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菲儿望向萧羽。她这才想起来,已经有好一会儿没听见萧羽说话了。
“我要跟你们说的事,最好不要让这孩子听到。”萧羽要求,“所以,请你们通过思维传感的方式跟我交流,不要说出声来。”
“好的,”安菲儿和蠹鱼一起回应,“你赶紧说吧。”
“我先申明重点:从现在开始,你们两个跟这孩子说话的时候,尽量不要提起还没发生的事。”萧羽严正地警告说。
安菲儿不解:“反正一会儿把他送到家,就会清除他现在的记忆,不是吗?说了未来的事,又能怎么样呢?”
“问题就在这里。”萧羽有些烦恼,“我们不能清除他的这段记忆,或者,换个说法,很可能我们清除不了他的记忆。那么他跟我们接触的这段时间,我们说的一切,他都会记得,也都会对从现在往后的未来有所影响。”
“怎么会这样?”安菲儿问道。
“我刚刚对他做了详细的扫描,反复做了三回。”萧羽解释说。在安菲儿和蠹鱼跟伯益交谈时,他一直忙于做这件事。“听到他说起帝尧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妙,所以马上给他做了扫描。”萧羽继续介绍他刚才的工作结果,“扫描结果显示,他接收了一部分时间乱流的能量,如果想要清除他的记忆,必须做能量分离。这不是我们目前所携带的设备能做的,做能量分离,需要用总部的那台机器,还需要时空信息检索器的配合。另外,即使能把他身上的能量分离出来,也不知道这部分能量该归于何处,这是最麻烦的事。”
“哦,要了命了!”安菲儿扶额叹息,“该打死的孟图!他都对这孩子做了些什么呀?怎么把他弄成这样?”
“他是你的祖先,称他作‘孩子’是不妥当的。”蠹鱼纠正说。
“拜托你,就别添乱了吧!”安菲儿呻吟,“我这儿一堆正经事还想不明白呢,没工夫陪你吵架玩儿!”
一只小手拉了拉她的衣袖。安菲儿回头,看见了伯益满含关切的眼睛。“你不舒服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只是累了。”安菲儿说,随即本性难改地开始自由发挥,“你不知道,神仙每天都在忙着救人,还要应付一些贪心不足又很懒惰的人的祈祷,根本没时间休息,所以累得很。”
“可是神仙们都很高尚,都很了不起。”伯益坚持,“我长大了也要做神仙。”
安菲儿哑口无言,朝萧羽无奈地摊开双手。萧羽笑了笑,问伯益:“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吗?”
伯益点头,叙述道:“我正在观望大火星,恶神乘坐的那艘贯月槎掉了下来,里面跑出一条龙……不,应该是一个人首龙身的神人……”
“贯月槎是传说中仙人乘坐的船,可以在天上飞的,据说十二年绕天地一周,又叫挂星槎。”蠹鱼一步不落地跟着伯益的叙说添加注解。
没人理会蠹鱼。萧羽和安菲儿都在专心地听伯益讲述他的经历。“龙神没跑多远,恶神就从贯月槎里追了出来,把龙神按倒,用绳子捆上了。我跑过去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可没等我跑到,恶神扛着龙神进了贯月槎,忽然贯月槎就飘起来了,然后起了一个老大的旋风,吹得人睁不开眼。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觉得风停了,睁眼一看,贯月槎就停在不远的地方。恶神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刀,我从没见过那么亮、那么精巧的刀。我看见恶神在到处寻找,后来他小声地自言自语说:‘只要杀掉你,一切就都结束了。’我就知道他是想要杀什么人,然后……”伯益停下来,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看看萧羽,又看看安菲儿。
“然后你就放了一把火,把大家都叫出来了。”安菲儿替他说完。
伯益垂下头。安菲儿忍不住安抚他:“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这把火放得挺好。”
“尽量少说。”萧羽通过思维提醒安菲儿。
“知道啦,少啰唆几句吧。”安菲儿不出声地回道。她看了看伯益,愁容满面地问萧羽,“我们拿他怎么办呢?”
“肯定是要把他送回他所属的时空啦,”萧羽打了个哈欠,一直都在紧张地应对各种灾祸,他感到极度疲倦,“总不能带着他去抓捕孟图,营救阿龙吧?”
“那是当然。可我们没有阿龙被孟图带走时的那一点的时空坐标,也联系不上时空信息检索器,就算联上了,恐怕也无法使用它提供的数据,怎么把这孩子送回去啊?”安菲儿瞧了瞧蠹鱼,无声地发问,“你有伯益出生的具体年代吗?”
蠹鱼立即回答:“资料上说,他生活在大约公元前二十一世纪。”
“不能更精确些吗?”
“再精确也没用。”萧羽插话,“没有坐标系统,光有具体年代,没法定位。”
“啊!我们是在地球上吗?没有坐标、没法测定距离,没有可用的先进工具……”安菲儿的思想近似哀号,她悲哀地瞄一眼伯益,“连语言也不通。虽然说的都是人话,可太有内涵了,我简单的头脑根本无法理解……唉,我怎么觉得比去外星系旅游遇到的困难还多呢?”
“现在你知道知识的重要性了吧?”蠹鱼以教训的口吻说,“知识可以带给你先进的技术,有了先进的技术,你就能享受到种种方便。所以,古人说,‘知识就是力量’,这话一点儿没错。”
感觉到安菲儿已怒火中烧、濒临爆炸,萧羽赶忙拉回话题:“虽然没有时空信息检索器提供数据,也没有时空坐标,但这不代表没有其他方法送他回去。”
安菲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我就知道你最伟大了。你有什么好办法?”
“《时空能量守恒法则》说,‘生存于某一时空的生命体,其能量属性与当前时空能量属性相符’。这就是说,每个人身上,都带有其生存时代的特质。我刚才给他做扫描时,已经测定了他的能量属性。”萧羽不无得意地笑笑,“《时空能量守恒法则》还说,‘宇宙中各个时空点有其确定的能量流动特性,这种能量流动特性可以用一组谐波来描述。谐波结构特性相同的两个时空点会发生共振’。这就是我们的航时机穿越时空的基础。而能量属性,其实就是谐波结构特性……”
“所以,如果我们以这孩子的能量属性为蓝本,用航时机造出一组谐波,他所属的时空就会自动把他带回原来的地点!”安菲儿兴奋地接上萧羽的话。
“没错。”萧羽说。
“你真是个天才!”安菲儿兴奋不已,“那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就送他回去好了。”
萧羽微笑,朝安菲儿点点头:“我现在就动手。不过我需要你说服那孩子,忘记曾经见过我们的事,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连孟图和阿龙也一并忘掉……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是明白,可为什么非得我来说服他?”
“因为你比较具有说服力。”
萧羽这句话说得安菲儿心花怒放。她即刻蹲下身,注视着伯益的眼睛,露出极具亲和力的笑容,和蔼地说:“益,我现在告诉你的话,你要好好听着,而且要向我保证,照我说的做。”
伯益被安菲儿的态度镇住了,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你先要弄清楚,今天晚上你经历的一切,都是你做的梦。”安菲儿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我们都是仙人。梦中见到仙人的时候,跟你醒着的时候一样,是有感觉的。但是,梦就是梦,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伯益带着渴慕,环顾航时机内的一切,最后盯住安菲儿,“以后你们还会来梦里看我吗?我还想梦到你们,而且,我还想跟你们一起,去救出神龙,打倒恶神。”
安菲儿忽然感到非常歉疚。可是想到她所属的时代,想到被异变侵蚀了的未来,她只能压抑住这直涌上来的歉意,敷衍说:“这要看机缘。”
“我知道,神仙也不能违背天意。”伯益语气中很有几分怅然。安菲儿想要安慰他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伯益笑笑,问,“现在梦该醒了对吗?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安菲儿点头,有些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声音:“是。你父母都在等着你呢,你想想他们,想想今天晚上你睡着前正在做什么,在什么地方,要仔细想,好好地讲给我听……”她边说边急切地催促萧羽,“好了没有?下面该说什么?我没词了。”
“好了。”萧羽的思维突然传来,随即白光一闪,伯益顿时消失了踪影。
安菲儿仍然盯着伯益刚刚站立的地方。“以后遇到这种事,你还是自己去说服吧。这工作不适合我。”她没精打采地说。
萧羽感到内心一惊。过去安菲儿遇到这种事,通常会摆个“胜利完成”的手势,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唉,小孩子真好骗”,他从来没见过安菲儿伤感,也没见她缅怀过什么,以至于多年以来,他始终认为安菲儿是没心没肺的。而这种“没心没肺”其实更利于时空航行,因为这样的人较少受到感情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容易做出更为理智的判断。为此他曾经暗暗羡慕安菲儿的爽利和大大咧咧。可是此刻,她竟然在为一个刚结识的小孩子的离去而挂怀,这未免太不寻常了。
“你才没心没肺呢!”安菲儿接收到了他的思维,愤而回击。
萧羽怕自己的感触无法获得安菲儿的认同,反而会激起她的叛逆情绪,迅速关闭了思维传感器,抬手画了半个圈子:“你自己看看,这里所有的人,谁说得过你啊?”
“说不过就少说两句吧。”安菲儿虎着脸说,“赶紧的,去把孟图捉拿归案,咱们回家。我刚想起来,今天早上偷跑出来的时候,我还没吃早饭呢。”她突然转身,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蠹鱼的鼻尖喝道,“你要是敢说人类汲取能量的方式太原始,不如你们电脑有效率,我现在就关掉你!”
几个月前安菲儿的专用机器人——通常时空特警称之为“全能配置仪”——被安菲儿挤对急了,不知道从哪本古老的科幻小说里搬来这句话,用以打击安菲儿。这也是少有的几次之一,安菲儿被堵得说不出话。这事她至今耿耿于怀。萧羽不由得窃笑。想到她又恢复了原来那“没心没肺”的状态,他深感庆幸。
蠹鱼却觉得很委屈,嘟囔说:“我什么也没说呀,干吗老是威胁要关掉我?”
“没理由。”安菲儿烦闷地抓抓头发,实实在在地说,“反正我看见你的脸就烦,就是想要欺负你。”
萧羽忙打圆场:“你就别跟她计较啦,蠹鱼,她既然肯跟你说实话,就已经当你是自己人了。”
“哦,这样的自己人真糟糕。我们相敬如宾不好吗?”蠹鱼抱怨道。
“这个等救出阿龙以后再探讨吧。”萧羽说,“准备好,蠹鱼,我们要走喽。”
再次跟踪着阿龙的思维频率,他们到达了一个新的时代。这次萧羽谨慎了许多。他把航时机稳稳地停在平流层,带着驾驶椅转回身来,对安菲儿和蠹鱼说:“在下去探察形势之前,我们先开个会,制订个计划吧。不能再像上次那么鲁莽了。”
“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安菲儿指着光屏幕上显示的扫描结果,“这个地方人口比刚去过的那里密集得多,建筑物也多得多,而且和之前去过的地方——我们干脆叫它‘女枢家’吧,”见萧羽和蠹鱼都没有异议,她接着说,“这地方的建筑物,很多比女枢家的神社还高,超声波扫描显示,建筑物的面积也比女枢家的神社大很多。我们是不是可以下这样的结论:这里已经有城市了。”
“初具规模的城市,可以这么说。”萧羽点头,他检查了扫描结果,“阿龙在其中一座城市里,这座城市人口少一些,建筑物也没有那么高、那么大。距此不远还有另外三座城市,人口都比这里多。左边的这一座……唉,没有坐标,也没有方位,想分辨东西南北还得先扫描全球,利用北极来定位,实在是不方便。”
“所以说,天球系统是多么重要啊!”安菲儿感叹完毕,忽地一笑,“用用你的想象力怎么样?我记得哪位大科学家说过,‘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她瞟着蠹鱼,“某个家伙常说,知识就是力量,那想象力就应该是更大的力量。”
“那是爱因斯坦说的。”蠹鱼说。
“咦?爱因斯坦告诉你知识能变成力量?我只记得他说物质能转化为能量。”安菲儿有意曲解蠹鱼的话。
蠹鱼丝毫不为她的胡搅蛮缠所动,有条有理地说:“爱因斯坦说过‘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知识就是力量’是培根说的。”
“你真不该提培根,”安菲儿噘起嘴,“我饿了。”
“照你说的,赶紧把孟图捉拿归案,你就可以回家吃早饭了。”蠹鱼说。
萧羽简直想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我们不是在开作战会议吗?”他无可奈何地央告,“你们谁能给点儿建设性意见?”
蠹鱼把一幅古老的地图展示在光屏幕上。“这是二十一世纪时网络上贴出来的一幅图,不知道是谁手绘的。中间的曲线是黄河,靠近黄河拐弯处,是帝尧时代的都城平阳;阿龙所在的地方,目前应该是共工的封地,二十一世纪被称为辉县;右边是颛顼的都城帝丘,后来的濮阳,河对岸的城市是商丘,在颛顼执政的时代,这个地方是帝喾的封地。”它停了一下,补充说,“我查了所有的资料,这幅图跟咱们扫描出的结果最为相符。”
“哇!你太棒了!”安菲儿脱口夸道。
蠹鱼得意扬扬:“当然了,我的工作就是对比所有资料,找出最有用的部分。”
“有这幅图就好办了。”安菲儿兴奋起来,“用航时机把我发射到阿龙所在的地点,然后再把我们拉回来,不就行了吗?”
萧羽注视着地图,遗憾地摇了摇头:“这地图上没有距离,也没有东西南北,虽然我们可以通过习俗推断,地图的上方是北,但航时机没法精确定位。万一把你发射到其他地方就糟了。”
安菲儿想了想:“你有阿龙的DNA编码,应该能测出他的能量属性,直接把他拉回来不行吗?”
“你忘了航时规定了?”萧羽苦笑,“除非阿龙本人有这个意愿,否则没法做这种事。航时机的程序设定也不支持不经本人同意的传送。”
“唉,真要命!说来说去,不亲自去看看情况,还是什么都不能做。”安菲儿郁闷地说。
“我在想,”萧羽思忖着,慢慢地说,“孟图为什么不使用观光用航时机,而非要去偷救生艇,这是不是跟他来上古的目的有关。”
“因为观光用航时机的目的地是事先设定好的。”安菲儿当过航时导游,对此十分熟悉,“修改目的地,或提前存储其他目的地的坐标,需要去时管局报批。救生艇原本只有一个目的地,就是我们时管局的停泊场,紧急情况下可以不经批准,增设另外的时空坐标点。”
“那么,我们假设,孟图事先在救生艇里预存了两个时空坐标,一个是他遇到伯益的时刻,一个是现在,这里。”萧羽看向蠹鱼找出来的地图,“他是想帮助共工推翻颛顼的统治,彻底破坏天球系统。”
安菲儿撇嘴:“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他要破坏天球系统了吗?你尽念叨这些有啥用?”
“如果能事先了解他的计划,知道他如何实施计划,或许我们就能占得先机。”萧羽叹了口气,“至少,一会儿下去探察情况时,见到当地人,不至于说错话……”
“哎呀,先别说这些了。”安菲儿跳了起来,“帮我个忙,快找个地方把观光船传送下去,我着急!”
萧羽不明所以地看着安菲儿。安菲儿红了脸,嗫嚅说:“我要上厕所!你的巡航船里没这设备。”
萧羽把航时机停在辉县和濮阳之间的山谷里,经扫描确认无人之处。“你别想乘机跑到共工的地盘去私自调查,”他一边将观光船传送下去,一边警告说,“否则我有的是法子把你抓回来。”
“知道啦,知道啦。”安菲儿急匆匆地说着,拎起小背包,一路小跑出了航时机。
“打开传感器,完事了叫我一声。”萧羽喊道。
“好。”安菲儿答道。
他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还跟安菲儿通着思维传感器。萧羽对安菲儿独自离开航时机很是不安,但除了等她回来,他什么也不能做。
安菲儿一身轻松地走出观光船,打开背包,正要取出压缩器,忽然感觉背包振动了一下。她诧异地盯住小背包,却见它振动得越发厉害了。安菲儿伸手入内,摸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盒子呈心状,也正如心脏一样,有节奏地跳个不停。
这是龙星人开发的可与动物交流的仪器,作为接待大使,她收到了这个礼物,原本打算今天晚上借给安雅去做实验的,可时空异变打乱了她的计划。如今在这蛮荒的上古时期,有谁在操纵它?是阿龙,还是孟图?安菲儿把交流仪举高,在原地转了个圈子。她很快发现,当转向共工的地盘时,仪器振动得更为厉害。
“啊,居然忘了还有这么件好东西。”安菲儿喜出望外。
嗖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掠过她的脖颈,直钉在距离她不远的地上。安菲儿一惊,定睛看去,地上插着一支粗大的箭,箭杆几乎有她的小臂那么长,箭尖深深钉入一条蛇的体内。箭还在颤动,被射中的蛇仍在扭动身躯。
“蛇呀——”安菲儿尖叫。
“别怕,”背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蛇已经死了。”
“胡说!它还动呢。”安菲儿习惯性地反驳,然后回头去看。
一个少年顺着野藤从山上溜下来,停在安菲儿面前。“姮娥!还记得我吗?”少年欣喜地叫道,“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