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衣冠何在

独孤羡自渭北塬上策马返回宫城,已是日落时分,面颔间沾污了些淋漓血色。白马躯驰于渭桥之时正是西风残照,气焰将尽的余晕落在他脸上,竟真映出几分刽子手般的凌厉。

他如今不过就是父君手里的一把刀。

长安城,含光殿。

“事情办得如何。”独孤朗坐于正殿中央,眼中闪过审视的精光。

那金佑吉言语间极为震悚,“羡少主年纪虽轻,在塬上鞭尸掘墓之时,噤默不言,也不假手他人,只兀自抉目践腹,手起鞭落,那情势煞是骇人,我等在旁皆是屏气凝神。我族与李氏血海深仇就此或可报矣。”

“哦?他果真如此?”

“羡少主平日总是散漫,主君这几年言传身教,性子总归是沉稳些,能堪用处。李氏陵邑内人流攒动,他不过两个时辰便肃清整饬,涤净如新。如今只待主君登基后,正式诏令漠南族人内徙于渭北,共享这无尚荣耀。”

“该杀的都杀了么?”

“那羡少主身边的卫绾,将陵邑内除掉的所有李朝宫室余孽之尸首一并携至塬上,替启墓鞭尸做个见证。事毕后,已在城外做乱葬坑,弃掷一处。”

独孤朗面上似了然,只略一摆手,着金佑吉退下。他这个儿子,自养在身边就是个忤逆的根基,如今长成倒是听唤了。

入夜,雪霁云销。卫绾返渭北复归,身轻如羽,不着痕迹便回到含章宫西邸,此处暂拨给独孤氏几位少主起卧,待大统业成,照例再于宫外各置门户。

卫绾拎着鎏金漆彩的五连盒,掩上院门,又着侍立各处的小厮退下去。跃过中庭,只见独孤羡着天青素纱寝衣随意地坐于阶前。一身杀戮气,浴后消散了大半,只剩空虚疲累。

“你要的东西——”卫绾随手便将裹了黑色浣巾的盒子朝独孤羡那面丢去。

独孤羡失魂中猛地还神,忙下意识挪移几步接入怀中。

“什么东西,就让你这样宝贝,如今是何光景?主君下令封禁渭北后还要拿这个什么破盒子。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半个时辰前,独孤羡本欲亲自夜行,卫绾拦下后,还是无奈心软,帮他寻回。

“独孤羡,棋不可差一着,别想着险中能求胜。”那声音极冷,如箭雨攻心。

卫绾乃独孤羡亲卫,实是挚友,是独孤羡此间唯一能信任的人。卫绾便是气极中也仍有怜悯,他不愿独孤羡踏错一步。

独孤羡如惘闻,只轻置盒子于中庭太湖石上,又想起什么不妥。忙揭启盒盖,于罅隙中抽出一张绢布字条,略一折好后敛于袖间。

“那绢布是什么?”卫绾持剑斜倚在树下,嘴中叼着一罗汉草。

“一故人求死时写下的命书。”

卫绾冷哼,“你在陵邑里亦有红颜知己?!”

“我几时有红颜知己了?”独孤羡无奈的笑了笑,一面郑重地敛上食盒。

近处月色在零星渐溶的几处湖面漾开,风起时打碎满池金玉和独孤羡颀长端平的侧影。

“拿去找稳妥的快驿,务必隐去身份,送至南面彭城缪氏旧宅。”

卫绾此时心中有几分了然,疲累间也不愿追问,“你今日于奉陵府究竟何为我不追究,归来后失神丢魄我亦懒得看顾,只是你缘何要挑拣出这食盒主人的亲笔,她便活着,也是罪人之身苟且,还不若让家人知其殒命,两相干净。”

“有时不知道答案,只教人有个念想,亦是好的。”

卫绾觉得这样的独孤羡他从未见过,一时失语不答。细想间,顿觉他这些年端着漫不经心、狠厉乖张的做派,实在辛苦。

独孤羡也不知道,此生是否还有缘得见缪玄昭,她易容变幻,便如蜉蝣入海。

那食盒,便当做最后承她一个情。从此潮平两岸,他与她也只能是陌路不识。

尚在元日里,独孤朗于含章宫登临帝位,国号北霁,以边地部族强盛武力之姿,入主中原,人心皆是观望。

独孤朗虽意在一统天下,终究难济,只待来日徐徐图之。南部樾国仍国力不辍,西南虫谷幽居于一隅,因蛊术自相麇结,尚难破溃,襄城与江左亦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

独孤朗安于旧土风物,不日便将漠南残余的各幕府流民自苦寒的边地徙至长安渭北,以享都城殷实。然中原为文治天下,礼仪皆有惯制,独孤氏悍然入主也难撼动根基之固,天下文英治才皆认历代世家,因此独孤朗屠尽李朝宗室,也不敢妄动各世族首领,还需仰仗这些人拔擢推举,平衡官制。向中原仪制学习,独孤朗即使做做样子,也不得不行。

缪氏缪通向来是圆滑玲珑。海岱独孤氏势不可挡,世家之间为正统之争亦有割席之举,不愿伙同外族的世族首领,如封氏、钟氏等均作千里之徙,南厝江水之滨。缪通审时度势,若在北霁,独孤氏初登大宝,推行各项制度必有重重阻滞,缪氏在其间助力,必有开国重功。来日一统,也只有如今的独孤氏在此天下之中有此魄力和实力。

缪公府因此存续钟鸣鼎食,行肱骨之力,仍是北霁文人之首领。

城北,缪公府。

“父亲?!您为何与叛党狼狈为奸?清流之风骨荡然无存!母亲因其而死,我夫君北宫稷如今尸骨未寒,皆因独孤氏此等狼子野心的蛮族而起,您如何还能沉下心与之委蛇?我真是看不懂您。”缪玄娇拍桌拂袖而起,在门客家宴上与缪通当堂对峙。

“娇儿,你如今越发无理了,尚还是些小儿脾性。天下之事,怎有黑白之执。”缪通鼻息间骤然不匀,急敛起眉头。

“我自是不懂,不懂您如何安稳做得这‘圣人君子’。起初替嫁之事,是我无心之举,牵一发而动全身,耽误了二妹妹。如今母亲殉身于国,杀死我夫君之凶手尚未洞明,可怜见我那玄昭妹妹还未享人间赏心乐事,便命丧渭北,如今连个全尸都不见,您是如何能端坐明堂而不改辞色?”

缪玄娇厌烦了此间惺惺作态,只离席往明堂西边廊庑下寻个清静。

游鱼群集,静影沉璧,缪玄娇凭栏还未见其自廊桥下游过几个来回,外间便有异动。

“圣上口谕,缪氏嫡女缪玄娇品行持重,特册为正六品司赞,掌宫闱宾客朝见,宴食导引,钦此。”

缪玄娇跪下接旨时已洞明一切。这便是帝王权术,掌掴完,为安抚人心,再给些自以为的甜头,亘古如此。

纵使平日里梗着脖颈对面而视,此时也只能顶礼受着皇权余威。

含章宫,繁文阁。

“皇兄们可知,父皇近日极亲近缪氏,早前又封那缪氏如今的独女为司赞,真是封无可封了,几个旁系的耆老也身居要职,这究竟是我独孤氏的北霁,还是他中原文人的天下,我实是不懂。”独孤蕻尚在舞勺之年,说话做事全凭心意,没个遮拦。

皇长子独孤穰一向克己容止,一点没有养在海岱的市井之气,全然是清流君子之态,“皇弟实是僭越了,父皇之举自有他的道理,着我们每日晨时来此围读今古文,正是领悟中原仪礼之去脉来龙,以辅佐政事。若要制人,必先略其思想之精义,此乃维系上下一心之必须。”

独孤靖鞅于书案后仍是披发左衽,“大哥此言差矣,我独孤氏国祚不在什么劳什子周礼仪礼,而在宝马弯弓,震慑海外!”

话语声落,众人皆看向独孤羡,独他还未分辨。

“缪氏,很好。”独孤羡莞尔,只呷了一口案几上的汉中先毫,滋味甚中正,分毫不差。

作者有话要说:羡:你们在说什么?!?姓缪的,我只认识缪玄昭,她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