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预虽骨瘦如柴,但精神矍铄,峨冠博带跪坐在书案后,看着陈操之、冉盛一前一后进到草庐,陈操之俊逸颀长,清秀儒雅,而冉盛身如铁塔,雄壮无比,草庐书舍有冉盛在立即就显得逼狭了,似乎冉盛一伸手就可将这草庐掀翻。
虞啸父引荐毕,虞预便道:“听闻陈左监也学天文历法,可知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之异同?”
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分别是中国古代三种最具代表性的宇宙论,盖天说最古老,所谓“天似盖笠,地法覆盘”,认为宇宙是个半球形,大地一展无垠,天则像笠斗一般遮盖在大地上——
浑天说以东汉张衡为代表,认为“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浑天说比盖天说大进了一步,基本能反映太阳系范围的天体星象,又因为有浑天仪作佐证,所以浑天说是中国古代最成熟最完备的宇宙学说——
系统提出宣夜说的是东汉秘书郎郗萌,郗超的先祖,郗萌认为“天了无质,仰而瞻之,高远无极,日月众星,自然浮生虚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须气焉。是以七曜或逝或住,或顺或逆,伏见无常,进退不同,由乎无所根系,故各异也。”宣夜说包孕了宇宙无限的思想,比浑天说更进一步,但由于缺少如浑天仪那样有力的佐证,是以流传不广。
作为两世灵魂融合的陈操之,既有后世先进的宇宙观,在初阳台葛洪道院里的一些星象书籍他也都浏览过。与后世常识相验证,自然触类旁通,虞喜需要研究一辈子的“岁差”,他不消半个时辰便明白了,就是回归年与恒星年的差别。
陈操之道:“晚辈曾在吾师稚川先生的藏书中读过仲宁公的《安天论》,晚辈以为《安天论》更胜于盖天说、浑天说,比之宣夜说又进一步。”
虞喜与葛洪年龄相仿,二人颇有交情,十二年前葛洪曾来四明湖畔下小住了半月,与虞喜谈天论地,虞预那时尚在京中为散骑侍郎,后来还乡时听兄长说起,虞喜认为葛洪是东晋第一博学之人,所以虞预听陈操之说葛洪是其师,不免惊诧,又听陈操之称赞其兄虞喜的《安天论》,原本对陈操之的恶感消减了许多,但还是认为陈操之是迎合之词,便道:“请试论其详。”
陈操之便结合浑天说、宣夜说、安天论,运用他前世掌握的天文学知识,娓娓而谈。对日月星辰分布运行、地球所处的位置、自转与公转、太阳系与银河系、时间的无始无终和空间的无外无垠从容道来——
虞预起先是姑妄听之,但越听越奇,越听越惊,虞预受乃兄影响,对陈操之说的这些不是很难理解,而且东晋是思想活跃宽容的时代,异端邪说皆可并存,很少有因学术言论而获罪的,待听到陈操之用星球引力来解释“岁差”之时,虞预身子前倾,凝神倾听,可谓前倨而后恭,兄长虞喜虽然发现了“五十年退一度”的岁差,但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岁差这种现象,现在听陈操之以日月星辰相互引力来解释,虞预对此不理解,但不得不承认陈操之这种奇思妙想旷古所未有,陈操之对生民赖以休养生息的地球的描述让虞预、虞啸父真有茅塞顿开、新奇开朗之感——
虞啸父问:“五洲四洋之说,陈兄有何例证?”
陈操之微笑道:“无例证,久后乃可验证。”
陈操之直立无可验证,但以虞预的见识,是知道陈操之说的这些是继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安天论之后的一种宇宙新论,虽无例证,但能构想出这种学说、并且自圆其说就很了不起!
虞预默然久之,问:“陈左监认为明后两年间江东会有大旱吗?”
陈操之应道:“是,而且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虞侯若信晚辈之言,令族人开湖蓄水。早为防备,当能减轻灾害影响,我今来会稽复核土断,曾表奏尚书台、司徒府,请将此次土断检籍所得的户人用于今冬明春修建水利通渠,让会稽数万顷良田可初步抵御旱涝天灾。”
虞预受封平康县侯,所以陈操之以虞侯相称。
虞预又是默然,让虞啸父先带着陈操之、冉盛诸人去用餐,午后再到四明山游玩一番。
傍晚时,虞预再请陈操之去相见,这回不谈天文历法,只论东汉以来的君臣人物,陈操之对为政的得失、世家大族的兴衰都有自己独特而精辟的见解,虞预自谓雅好经史、学问富博,是夜听陈操之一席谈,忽忽若有所失。
这夜陈操之在虞氏庄园留宿,临睡前,小婵道:“小郎君,我们明日回山阴吗,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了,怕是要下雪。”
陈操之点头道:“明日回去。”心道:“我从星象、史鉴两方面都对虞预说得很清楚了,支持土断是顺天应命之事,若他还不悟。那就必须予以强力打击,我记得五十年后称帝的刘裕就在义熙土断中处死了会稽强豪虞亮,虞亮应该就是虞预的孙子辈,强横的虞氏家族总是要低头的。”
十月二十八日一早,陈操之向虞预辞行,虞预诧异道:“陈左监昨日才到,为何今日便要离去,是我虞氏怠慢乎?”
陈操之道:“昨日蒙虞侯赐教经史,操之深受启迪,本想多多请教,奈何土断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他日有暇再向虞侯请教。”
虞预听陈操之这么说,便不再挽留,让虞啸父代他送陈操之一程。
虞啸父带着几名仆从送陈操之一行出了余姚县境,临别时虞啸父见陈操之一直不问虞氏对土断的态度,便问:“陈兄觉得此次余姚之行有所得乎?”
陈操之微笑道:“能见到叔宁公,即有所得。”
虞啸父一笑,也未再多言,只说过几日他或许还要再赴山阴。
别了虞啸父,陈操之和冉盛二十余人加紧赶路,朔风冷峭,呵气成雾,骑在马上颇为寒冷,陈操之便到牛车上坐着,冉盛却是不怕冷,骑着大白马跟在陈操之牛车边,大声道:“这数百里往返,阿兄也说得口干舌燥,这虞氏就是不提交出隐户之事,依我说干脆就把那干瘦老头给抓了来,免得下次还要跑一趟,可惜我那八十名军士都留在了建康,现在还是过于势单力孤。”
陈操之道:“小盛,土断之事尽量不以武力解决,否则我就成了会稽士族之敌。”
冉盛道:“可是他们不肯交出隐户,我们最终还得用强啊。”
陈操之道:“虞、魏、孔、贺,我只想对付一家,希望虞氏不会那么不识时务。”
冉盛道:“那我们回山阴先去搜检贺氏庄园,揪出隐户来治贺氏之罪,虞氏自然畏惧。”
陈操之道:“要搜检还得等到冬月二十三日之后。”
同车的小婵道:“那咱们在会稽至少还得住上一个月啊,所幸山阴离钱唐不远,两日就能赶回去。”
陈操之道:“过年前总能回到陈家坞的。”
一行人冒着寒风赶路,三十日午后赶到上虞县东关小镇,陈操之让小婵等人都在小镇客栈歇下,他与冉盛二人骑马前往二十里外的东山谢氏庄园。
天上彤云密布,快刀急驰,风冷如刀,将至东山口时,天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冉盛很是快活,说道:“今年的雪倒是下得早,不过今日天气还不算冷,雪积不起来。”
陈操之道:“气候反常,或有灾异。”
二人冒雪沿剡溪左岸又驰了数里,剡溪两岸是大片大片的松、竹、杉,经冬不凋,连绵青翠,东山口有亭翼然,那便是曹娥亭,升平三年夏日,陈操之与谢道韫在此亭上相见,也就是在这里陈操之才明白上虞祝英台便是咏絮谢道韫——
曹娥亭上有人,见陈操之、冉盛驰近,便走下曹娥亭大声唤道:“陈郎君——”
陈操之放缓马步一看,却是谢道韫从建康带来的八名谢氏部曲之一,这名谢氏私兵大声道:“我家郎君真是料得准,小人奉命在此等候陈郎君,不过半个时辰,陈郎君便到了。”这谢氏私兵已经习惯称呼谢道韫为郎君了。
陈操之道:“那我就在亭上等候你家郎君,你速去报信。”
那谢氏私兵戴上斗笠,迈步便走,走了几步又回来道:“好教陈郎君得知,剡溪戴安道先生昨日从山阴来此,现还在庄上。”说罢匆匆去了。
陈操之一愣,戴逵戴安道是会稽内史戴述的胞弟,谢道韫曾师从戴逵学习操琴和绘画,戴逵自然是见过谢道韫真面目,现在这样英台兄岂不是要露馅了?戴安道先生既在庄上,他又岂能不去相见!
转念又想,谢道韫让人在这里等着告诉他这些,应该是不想让他去见戴安道先生吧,免得泄露了谢道韫男扮女装出仕的这一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