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示中心内部很宽敞,身着素绿色长裙的工作人员引领着游客走进演厅。她们都身材修长,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语气温柔,伸手邀请游客进门的时候纤细白皙的手腕露出来。
陶浅欣赏了两段影片后便上了车,去往真正的莫高窟所在地。徐蓝则在展厅外面晃悠着。排队的人很多,她不想进去。时候还早,天有点凉,她的T恤撑不太住,于是她穿上一件牛仔外套,但这衣服肩膀上和后背上各划了两道大口子,风呼啦啦地往身子里灌,吹得徐蓝不得不排队进了展厅。
一个半小时后,徐蓝也到了莫高窟。她正站在门口琢磨着怎么进去,突然看见左前方十多米外的人堆里高举出一只手。
“徐蓝,我在这!”
陶浅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人,到了徐蓝眼前。
“这里没有入场时间限制,所以我在等你。”
陶浅忽闪着两只杏眼,仿佛杏花落到池塘里,水光潋滟。
风默默地吹着,她的头发在颈后被吹起来几缕,沿着风的方向翻起来。徐蓝突然觉得心里清凉无比。
她想起《故都的秋》里说:“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
她读书时读到这段就一身清凉,因此记得格外熟。徐蓝这人文科极差,这么多年,还留在脑子里的就剩这段文字了。
此刻心里掠过这一小段,依旧神清气爽。
她说:“进去吧。”
陶浅:“电影看得怎么样?”
“睡着了。”
“……就没醒过?”
徐蓝歪着头想了一会,说:“第二个厅里那个球幕我很喜欢,座椅是躺椅,比较舒服,脖子不累。”
“……”
莫高窟的参观方式是小团制,一个工作人员领十几二十人,每个小团看六七个窟,团与团之间参观的洞窟大多互相错开,这也是为了减轻洞窟的压力。这期间导游会讲解,之后游客就可以自由活动了。
两人拣了最近的队伍进去。
领队是个短发齐肩的女人,也穿着素绿的衣裙。她细眉小嘴,画着淡妆,眉眼带着笑,给每个游客发好了耳机。
“请大家检查一下耳机电量是否充足,三格及以上就可以。”她的声音细细的,温温柔柔,不急不缓,但有点虚,高在实声之上,是那种说了很多话之后疲惫的状态。但她大概是习惯了,温和亲切地笑着。毕竟导游这个工作,最累的就是一张嘴。
这一队人过了围栏,进了真正的莫高窟。
洞窟建在山麓的崖壁上,土黄的山壁断面上坎坎坷坷,一座座洞窟攀着它进入,外面一扇门阻挡。石窟攀着崖壁,早已与崖壁融为一体。窟即是崖,崖即是窟。目力所及,全部沉默伫立,哪怕灰尘。
陶浅来这里并无什么特殊原因,只是跟着母亲来了。这么一想,她问徐蓝:“你为什么来这里?”
徐蓝神情平淡,说:“司机规划的。”
导游开始领着他们参观洞窟。
人一进窟,周身立马清冷了。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门外的日光勉强冲进来,增加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亮度。
“我们现在进入的是第369号洞窟。来大家跟着我看看我们的头顶。看到这些花纹了吗?这种呢,是极为常见的一种,叫作莲花纹。”导游手里有个小手电筒,她把光照到窟顶,数朵蓝莲整齐地开在人们头顶。
又走进一座窟里,导游把手电打到一侧的墙上,说:“潮流真是一个循环啊。大家看,这个千百年前咱中国就出现百褶裙和丝袜了啊。”人们听着好笑,往墙上望去。果然那女子穿着条膝盖以上的短裙,如半朵莲花绽开,上面竖着几道线。
光指到哪里,人就看到哪里,伴着耳畔因为信号强弱而忽高忽低的讲解声。
每一个洞窟里的壁画、彩塑上都曾经有无数种色彩,而在千年后的现在,它们被蒙了一个又一个朝代,一层又一层灰尘。有的颜色淡了,有的颜色没了,只留一块黑色。
每走进一个窟,人们都不自觉地放缓放轻脚步。倾听着,观察着,敬畏着。
极细的尘埃随着人们的呼吸在空中被激荡起来。
窟里安安静静的,人听佛说话。
一个个洞窟,导游细心地讲解。耳麦里间歇有杂音,但导游轻柔的声音依然稳稳地传过来。
在某一个窟里,陶浅拉着徐蓝,往墙角根上走。到了墙边,陶浅忽然趴下来,她指指前面的墙壁。
“你看,飞天。”
徐蓝也弯下身子去看。
导游正在为游客们讲解别的东西,借着极其微弱的光,徐蓝勉强能辨识那些躯体,飘飘然像是要从墙上飞走。
徐蓝低下头,看着比自己矮一截的陶浅。
她正盯着那面墙,目不转睛地望着墙上那些静止的飞天。
“他们真好看。”
陶浅小声说。
黑乎乎的窟里,身后有导游轻缓的讲解声和人们错杂的脚步声,窟外传来游客们嘈杂的交谈声。
徐蓝静静地看着陶浅。
她其实看不清她。
她只觉得,很安静。
“嗯,真好看。”
徐蓝回答她。
从窟里出来,在外面凝滞着静候已久的热风一股股扑到脸上,闷堵住毛孔。陶浅一出门,身上就一哆嗦。刚才在窟里时温度很低,现在一出来热气便一齐裹上来,额头和鼻尖上瞬间冒了汗。她抹了一把,却发现手上也汗津津的。
“好热。”她被日光晃的睁不开眼。
这么说着,脸边突然一阵阵小风拂过。陶浅侧眼,看见徐蓝在用手给自己扇风。
徐蓝的脸上也多了点红晕,大概也是热的。她说:“其实在这当导游也挺好。天天看看佛读读经,没事进窟里转转,冬暖夏凉。”
陶浅扑哧笑出了声:“谁会没事进窟里转啊。”
“他们啊。这肯定要实地参观的吧,总不能老抱着书看。”
等这支小队集结完毕,导游说:“到这里呢,我就带大家参观完了这六个窟,都是我觉得值得一看的。另外推荐大家去96号窟,也就是那边,”导游指向那座经常出现在课本上的红色建筑,说:“我们说的九层楼。还有一个就是148号窟。好了,那谢谢大家一路的配合,希望大家游览愉快。”
至此队伍就散了,大家还了耳机,纷纷感谢导游。
陶浅和徐蓝两人拿手挡着太阳继续往前走。没几步就到了96号窟,九层楼。那里面坐着一尊莫高最富盛名的弥勒佛。游客们正排着队往里进,左边进去右边出来,门口的队伍长长一条没有断过。徐蓝和陶浅她们跟着入口处的队伍慢慢挪动。
真正走进窟里的时候,气温又低了下来,周围也略暗了些。人依旧一个接一个,挨得很紧。过了很久,徐蓝和陶浅才终于看见这尊声名在外的大佛。
黄色的袈裟堆在下方,一条条衣褶上积了千年的土;蓝色的左袖垂下,手腕下的衣料里刮过千年的风;再往上看,人得仰起脖子。
佛眉眼低垂,俯视众生。
陶浅看见身旁的徐蓝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好像在许愿。她神色平静,指尖干净,睫毛都一动不动。
陶浅看着她又长又直的睫毛,心里正感叹着,人群很快挤上来,把她俩挤着往前走了。
徐蓝:“你也不拜一拜。”
她这么一提醒,陶浅才想起来。不过这时候两人已经被挤在半路了,陶浅回头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人头。因为游客实在太多,每个人在窟中停留的时间很短,两人很快就出来了。
徐蓝站在窟前不远处望着那黑漆漆的入口说道:“你说这佛,每天眼皮子底下过那么多人,收到那么多人的祈福,他忙得过来么。”
陶浅扑哧一笑,继而转身向那佛的方向,双手合十道:“尊敬的弥勒佛,我刚才忘记许愿了。现在补充一下:请您一定记得这位徐蓝小姐的愿望,再忙,也帮她实现了吧。”说完,她虔诚地闭上眼睛,指头抵在鼻尖上,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
睁开眼,陶浅看着黑幽幽的窟口说:“现在我的这份也给你啦,放心吧。”
回头,陶浅看见徐蓝的眼,黑色的,正深深地望进自己。她心脏一震,漏跳了一拍。
徐蓝别过眼。
“谢谢。”她淡淡地说。
陶浅看气氛突然这么严肃,突然说:“我去那边买两瓶水,好热。”说完,不等徐蓝回答她便小跑着去了不远处的水铺。
游客太多,陶浅排了会队才买到两瓶冰水,握在手里还有点冻手。她边调整着水瓶的位置边往回走。
走近了,她意识到徐蓝不太对劲。
徐蓝浑身都在轻微地发抖。她捂着胸口,重重地呼气吸气,好像要平息什么东西似的。
陶浅担心地问:“怎么了?”
徐蓝嘴唇发青,说话时颤抖,“我肚子疼,你自己看吧,我先出去了。”
陶浅还没回话,徐蓝就转身走了。她两手虚握成拳,后背微弓,好像没力气走路一样。大码的牛仔衣下,她纤瘦的身体甚至有些打晃。
在今天,陶浅回想起那时,依然觉得徐蓝离开的时候甚至有些横冲直撞,慌不择路。
好像身后是深渊,身前是地狱,旁人是魔鬼,好像在找一个地方躲。
徐蓝最后几步是跑出来的。
她冲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男人面前,向他要烟。那人背个旅行包,见徐蓝的模样像见了鬼一样,挣开她的手匆匆离开了。徐蓝又朝另一个中年男子奔去,好在那人身上有烟,给她点了一根就赶紧走了。
徐蓝拿着烟疾步走到一个公共卫生间的后边,急忙抽了起来。
吸了第一口,头晕目眩。
徐蓝倚在墙上,右腿撑着地,左腿弯曲着抵着墙,抬头吐烟。从她微微开启的双唇间逸出一片白烟,继而聚成一大团往上飘逸。
徐蓝极其缓慢地吐出了这一口。
她有很重的烟瘾。最近一段时间徐蓝试着戒,想抽的时候大多会尽力压下去,只是刚才不知为何,怎么也控制不住。
胸腔里的跳动逐渐平稳了下来,徐蓝慢慢睁开眼。
陶浅站在自己左前方,两米不到的地方,两只眼睛里是明显的惶恐。
徐蓝忘了惊讶,因为她还沉浸在刚才浑身的舒爽中。三五秒后,徐蓝反应过来,心里一口凉气抽到嗓子眼屏住不敢动,只是手中的烟抖落一粒烟灰。
徐蓝低下了眼,端在唇边的手缓缓垂下腿边。
灰白的烟头冲着地面,时不时闪着黯淡的红光。
陶浅先开口说:“你,你这是……”她显然是被吓到了,都不知道该问什么。
刚才见徐蓝脸色实在差得很,不放心,她便跟了出来。
徐蓝听着陶浅发虚的声音,抬起了头。她把后脑勺抵在墙上,下巴高高抬起,自上而下拿眼乜着陶浅。
你觉得害怕了么。
徐蓝干笑一声,拎着烟走到她眼前,猛得吸了一口然后堵上了陶浅的嘴。
两人嘴唇相碰的一瞬间,徐蓝松了口。满腔的烟气顺着她的嘴冲到陶浅嘴里.陶浅被呛得连连后退,嘴和鼻里都窜出难闻的烟味。她捂着嗓子咳嗽,眼眶发红,没一会儿眼泪都出来了。
徐蓝站在原地,顿觉拿烟的右手仿佛一点力气都没有。
她的眼睛有些发干,叫风一吹好像也要流眼泪。徐蓝转了转眼珠,右手使劲夹住烟,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