又有江东密报至,桓冲已顺利承接桓温部众,司州刺史桓秘虽废,代之的沈劲更不是易与之辈,而陈操之必将更受晋室倚重,苻坚甚服王猛料事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