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浅没去追她。她现在是在莫高窟检票口外边,自然也没法再进去了。不过她现在也没心思再进去。
这里就一座窟,其他什么也没有。
陶浅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抬头看看天,被太阳晃得眼前一黑。低头看看地,青白色的石头地面光秃一片。她在那坐着,看着一班车离开,又看着另一班车离开。第三辆车来的时候,她才终于上去。
班车又将她拉回了数字展示中心。
陶浅用地图研究了一下回宾馆的路线,然后就上了公交车回去。
两人定的房间在鸣沙山后面,一条长街的尽头。这条街上多是些客栈,街这头后面不远处就是鸣沙山,那头则连着另一条道路,商铺林立。
陶浅掀开店门外的塑料帘片走了进去。前台里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头发卷卷的,有些发黄。
陶浅说:“您好,入住。”
“有预约是吧?身份证给我一下。”
陶浅把身份证放到台子上,说:“我还有个一起的人叫徐蓝,我想问她办入住了吗?”
阿姨想了一下马上说:“办了办了,刚没多久。”
陶浅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办好入住阿姨便把房间号告诉她。临走的时候,陶浅瞥见桌上放着一些免费提供的长条状的橡皮糖,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拿了一条。
糖是塑料纸包着的,里面圆圆厚厚的七八块圆形软糖,五彩缤纷。
陶浅身上背着包,手里攥着糖,站在303门口。她稍微把耳朵凑近了点门去听,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纠结了一会儿,陶浅敲敲门。
敲了三下,不轻不重,但是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陶浅又加重点力道敲了三下,声音在楼道里清脆得很。这次屋里有了声音。
“没关。”
徐蓝的声音听起来像放在仓库里的玉米发潮了一样。
陶浅按下把手推门进去。
这是一间标间,一进门右手是个方正狭窄的洗手间,再往前就是两张床。窗户朝东,徐蓝就坐在离窗户近的那张床上。她倚着墙,双腿交叉叠在被子上,正低着头玩手机。
陶浅把外套脱下来挂到衣钩上,又把包放到电视边的柜子上,最后把充电宝拿出来充上了电。做完所有她可以做的事之后,房间里安静了。
徐蓝不说话,陶浅也没事可做,气氛让人无所适从。
陶浅在床边站着,看了徐蓝几秒,徐蓝却一直在专注地玩游戏,感受不到那两道直接的目光似的。
陶浅一口气从胸腔吸到嗓子眼,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她说:“吃午饭吗?”
徐蓝说:“不饿。”
刚刚有点生气的房间瞬间又被被压抑覆灭。
陶浅又试探着问:“下午去哪?”
徐蓝手指迅速地在手机上移动着,嘴里淡淡地说着:“都行。”
……
陶浅考虑了一阵,默默地从包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瓶盖,倒进一次性纸杯里。她问:“喝水吗?”
“不喝。”
这回把陶浅噎了个死。
她能找到的自然的话题就这几个,看来徐蓝是真自闭了。
陶浅右拳无意识地虚握了握,说:“其实你不用……”
她突然措不出词来。正巧这时徐蓝看了过来,问:“不用什么?”
徐蓝声音冷淡至极,眼睛也像在看一个陌生人。陶浅被吓得脖子一缩,但还是咽了咽口水把话说完:“你不用这样。抽个烟而已……不至于这样。”
为了表示自己的理解,陶浅慢慢挪到徐蓝的床边,然后贴着边缘慢慢坐下,小心翼翼地冲徐蓝做了个自认为足够亲切自然的微笑。
徐蓝看着她两颗樱桃一样亮亮的眼,那里面满是真诚。她笑起来两颊微微鼓起来,此刻还有点红,像俩没熟透的桃子似的。意识到自己在联想,徐蓝马上打断它。她脸上是片果园吗?桃子樱桃的,还苹果香蕉梨呢。
徐蓝抿了抿唇,眼睛转向别处。
两人正僵持不下,门突然被敲响。自然是陶浅去开门。
“你好。”
门外站着个男孩,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脸不耐烦。
“你们身份证落下边了。”他边说着边把陶浅的身份证戳了过来。陶浅连忙接过来,“不好意思啊。”
小男孩嘴里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声,叼着苹果走了。
陶浅关了门,坐回徐蓝的床边。徐蓝却往另一边挪了挪,看着窗外说:“你男朋友来消息了。”
陶浅困惑,拿起床头柜上自己的手机,看见屏幕上显示着秦岳平发来一条消息。她一看见这三个字就连忙放下手机,都没看消息是什么。“你误会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徐蓝一听,眼眉不自觉一挑。
“你昨天晚上说是。”
陶浅困惑,想了想,连忙解释:“我,我,”她一着急,有些结巴,“我不太记得,不过他真的不是——”
“哦。”徐蓝生硬地打断她。
大概,只是无意识的回答吧。
徐蓝慢慢别过脸来,嘴里吐出一个长长的字。
“那……”
陶浅低下头,捏自己的手指,“我没有男朋友。”
徐蓝眉峰一抖,嘴角不经意牵起。
陶浅看着她的表情松懈了,也没细思她是为什么,只是自己心里跟着放松起来。她说:“我爸爸也抽烟,戒了好多年也没戒掉。我听他说这个很难戒的。所以……你不用太排斥。”
徐蓝闻言,无奈地侧了侧脖子,眼睛盯着天花板说:“我跟他不一样。”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陶浅在犹豫,自己可不可以问;徐蓝在等,陶浅要不要问。
这种问题,往往代表着了解。
而了解,一般代表着一段关系的深入。
过了几秒,陶浅说:“怎么不一样?”
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徐蓝说:“我高中结束那会儿吧,不三不四的。在酒吧让人灌了烟,里面还掺了东西,”说到这,她眼神专注了些,“你知道吧,就是……”
看陶浅嘴唇和眼睛一齐慢慢放大的样子,徐蓝心说这是不是超出她的理解范畴了,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下说,陶浅突然问:“那你现在好了么?”
徐蓝愣了愣,眨巴着眼睛看她。良久,她才笑了一下,说:“你不都看见了么,就那样呗。”
陶浅眉头一皱,没法理解“就那样”是就哪样。她语气有些着急:“那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
徐蓝看她的样子,笑说:“没好,但快了。”
陶浅一听,心里还是不舒服,她还想说什么,徐蓝却提前堵住了她的嘴:“不说这个了。”
窗外阳光正好,徐蓝表情柔和了许多,一双凌厉的眼此刻变成两汪秋水,温柔无比。陶浅看着她,心头一热,笑了起来。
陶浅的眼睛弯弯的,里面闪着细细的光芒。
徐蓝看着陶浅的笑容,突然愣住了。
比阳光还明媚。
让自己在一瞬间觉得,那些黑暗都不存在了。
2011年6月3日,高考三天前。
池砚市北区,徐蓝躺在一张黑色的真皮长沙发椅上。这是酒吧里极为隐秘的一间包间,徐蓝本来在外边喝得乱醉,结果被两个男人架了进来。
徐蓝脑子晕晕的,她使劲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男男女女,群魔乱舞。没有人注意到包间里进来了一个新的人。有人在接吻,有人在喝酒,有人两眼怔怔地看着滚动着歌词的屏幕,混沌至极。
徐蓝右边坐了个男人,染一头黄毛,看着也就二十岁左右。他把徐蓝头往自己的方向一掰,开始亲她的嘴。那人搂着徐蓝,徐蓝软得像水一样,丝毫不反抗。男人吻着她的脖颈,手掀开徐蓝上衣的下摆摸了上去……十七岁的徐蓝,皮肤细嫩得要命。
没有人清醒,仿佛人的理智都被丝毫不剩地剥离,留下一具身体。各色的身体被酒精和药物刺激着,在五彩的灯光中穿梭着,寻求刺激……
徐蓝的内衣扣子被解开,男人的头渐渐低下去。徐蓝头往后一搭,仰在沙发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上低俗的图案。
卡在沙发缝里的手机大声地吵着,徐蓝右手探过去,放在耳边按了接听。
“徐蓝是吧,我是教务处主任刘长辉。”
脑子反应了一会儿,徐蓝说:“哦。”
电话那头继续说道:“学校审议结果下来了,你被开除学籍,明天不用来学校了。”
“哦。”
“你真应该好好反省反省。作为一个学生,光学习好是没用的!你看看人家心和,现在她已经能保送清华了,还是想着给你求情,你说你们整整高中三年的朋友,平时看着多要好,你就这么对人家?你实在是太自私……”
徐蓝仰着头,拿着手机的胳膊像断了线一样滑下去,手机摔在地上,没人注意到。
房间里的光突然黑了下来,不知道是谁关了灯。
徐蓝脑子稍微清醒了些。周围的感觉让自己不舒服,她想走。可是她刚一起身,胳膊就被往回一拽,人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那个男人摸着她的喉咙,嘴里低声说:“给你弄点好玩的……”
男人直接跪坐到她身上,两腿夹住徐蓝的身子。他朝身边的人说了句:“摁着她。”
那人一听,便一只手掐住徐蓝的脖子,另一只手掰着她的下巴,拇指和食指夹在她脸颊两侧,迫使她张开嘴。
徐蓝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到女人尖利的呻|吟声,糜乱的音乐声。
刺鼻的烟味越来越近,她想跑,但身体和腿都被压得生疼。她被呛得想咳嗽,但喉咙也被紧紧掐住。
只有眼泪被熏得流了出来。
黑暗中,徐蓝被禁锢在那个角落里,谁也看不见。
她随着那个无声呼喊的夜一起被湮没在无尽的黑暗里。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徐蓝染上了烟瘾。
她不怪别人。
头不是自己开的,但后来的罪,都是自己作的。
陶浅看见徐蓝笑,心里也不再紧张。她想起什么,起身去电视柜那里拿回了那条软糖。然后她又坐到徐蓝床沿上,把一头的包装纸逆时针拧开。
“这是我在前台拿的,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徐蓝看她慢慢绕开包装纸,手指像挂满了雪的枝头,透明的塑料在摩擦中发出细碎的响声。
糖有好几个颜色,最顶上的是个酒红色的。陶浅把它捏出来放进自己嘴里嚼了两下,歪头说:“草莓味?”
徐蓝:“给我一个。”
陶浅又捏起第二个,还是酒红色。她送到徐蓝嘴边,“你尝尝,我觉得是草莓味。”
徐蓝张嘴,轻轻一含,水润的嘴唇蹭到了陶浅的食指。
陶浅指头离开徐蓝嘴的时候,指尖微微有点清凉。她装作很平静的样子,低头念叨:“有点酸,不像草莓……”
徐蓝嚼了几下,一缕酸甜从软糖里边渗出来,仔细嚼还有点酒味。她说:“应该是那一类的。”
陶浅点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颗是接近白色的半透明色,陶浅捏着它观摩了一会儿,说:“我觉得这是苹果味。”说完,她把糖放进了嘴里。
徐蓝看着她的小嘴开合着,淡粉的,像朵桃花。她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自己也赶紧拿了一块糖,还是半透明的。
陶浅歪着头皱着眉,两腮努力地运作着,嚼来嚼去,好像要把它名字嚼出来似的。“这味道好熟悉……”
“雪碧。”徐蓝嚼了一口,就淡定无比地回答道。
刚巧陶浅把糖咽了下去。她惊讶地张大嘴,拿食指在空气中点着,激动地说:“对对对对对对,雪碧!”
徐蓝看见她两瓣唇后面软软的舌尖。
陶浅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藏似的,继续拎出下一块,淡淡的绿色,阳光一照反射出晶莹的微光。
徐蓝看她的样子,笑说:“你能不能别跟看钻石一样,没吃过似的。”
陶浅撇嘴,“这个好吃……。”
徐蓝眉尾一挑,没言语。
“这个绝对是苹果味,没问题。”说着,陶浅把那颗绿的软糖扔进嘴里,自信地把后槽牙一合,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袋子里的下一颗还是绿的。陶浅拿出来给徐蓝。这次她刻意控制好了距离,没碰到徐蓝的嘴。
吃完这两颗,包装纸里就剩一颗了。
泛着淡淡的橙色。
“你吃吗?”陶浅问。
徐蓝:“不吃。”
陶浅控制了一下自己开心的表情,神圣而庄严地用食指和拇指夹起最后那颗软软的、中间微微凹陷的软糖,然后深情地凝视了它几秒钟,慢慢放进嘴里。
她刚用牙齿咬住那块糖,徐蓝的脸就贴在了自己的上,她的鼻子很挺很硬,和自己的微微错开。
陶浅舌头碰到糖这半面上酸甜的橙子味,心跳如雷。
两个人的嘴唇碰在一起,软软的,像一片花瓣一样,也不知道感觉是来自自己还是对方。
只那么短短一瞬,徐蓝就叼着糖倚了回去。
她嘴里嚼着糖,头微微仰着,睫毛又长又直,一双眼睛注视着陶浅。
被看的人脸顿时就烧起来了。
陶浅顶着两片猴屁股,气急败坏地说:“你不是不——”
徐蓝左右活动了下脖子,语气飘飘的,打断她。
“改主意了。”
陶浅瞬间觉得这床坐着是百般的不舒服。刚站起来,又觉得浑身脱力,脑子眩晕。她急急地说了句“我出去下”便落荒而逃。整个过程她都低着眼,没敢看徐蓝。
门被带上,房间里恢复安静。
徐蓝盯着已经关上的门,过了两秒才松了一口气。
她抿了抿嘴,上面好像还有什么柔软在压着。
她突然想起,上午的时候,在佛脚下,自己什么都没求。
这个傻姑娘还让他实现自己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