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章 自取其辱

会稽郡丞陆俶是在郡县功曹、贼捕掾率马、步弓手出了西门之后才得到消息的。又惊又怒,他没有想到陈操之竟敢去搜检贺氏庄园,也没想到戴述竟会这般鼎力支持,贺氏乃山阴第一大族,戴述得罪了贺氏那这会稽内史也做不久了!

陆俶盛气去见戴述,质问戴述,如此大事为何不与他商议就独断专行?戴述回答说是陈操之要求的,他只是秉承尚书台诏令协助土断而已。

陆俶知道现在与戴述争执这些无益,冷冷道:“若因此激起民变,戴内史莫要推卸责任!”说罢,拂袖而去,驱车赶往贺氏庄园,出城六、七里,正遇陈操之、谢道韫、冉盛诸人列队而回——

陆俶停车观望,见冉盛手下的军士推搡着几个贺氏庄客,心道:“陈操之气势汹汹去贺氏庄园搜检隐户,为何又匆匆而回,只抓了这几个人,是向贺氏示威吧,谅陈操之有何能力全面搜检贺氏庄园!”

陆俶放下车帘,待陈操之一行过去后才继续向贺氏庄园前进。事情究竟如何到了庄园一问便知,没想到还没出半里,就遇到贺隋、贺铸叔侄,二人都是面色如土、气急败坏的样子,一问才知道陈操之把贺氏庄园管理户籍簿册的三个管事、典计抓走了。

贺隋焦急道:“陆郡丞定要设法代我贺氏挽回啊,那陈操之莫非得了桓温之密令,要拿我贺氏立威!”

陆俶暗恼贺氏叔侄临事百无一用,竟被陈操之把关键的管事和典计抓走了,恨恨道:“这都是我江东士族不能同心协力之故,虞氏、魏氏向陈操之屈服,所以陈操之才敢如此严厉地对付贺氏。”

这时,忽见一名贺氏管事带着两个风尘仆仆的庄客匆匆赶到,贺铸一看,这两名庄客是他派去钱唐打探审理陈氏占田案消息的,忙问有何消息?一名庄客道:“治中从事温济已从扬州出发,将会同吴郡主簿、法曹来钱唐审理陈氏占田案,估计本月底、下月初会到达钱唐。”

贺铸挥手让那三人退下,对陆俶道:“子善兄,陈氏占田案尚未开审,我贺氏藏匿隐户案却要先发了,这可如何是好?陈操之要拖我贺氏一起遭殃啊。”

陆俶在道旁垂杨下踱步,思谋对策,此事太仓促,已等不及向父亲陆始通报后再作决定了,必须要立即决断,陆俶不能看着贺氏在这次土断中被治罪,因为贺氏在土断中的所作所为都与他陆氏有关,是出自陆氏父子唆使的,必须力保贺氏不获罪,否则陆氏难辞其咎。

陆俶来回踱步半晌,又与贺隋、贺铸叔侄密议了一会,三人便一道往郡城而来,得知那三名贺氏管事和典计并未关押在待罪监牢,而是被带往郡驿,现在的会稽郡驿成了陈操之和祝英台的官衙了。

贺铸皱眉道:“那陈操之定已提审我贺氏典计,要取口供。”

陆俶道:“取不取口供都无关紧要,这回是我们大意了,没想到陈操之竟敢下此狠手,他是认为贺氏在会稽孤立无援了啊,道方,你去吧。”

陆俶与贺隋去见戴述,戴述按原先与陈操之、祝英台议定的,把事情都推到陈、祝两位土断使头上,请陆俶、贺隋去向陈操之分说。

那贺铸带了几个仆从径来郡驿见陈操之,郡驿执役去通报,很快就出来说请贺舍人去相见。

贺铸原还有些担心陈操之拒而不见,这下子心定了一些,整了整衣冠,昂首挺胸入内。

陈操之与谢道韫立在厅廊下朝贺铸拱手,礼数不缺,从容冷淡,请贺铸到厅中坐定,侍者献茶。

贺铸也没心情说废话,道:“陈左监,在下有一些要紧事想单独与陈左监说——”说着,看了谢道韫一眼。

陈操之道:“贺舍人若说的是公事,祝副使正该与闻,若说的是私事,英台兄与你我都是同学,但说无妨。”

贺铸轻“哼”一声,便道:“在下此来,是为了与陈左监言和,若陈左监释放我贺氏三名管事,我贺氏会再交出四百隐户——”说到这里,目视陈操之,见陈操之不动声色,又道:“我贺氏还可以帮助钱唐陈氏渡过一个难关。”

谢道韫心里冷笑:“贺氏果然以陈氏占田案来要挟子重,还说要帮钱唐陈氏渡过难关,真是好笑。”

陈操之墨眉一挑,“哦”了一声道:“不知我陈氏有何难关?”

贺铸见陈操之依旧一副淡然的样子,实在气恼,心想:“你陈氏大祸临头却不自知,还要我提点你,这本来应该是你陈操之来求我的,现在——”口里道:“据我所知,扬州治中从事温济与吴郡主簿、法曹诸人不日将至钱唐,温治中此来与汝陈氏有关,当然,也许是有益于汝陈氏的好事。”

贺铸还想吊吊陈操之的胃口,想让陈操之出口相询,不料陈操之点头道:“我陈氏宽厚仁义,颇多造福乡梓之举,温治中来钱唐莫非是考察我陈氏善举,将予表彰乎?”

贺铸气极反笑,冷笑声不绝,终于道:“钱唐陈氏枉法犯禁,民愤极大,温治中下钱唐就是来查此事的,你若不信,可派人去钱唐问县令冯梦熊,有否接到文书?”

陈操之点头道:“多谢提醒,我会遣人回去询问的。”

贺铸见陈操之又默然无言,实在气恼,陈操之不知好歹,偏偏他又不能拂袖而去,只好又道:“陈左监,我贺氏可为汝陈氏化解此事,江左士族,相安无事才好。”

陈操之脸现讥讽之色,贺氏意欲构陷他。现在又以此来要挟,着实卑鄙,冷冷道:“是非自有公断,若我陈氏果然违法犯律,那就任温治中处置。”

贺铸愕然,随即愤怒至极,负气而起,大声道:“好,我倒要看看你陈操之能奈我何,钱唐陈氏与我山阴贺氏哪家先垮!”大步而出。

谢道韫道:“子重今日似乎有些冒躁,何必与此等人斗气!”

陈操之一笑,点头道:“英台兄说得是,不过贺氏典计既不能释放,我与贺氏就是势成水火,我也不想与贺铸多费口舌。”

那贺铸出了郡驿,怒冲冲来到漓溪畔陆俶寓所,陆俶和贺隋都在等他消息,听他说了与陈操之会谈之事,陆俶、贺隋都面色阴沉起来。

贺隋道:“陈操之似乎有恃无恐,何故?”

陆俶微一沉吟,说道:“立即派人快马去钱唐,让人立即向县上状告陈氏非法占田,莫让陈操之有了准备,治中温济也差不多要到了。”

当夜,负责审讯的冉盛与会稽郡廷掾从那三名贺氏管事和典计口里得知贺氏庄园里的隐户达一千五百户,签字画押后,陈操之向土断司、司徒府、尚书台分别写了文书,副使祝英台同署名,并附上贺氏典计的供状,表奏贺氏藏匿隐户数目惊人,且在土断中肆意阻挠,不严惩无以服众——

次日一早,会稽内史戴述命人将陈操之的三封奏章快马加急送往建康,现在就等朝廷处置贺氏的回复了。

冬月二十七日,钱唐小吏倪泰斌控告陈氏侵占官田、强买自耕农田产、逼迫自耕农沦为陈氏佃户和雇农,县令冯梦熊当即取证,把三户陈氏佃户暂拘押在县署,也不开审,单等扬州治中从事温济一行到来。

二十九日,温济与吴郡负责田产钱粮的主簿、法曹一行三十余人到达钱唐,即开始审理陈氏占田案,温济是太原温氏子弟,与郗超关系颇密,来钱唐之前温济已得郗超书帖,郗超要求温济秉公而断,温济提审证人后,又清查钱唐陈氏簿籍田册,全无倪泰斌等人指控的所谓违禁犯律之事。反而不断有佃户乡民来为陈氏请命,称道陈氏仁义惠民;葛洪的弟子、初阳台道院的道人李守一求见温济,言及陈氏出资制药,为民众治病之事,温济又亲自去访问了几家陈氏佃户,都道陈氏宽厚——

温济当即审讯倪泰斌与另两位状告陈氏的农户,那倪泰斌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惊慌失措,另两位原褚氏佃户也慌了手脚,很快招供,说是受倪泰斌和山阴贺氏一名管事的调唆才构陷陈氏的——

这期间,陆俶与贺铸曾赶来钱唐拜会温济,温济知他二人来意,也不多言,将证人供词、陈氏簿册和记录下来的乡民赞誉让陆、贺二人看,陆俶知道温济之意不可挽回,卑言求情的话他也说不出,更怕自取其辱,与贺铸黯然告辞。

腊月初三,已完成吴兴郡土断复核的谢玄来到山阴见陈操之和阿姊谢道韫,说起吴兴土断,谢玄道:“此次复核,共检出隐户五千一百五十户,与会稽的九千余户没法比,子重和阿兄这次功劳不小,朝廷定有封赏。”

腊月初七,尚书台诏令送抵会稽郡署,将解送贺氏家主贺隋入建康下廷尉问罪,严命贺氏十日内交出一千五百隐户,其余案情,由扬州治中从事温济会同会稽内史戴述一道审理。

温济在钱唐审完了陈氏占田案,将倪泰斌等人收监,即便赶来会稽审理贺氏藏匿隐户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