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后汉时,汝南桓景学师于费长房,费长房说:“某年九月九日有灾,家人缝囊盛茱萸于臂上,登山可免灾。”桓景如言照办,举家登山,果然平安无事,三日后还家,见鸡犬牛羊皆暴死。此后,九月九登高、野宴、佩带茱萸,成为习俗传延下来,汉末大乱,北人南迁,这个习俗也传到了江左。
重阳日一大早,陈操之梳洗毕,换上簇新的月白色葛袍,漆纱小冠,高齿木屐,嫂子丁幼微亲手将一小枝茱萸插在他小冠一侧,这枝茱萸上还缀着一颗红艳艳的茱萸果,好似颤颤巍巍的一颗帽缨。
宗之和润儿也都插着茱萸,兴高采烈,还想跟丑叔去登山,润儿说:“润儿和阿兄经常跟随丑叔去九曜山,润儿现在可厉害了,上下山都是自己走,阿兄,你说是不是?”
宗之点头道:“是。”
丁幼微含笑道:“两个小东西,你丑叔走哪你们都要跟吗?丑叔今日是有大事,关乎钱唐陈氏的大事,你们不许跟。”
陈操之道:“宗之,等你十岁时,丑叔一定带你去参加登高雅集,你不是去玩,而是要参与义理辩难,钱唐陈宗之,将是钱唐最年幼的小名士。”
“那润儿呢,丑叔?”润儿赶紧问,生怕丑叔忘了她。
陈操之微笑道:“宗之去,润儿当然也要去,宗之是小名士,润儿就是小淑女,十年前嫂子是钱唐第一名媛,十年后钱唐第一名媛就是陈润儿。”
听小郎说她是钱唐第一名媛,丁幼微面色微红,有些羞涩,不料润儿却说了一句:“润儿不和娘亲争,润儿就做吴郡第一名媛吧。”
丁幼微禁不住“嗤”地笑出声来,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忍笑道:“那你得去和吴郡太守的女儿去争,太守陆纳的女儿陆葳蕤是吴郡第一名媛,人称‘咏絮谢道韫,花痴陆葳蕤’——”
陈操之见嫂子提到谢道韫,不禁眉毛轻挑,意有所动,如果说东晋有三个人可以让后人铭记的话,王羲之、谢安自然是前两位,那么第三位呢,是选桓温、还是顾恺之、还是谢道韫呢?这就让人很为难了——
丁幼微察觉陈操之的神色,问:“操之也听说过谢道韫和陆葳蕤吗?”
陈操之道:“陆葳蕤没听说,谢道韫知道一些,是谢奕之女、谢安的侄女。”
“嗯。”丁幼微点头道:“陆氏是江东本地的第一门阀,谢氏来自陈郡,是渡江北来的高门大族,陆葳蕤和谢道韫是北人和南人中最出色的女郎,才貌双全,好事者将这二人并列容止第一品——”
润儿问:“她们两个有娘亲美吗?”
丁幼微窘道:“娘亲都老了,还比什么。”
宗之很确定地说:“娘亲不老。”
陈操之道:“在宗之和润儿眼里,嫂子是世间最美的女子,谁也比不上,对不对?”
宗之和润儿齐声道:“对!”
丁幼微又是欢喜又是难为情,岔开话题道:“操之赶紧去吃早餐吧,汤饼已经端来了,还有那么远的路呢。”
钱唐县城西北五里,有一山,名齐云山,山名很有气势,山其实并不高,不过百余丈,因为四周并没有其他山峰,只有它独自孤峰耸立,所以看上去就显得突兀奇绝,仿佛钱唐县的撑天之柱,齐云山北侧,峭壁悬崖,下临大江,那原本舒缓的钱唐江水被两岸一逼,激涌奔流,惊涛拍岸,所以这齐云山是钱唐县绝佳的登高望远的好去处。
从东郊的丁氏别墅出发,要绕过半座钱唐城,才能到达齐云山下,路程约有十五里,陈操之坐着来福驾的牛车,来德和冉盛二人步行,在朝阳还未升起之时就出发了。
金风送爽,天空高远而明净,山林木叶脱落,山就显得瘦了,但是另有一种爽朗峻肃之气,显示有别于春和夏的秋的庄严。
朝阳从身后照射过来,将影子铺得很长,陈操之盘腿坐在牛车上,看着车前的影子渐渐的缩短、听着车轮辘辘滚动,这一刻是如此的悠闲,没有什么好患得患失的,所谓“有情而无累”,这圣人之境虽然达不到,但可以让人变得心胸开阔、洒脱豁达。
两辆牛车侧轮飞驰着从来福身畔掠过,陈操之看到后面那辆牛车有人探头出车稍朝他这车上看了看,这是丁幼微的堂弟、丁异之子丁春秋,想必也是去参加齐云山雅集的。
在陈操之的记忆里,前年在丁府受到羞辱就是因为这个丁春秋,丁春秋比陈操之年长三岁,自恃才华横溢,随处要向人喷涌,虽不能说可恶,但也实在可厌。
出了丁氏别墅这一段软土路,前边便是砂壤铺设的驿道,却见丁氏的那两辆牛车停在路口,另外还有一辆牛车侧翻在路边,一个盛妆靓服的年轻女郎娇怯怯地由一个小婢扶着,花容失色,身子微颤,显然是遭遇了车祸!
陈操之并未下车,静坐等候,他从不喜欢看热闹,若说那靓丽女郎需要帮助,自有丁春秋出面,丁春秋一定很乐意。
丁春秋由兄长丁夏商陪着,准备在齐云山雅集上扬名,此次入品是肯定的,关键是要入高品,六品以下就没什么意思了,他方才看到陈操之牛车,心知陈操之也是去齐云山的,不禁失笑,心想那愚昧童子也想去雅集谋品,去献丑吗?
丁夏商、丁春秋兄弟二人分乘两辆牛车,行至驿道见这辆牛车翻倒在地,车夫在检看牛车,说是车轭断了,那俏立一边的女郎真是美艳,两兄弟目睹美色,都极仗义,说借一辆给这女郎乘坐,送其至县城,问女郎贵姓,答曰姓姜。
女郎却不上车,美眸流盼,指着陈操之那辆车娇滴滴道:“那辆车似乎更平稳——”
丁春秋道:“那不是我丁氏的车,是寒门陈氏的车,不坐也罢。”
女郎道:“方才牛车倾侧,妾心惊胆战,这陈氏的牛车平稳,妾只坐那辆车。”说着,自扶着小婢的肩,袅袅走到陈操之车前,正欲开口——
陈操之也不露面,说道:“请前面的车让一让。”
那女郎赶紧娇声替陈操之传话,请丁春秋兄弟让一让,正待过来再说话,却见陈氏的这辆牛车驶动起来,两个仆从跟在车边,大步而去,置这女郎与小婢于不顾。
那靓妆女郎银牙轻咬红唇,恼恼的样子,一回头却已是嘴角含笑,对丁春秋道:“这寒门庶族果然无礼,哪里比得世家子弟儒雅呀,敢烦郎君载妾一程吧。”
丁春秋大肆污蔑了陈操之一通,与兄长共乘一车,他的车让给这女郎主婢乘坐,丁春秋自以为是艳遇,吟哦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丁春秋吟诗声音很响亮,期望女郎听到,又低声问兄长本县有哪户姜姓有这么美的女郎?
丁夏商笑道:“五弟还想娶这女郎不成?本县似乎并无姜姓,或许是来投亲的也未可知,若是寒门那就娶不得,爹爹绝不会同意。”
丁春秋感觉惆怅,却见载着女郎的那辆车越驶越快,这女郎不是怕翻车吗,为何让车夫这般急驰,真是怪哉!
丁氏兄弟催促车夫紧紧跟上,丁氏的这两辆牛车牛力强劲,很快又超过了陈操之的牛车,直奔县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