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章 犀利一言

兰渚山一带原属鉴湖流域,百年前湖水退却,这里已成良田佳墅,不然的话,王羲之也不会在《兰亭集序》里写着“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会稽魏氏在这里占山据水有三百顷大庄园,这大片田地重归鉴湖显然是不现实的,魏氏家主魏思恩再怎么四大皆空也不可能退田还湖,这是家族利益所在,不以他个人意志为转移,陈操之也没打算恢复往日方圆四百里的鉴湖,他要争取的是停止继续围湖造田——

陈操之与谢道韫来到魏氏庄园时,魏思恩正在兰溪畔的竹林精舍听一老僧讲解《放光般若经》,管事来报,土断使陈操之与祝英台求见。

魏思恩年过六旬,白眉覆眼,齿落颊陷,淡淡道:“让魏博接待便是。”

魏博是魏思恩之子,曾任新安郡丞,因体弱多病,回乡休养。这两年身体健旺了一些,家族产业及一应事务俱由魏博管理,所以魏思恩让魏博接待陈操之也不算失礼——

那管事正待退下,清癯的老僧开口道:“且慢——”

管事止步回身,望向老僧,那老僧对魏思恩道:“魏檀越,陈操之是江左年轻一辈英才特出的俊彦,精通儒玄、旁涉佛典,老衲三年前与其一夕谈,恍若醍醐灌顶,大有所悟,这样的宿慧俊才,正如宝山在前,岂可不见!”

魏思恩见老僧如此推崇陈操之,颇感惊讶,听那管事又道:“禀家主,那陈左监持有林法师的书信,要面呈家主。”

林法师便是支遁支道林,与魏思恩私交甚笃,魏思恩斜了那管事一眼,愠道:“为何不早说!有请——”

管事躬身退下后,老僧道:“老衲与魏檀越一起去见陈操之吧,三年多不见,不知此子更有何妙悟?”

魏思恩与老僧到大厅刚坐定,就见管事领着陈操之、祝英台二人来了,陈操之一见那清癯老僧,惊喜道:“大师也在此间!小子有礼——”长揖到地。

这老僧便是栖光寺长老支愍度,年近八十,筋骨犹健,“呵呵”笑道:“陈檀越风采愈见清标,老衲心喜。”

陈操之、谢道韫又分别向魏思恩见礼,陈操之俊逸不凡,男装谢道韫亦有林下萧散风致,这样的人物任谁见了都会觉得眼明心畅。

魏思恩还礼,宾主入座,侍者献茶,陈操之将支道林写给魏思恩的书信呈上,魏思恩即于座上展看,支道林在信中对陈操之褒扬备至,认为陈操之是前辈高僧转世,历红尘而弘法,不然何以能梦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此经乃佛法东传以来最精妙的佛典,般若性空、六家七宗之说在《金刚经》面前皆不值一哂,弘扬此经有大功德,感应悟道,皆在此经——

支道林虽是出家人,却是名士风范,孤高清傲,甚少推许人,今如此盛赞陈操之,魏思恩之惊诧可想而知,将支道林的信给老僧支愍度阅览,支愍度阅罢,长眉掀动,合什道:“陈檀越,老衲拜求《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观。”

陈操之便让随从捧上一个檀香木匣,匣里便是他手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卷,这是陈操之从建康来会稽的路上抄录的,准备送给魏思恩。

老僧支愍度便一页页细览这大乘佛教最重要的经典,不时趺坐沉思,《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五千文,支愍度竟用了半个时辰方看完,掩卷合什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陈檀越传此佛典,功德无量。”

魏思恩接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看,钟繇《宣示表》体小楷,笔法神韵兼备,看着赏心悦目,便从头至尾默诵一过,魏思恩佛学修养自然不及支愍度,但也领悟颇多,更请陈操之细细说法。

陈操之便根据自己前生今世对这部佛典的理解,杂以《坛经》的机锋,间论乐广的“贵无论”和河东裴氏的“崇有论”,打通儒、释、道三家壁障,旁征博引,妙语连珠,魏思恩听得白眉轩动,惊佩至极,这陈操之见面更胜闻名,老僧支愍度听得不住念佛,欢喜赞叹,恳请陈操之赴栖光寺登坛说法——

陈操之道:“佛教圣言,依法受持金刚般若,功德最大,必得延年——大师,小子还有官差在身,我对此经的理解仅限于此,今日言尽矣。”

支愍度听陈操之这么说,当即醒悟,支愍度也听闻陈操之来会稽复核土断之事,现在陈操之来拜访魏思恩当然不仅仅是来谈论佛法的,便道:“那么老僧告退。”

支愍度去竹林精舍后,魏思恩命人将《金刚经》收好,神情也变得世故而精明,信佛那是精神上的追求,而土断则是世俗利益,他不能因为陈操之送他《金刚经》就拱手将魏氏庄园的隐户送上,散尽家财、披发入山,那不是魏思恩所追求的,但有过方才的长谈,魏思恩对陈操之的观感已经完全改变,本来他接陆始密信后对陈操之是相当抵触的,没打算要见陈操之,还命长子魏博对陈操之复核土断敷衍可也——

陈操之不再谈空说有,诚恳地说了土断之事,请魏内史支持。

魏思恩有点抹不过面子,正想把这事推到儿子魏博那里去,让魏博来应付陈操之,却听陈操之道:“魏檀越奉持佛法,布施礼敬,建塔立寺,有大功德,魏氏一宗必福祚绵远,今庚戌土断,取消白籍,平衡南北利益,亦是有益于国家的大事,佛家修行,有世间法,诵经礼佛固然是修行,顺从国家朝廷大计,积德行善亦是修行,还请魏内史三思。”

魏思恩道:“陈公子,我魏氏已交出三百隐户,就连陆氏这样的大族也只是交了三百隐户啊。”

陈操之道:“魏内史莫要只看别人如何做,此等大事要自己决断。”

一直默不作声的谢道韫这时用洛阳正音说道:“魏内史还记得先朝虞翻之事乎?虞翻不容于孙权,虞氏几灭。”

魏思恩默然,这个祝英台提起余姚虞氏的先祖虞翻之事,隐含威慑,魏思恩虽然心里不悦,但也知道祝英台此言不是没有道理,孙权执政之初,对会稽四姓颇加恩抚,其后孙吴政权稳固强大后,就对会稽四姓加以打压,与虞翻一同被贬的就有他魏氏先祖魏滕,虞氏后来还重获孙权的重用,而魏氏受的打击则更沉重,从孙吴至西晋,魏氏基本退出了政权中枢,永嘉南渡后,魏氏有所振作,但在会稽四姓中地位依然是最末,因为虞氏、孔氏、贺氏都出过一品高官,而魏氏没有,如今东晋皇室在江东立足已稳,桓温势大,席卷荆襄,已不像王导执政时那般倚重三吴士族,王导为庇护虞喜而惩治山遐之事不可能再重演了,魏氏作为会稽四姓中势力最弱的一方,没有陆氏、虞氏那样的根基,不审时度势则易遭不测之祸——

魏思恩道:“两位就在蔽庄用午餐,待老夫与族人商议再定。”

午餐后,魏思恩命管事领着陈操之、谢道韫去兰溪畔观览风景,谢道韫道:“子重,魏氏族人要商议一阵了,我二人去兰亭一游如何?”

小溪清澈,水澄如镜,在竹影树荫下缓缓流淌,陈操之、谢道韫二人沿溪而行,至兰渚山下,舍溪登山,冉盛带着两名军士落后十丈跟着。

兰亭在兰渚山高处,极高尽眺,山水之美如在眼前。

阳光彻照,茂林修竹摇曳生姿,山风徐来,谢道韫张开双臂,大袖翩跹,身子转了一个圈,喜不自胜道:“直欲临风飘举——局促闺中,焉能得此?”

陈操之微笑着望着谢道韫,这身材高挑的才女展袖起舞的样子真是动人——

谢道韫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敛袖道:“今日方悔与子重同来,我简直就是泥塑木雕了。”

陈操之一笑,说道:“我废话万句,说得口干舌燥,不如英台兄犀利一言。”

谢道韫道:“这是你我二人水火既济、软硬兼施的结果,没有你先前的洋洋万言,博得魏内史的赏识,我的逆耳之言魏内史根本就听不进去。”

陈操之道:“尝读《战国策》,先秦纵横家凭口舌之利可以扭转一国的国策,我深慕其雄辩和机智,今日我二人亦效苏秦、张仪游说会稽诸族,方知其难——英台认为魏氏会如何决断?”

谢道韫道:“魏内史意有所动,但我料魏氏不会即刻答允再交出隐户,因为魏氏也怕得罪陆氏、虞氏、贺氏,我想魏内史会给我二人这样一个承诺,若我二人能说服虞氏交出隐户,那他魏氏也会从命。”

陈操之道:“能得这样的承诺就算不虚此行,不能指望我二人一番话就让魏氏交出隐户,世间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二人游罢兰亭回到魏氏庄园,魏思恩的答复果如谢道韫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