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和元年二月十六,大司马桓温之子桓济桓仲道与会稽王司马昱之女新安郡主司马道福举行婚礼,桓温是门阀掌权者,司马昱是皇族执政者,两家联姻关系微妙,前一日司马昱还在朝堂上支持散骑常侍蒹著作郎孙绰反对桓温迁都之议,今日笑容满面周旋于贺客之间,与作为男方长辈参加婚礼的桓温四弟桓秘谈笑风生。
桓秘,字穆子,少有才气,不伦于俗,但不知为何,一向与长兄桓温不睦,或许桓温是为了磨砺桓秘,长期抑而不用,直到桓秘三十岁时才出任宣城内史兼辅国将军,梁州刺史司马勋据蜀而叛,桓秘讨伐司马勋立下军功,擢升散骑常侍,旋任中领军——
这中领军乃是三品高官,统领宫禁内外卫兵,位在五兵尚书之上,门阀执政,这中领军是必争之位,永嘉南渡近五十年来,担任过中领军这一要职的只有六个人,这六人当中有三人出自琅琊王氏、两人出自颖川庾氏,还有就是现任中领军的龙亢桓氏的桓秘,可以说哪个家族子弟担任中领军,那么这个家族就是当政的门阀。
陈操之与从兄陈尚上午辰时就来到司徒府,司徒府江左名流显贵云集,既有“盛德绝伦郗嘉宾”,又有“江东独步王文度”,王文度便是王坦之,扬州刺史王述之子,乃太原王氏的杰出子弟,弱冠与郗超齐名,现任司徒府从事中郎,陈操之以前虽未见过王坦之,却对王述、王坦之父子印象深刻,《世说新语》里对王述、王坦之父子有精彩的记载,王述性急,吃鸡蛋时用筷子戳,没戳中,就大怒,把鸡蛋朝地上一丢,鸡蛋滚来滚去,王述瞧着生气,就用脚踩,鸡蛋圆溜溜滚动不好踩,王述更怒了,拾起鸡子猛咬,然后吐掉——
前世陈操之看到这则“忿狷”,狂笑不止,但这个王述并非乱发脾气的人,其性情率真,直言不讳,当初王导位高权重,朝堂议事时,总是听到一片赞扬称颂之声,王述却道:“人非尧舜,何得每事尽善!”与众阿附之声大悖,王导闻王述之言,谦逊而谢之;桓温权倾朝野,只有王述敢犯颜直语,桓温亦敬畏之——
王述耿直,王坦之持重,有一则故事可论王述、王坦之父子二人高下,王述升尚书令,事行便拜,王坦之说理应谦让,王述问:“你认为我才不堪此任?”王坦之说:“哪里会不堪,但谦让是美德,恐不可缺。”王述慨然道:“既然我足堪此任,何为虚言谦让?”又给儿子王坦之下定论说:“人言汝胜过,定不如我。”
因桓温议迁都之事,王述被司马昱从扬州紧急召回建康,所以王述也来参加了这次盛大的婚礼,与德高望重的尚书仆射王彪之一起作为婚礼的赞者。
郗超领着陈操之先拜会王坦之,王坦之应桓温之辟,将入西府为长史,这真是很有趣的现象,似乎门阀子弟不入桓温军府历练一番就不具备做州郡长吏的资格,桓温也很喜欢招揽那些名门高士入他军府,至于能不能为他所用,却在其次,如谢安、王坦之,后来都是桓温在朝中的主要对手——
王坦之为人端谨,敦儒教,好刑名之学,著有《废庄论》,建康名流敬服支道林,王坦之独非议之,认为林公诡辩,支道林辩才是远胜王坦之的,反击说:“戴油腻冠,穿布单衣,挟《左传》跟在郑康成车后,问是何物尘垢囊?”这是讥讽王坦之学儒而无创见。
陈操之对王坦之的深刻印象不在于他敢于鄙弃玄学清谈,而是源于另一则故事——
王述敢恨亦敢爱,三十得子,儿子王坦之又聪慧过人,王述甚是宠爱,常抱坦之于膝上,王坦之长大成人都入朝为官了,王述还常常抱王坦之于膝上说话,有一次王坦之回来坐在父亲膝上说桓温想与他们太原王氏联姻,让其儿子桓歆娶王坦之的女儿,王述一听就怒了,把坐于膝上的王坦之一把推到地上摔一跤,还大骂痴儿,坚决不允——
现在陈操之亲眼见到这个年过三十还要坐在老父膝上的王坦之,若不是陈操之修养好、稳得住,真要笑出声来。
王坦之寡言少语,见到陈操之,含笑道:“江左卫玠,名不虚传。”即引陈操之去见其父王述。
王述看着风姿卓秀的陈操之,淡淡道:“看来陈公子是不能做我扬州文学掾了,可惜!”
郗超笑道:“做个寻章摘句的文学掾岂不辜负了子重之才。”
王述说了四个字:“拭目以待。”
陈操之也未多言,他知道王述对他有了芥蒂,不过既然王述之子王坦之也要入西府,那他陈操之效力于桓温又有何不可,相对于建康中的门阀显贵,还是桓温更能不拘一格擢拔人才!
经郗超引见,陈操之又分别拜会了尚书仆射王彪之和中领军桓秘,虽只寥寒暄数语,但言词清朗,气质温雅,王彪之与桓秘都对陈操之观感颇佳,无论哪个时代,俊美的外表、优雅的气质、清朗的语言都是交际的利器,更何况东晋这个最重容止风仪的时代!
当然,陈操之也看到了左民尚书陆纳,陆纳是与全礼全常侍一道进来的,身边还有一个年近五十、方面大耳、神色肃毅的老者,容貌与陆纳有四分相似,想必便是陆纳之兄五兵尚书陆始了。
陈操之恭立一旁,长揖到地,朗声道:“见过陆使君、全常侍。”
陆纳没想到在这里会遇上陈操之,尴尬之色一闪而逝,拱手还礼,未说什么。
陆纳身边的老者正是陆始,陆始也未想到这便是陈操之,还问陆纳:“三弟,此谁家子弟,倒是俊朗不凡?”
陆纳担心二兄脾气暴躁,当场发作,一时沉吟未答。
全礼全常侍答道:“此子便是我钱唐之秀,有江左卫玠美称的陈操之陈子重。”
陆始浓眉一抖,眼睛眯起,威煞显现,他倒没有想到陈操之还敢当面来见礼,只是今日乃会稽王嫁女,不好发作,“哼”了一声,大袖一拂,往大厅而去。
全礼留步,与陈操之叙谈了几句,说道:“司徒府及吏部已准我致仕还乡,大约月底就会启程。”
陈操之道:“《尚书》云‘大夫七十而致仕’,全常侍尚未过六十,实在是太可惜了,日后小子不能在京中聆听前辈教诲,心实怅怅。”
全礼笑道:“老夫近两年发苍苍而齿摇摇,老眼昏花,不便为朝廷效力了,还是归乡颐养天年、教育孙辈吧,操之在京中好自为之吧,希望在钱唐时时得闻操之佳音。”
陈操之道:“小子到时一定来为前辈送行。”
……
会稽王司马昱虽然崇尚简朴,但这毕竟是皇族与龙亢桓氏联姻,方樏牢烛,雕费彩饰,金银连轈,杂器豪华——
除男宾之外,还有建康城王公贵族、高官显贵的未婚女郎也齐聚司徒府内院,参加新安郡主的婚礼,俗谓助嫁。
傍晚时分,桓济率百余车、千余人来迎新安郡主,于青庐交拜,共牢盘进食、饮合卺酒,数十女郎送新安郡主登上画轮四望车,便往桓温在建康的府第大司马府而去。
前些日传闻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拒嫁桓济,贺客中颇有看热闹者,想着今日婚礼会不会起什么波折,不料相安无事,新安郡主再如何骄纵,也不敢违抗父命在这样宾客盈门之际泼闹,但婚后与桓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是休想了——
这日陆葳蕤也来为新安郡主助嫁,送新安郡主出门时,侍婢短锄早就为小娘子留心着呢,这时悄悄对陆葳蕤道:“娘子你看,陈郎君就在对面那青布幔边上,看到没有?”
陆葳蕤抬眼望去,果然看到离着七、八丈远,陈操之正微笑着与他人交谈,目不斜视,温文尔雅。
短锄道:“娘子,小婢喊一声,让陈郎君看过来,可好?”
陆葳蕤赶忙制止:“这像什么样子,让人笑话。”左右一看,却见几步外一个身材高挑、容颜雅洁的女郎瞧着她微微而笑,这女郎身量甚高,在七尺开外,衣裙飘逸、气质脱俗,仿佛众芳摇落后的孤梅寒兰,泠泠有林下风气——
陆葳蕤觉得这女郎有些面熟,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待要细看,那女郎已经转身走了回去,问司徒府侍女,答曰:“此谢家娘子。”
……
与陈操之相谈的是孙泰,孙泰来司徒府贺喜,遇到陈尚、陈操之兄弟,便相约跟着迎亲车队步行前往桓大司马府第,从司徒府至大司马府有三、四里路,一边走一边说话。
陈尚问孙泰何时赴东阳郡丰安县就任?
孙泰意甚自得,说月底将启行,又问陈操之:“听闻子重兄将入西府,不知确否?”
陈操之道:“尚不确定,大中正考核未进行,前程未卜。”
孙泰笑道:“子重兄才名远扬,通过大中正考核应不在话下,只是入西府怕是难有出人头地之日,因有王谢子弟在上,何如在下做一小小县长逍遥?公务之暇,以天师道法教化百姓,为民禳灾却祸,善莫大焉!”
这时,一位三十多岁、戴卷梁冠的男子追上来与孙泰见礼,这男子广额丰颊,气宇轩昂,孙泰便向陈尚、陈操之引见道:“这位是范阳卢竦卢道峙,北地大族,先祖曾任大司空、卫尉,笃信天师道,为徐州天师道大祭酒。”
祭酒原是汉魏官名,诸如博士祭酒、国子监祭酒之类,但孙泰所说的这个大祭酒却非官名,而是指统领本州郡道民信众的天师道道首,这个卢竦也是前年与钱唐陈氏、琅琊孙氏一起列入士籍的。
陈操之心中一动,他知道孙恩与其妹夫卢循率天师道信众作乱之事,卢循现在应该还未出世,眼前这个卢竦应该就是卢循的父辈,看来卢、孙两家也是世谊啊。
孙泰道:“卢道兄修为甚深,徐州士庶敬之若神,倾家供奉以祈福庆,今入建康,南北豪门争相延请其宣讲《老子想尔注》,并于城北直渎山下设道场,两位陈兄皆是天师道友,莫忘了三会之日的庆典。”
陈操之在初阳台道院葛师藏书中读过《老子想尔注》,这本书托名张道陵著,完全不是从哲学义理方便来解释《老子》,而是阐述天师道的养生术,其中着重的是房中术,诸如:“精结为神,欲令神不死,当结精自守。”
“阴阳之道,以若结精为生”。
“精结成神,阳羔有余,务当自爱。闭心绝念,不可骄欺阴也”
……
这部房中术典籍讲究“形交而神不交”,即在与女子性修炼过程中保持精神意念上的清净,从而达到“积精成神、神成仙寿”的境界。
陈操之对时下的天师道反感的正是因为这所谓的男女合气术,这种修炼术往往造成群体性淫乱,这个卢竦虽然相貌堂堂,但明显心术不正,所谓妖道就是卢竦这类人吧。
却听孙泰道:“大陆尚书之子陆禽现已拜卢道首为师,子重兄何不也师从卢道首,有卢道首相助,子重与陆氏之关系当可破除坚冰、得成好事。”
陈操之淡淡道:“改日有暇再向卢道兄请教。”
卢竦一听这话,脸色微变,笑了笑,说道:“陆禽陆子羽倒是托我转告陈道兄一句话,莫要再纠缠他陆氏女郎,否则只怕陈道兄难在建康立足。”
陈操之含笑道:“陆子羽有此忠告吗?那好,相烦卢道兄也转告陆子羽一语,谨慎交往,莫惹祸殃。”
卢竦脸色大变,怒从心起,额上筋绽。
陈操之拱拱手,与三兄陈尚快步而行,冉盛与黄小统一高一矮跟在后面。
陈尚皱眉道:“十六弟一向藏锋内敛,今日为何与这卢竦针锋相对?恐贻后患。”
陈操之道:“三兄不必忧心,卢竦当面羞辱我,我若低声忍气,传扬出去真的无法在建康立足了,至于后患,我料卢竦将借天师道行不法之事,事败身死,何足虑哉。”
陈操之料事必中、所谋深远,陈尚佩服至极,当下不再多问,一起赴大司马府参加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