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浅开始没在意徐蓝的离开,她以为她只是去厕所了。可是过了十多分钟,徐蓝还没回来,陶浅便起身去找她。
最后在离舞台很远的一个秋千边找到了她。
徐蓝倚着秋千架,低垂着头,正在踢脚底的沙子。
她的手垂在身侧,指尖一点红光,忽明忽暗。
夜幕已经降临,秋千的轮廓都不甚清晰。只有远处的舞台依旧五光十色。
“你不吃了?”陶浅问。
“嗯。”徐蓝眼眸半垂,声音很低。
陶浅看出她情绪不好。
“怎么了?”
陶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按说两个人并不熟,但她还是问了。
所以徐蓝不说话她也能理解。
气氛有些尴尬。徐蓝一脸阴郁,空气都快凝固了。
沉默了好一会,徐蓝慢慢抬起头来,吸了口烟,问陶浅:“你怎么一个人出来玩。”
陶浅小声道:“我妈来出差,我跟着来玩的。她忙,我就自己了。”停了一下,陶浅问:“你呢?”
徐蓝好像没想到她会问自己。她眯了下眼,猛得吐出一个大烟圈,突然笑了。
“我啊,没人跟我一起呗。”
陶浅绞着手指。
“你报旅行团了?”她问徐蓝。
“没有,我自己玩,包了个车。”
“你从哪里过来?”
“从北边。”
“哦。”
陶浅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她的头发是深褐色,在脑后绾起来,几缕发丝垂下来,柔顺地依着细长的脖颈。她戴一副细框金属边眼镜,此刻边角处闪耀着淡淡的光芒。
来自不知道哪里的光。
徐蓝知道,陶浅在没话找话。
于是她也挑了个话头。
“刚刚那两个是跟你一起的。”
“嗯。”
想了一下,陶浅蹙起细眉,又补充道:“我不跟他们一起了。”
徐蓝没说话,她在等陶浅继续说下去。
陶浅仰起脖子,她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徐蓝的眼睛。
“我跟你一起,可以吗。”
徐蓝静了两秒,声音低沉地说:“有什么不可以。”
她的眼神落在陶浅的颈窝,那里攒了一堆温暖的夕阳。
“来,给我推秋千。”徐蓝说。
陶浅看见徐蓝转身坐上了秋千,她虽然脸上笑着,但人看着却没什么力气,软塌塌地坐着,两只手虚握着绳子。
陶浅站到秋千后面:“你抓好绳子啊。”
“嗯。”
“我推了啊。”
“嗯。”
秋千荡起来,徐蓝也向前方离开。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回来的时候又离陶浅越来越近。
她升到最高点的时候双脚刚好踩在一片红色的晚霞上,黑色的头发镀上一圈灿金,耀眼无比。陶浅得眯起眼来看她。
荡了几下,徐蓝就用腿支住地,停了下来。
她坐在秋千上,问陶浅:“回去吃饭吗?”
“我吃饱了。”
徐蓝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那聊会天?”
陶浅坐上去。她偷偷瞥了眼徐蓝。这么并排坐着,也没觉得徐蓝比自己高到哪去。这么说……全长腿上了呗。
徐蓝的大腿压在秋千座上,然后是膝盖,跟小石头似的。再往下是小腿,线条流畅,和身后的沙山一样,一线成型,没有任何多余。
徐蓝想起什么,突然笑了一下。她笑得莫名,陶浅不明所以。
“你笑什么?”陶浅问。
徐蓝看着她,说:“我说了你别生气。”
“不会。”陶浅认真地摇头。
徐蓝抿着嘴,过了几秒才说:“我忘了你名字了。”
“……”
陶浅一时沉默了,徐蓝就看着她笑。
“你再告诉我一遍。”徐蓝说。
陶浅脸微微红,小声说:“陶浅,陶瓷的陶,深浅的浅。”
徐蓝点点头,嘴里无声地念了一遍,然后笑:“你这以后,不好攒钱啊。”
“什么意思?”
“掏钱嘛。”
陶浅愣了一下,笑了:“取名的时候还觉得这名字很文艺呢。”
“谁取的?”
陶浅说:“我爸。他是做生意的。当初那么煞费苦心,没想到最后还是暴露了自己的本质。”
徐蓝笑。
陶浅问她:“那你呢,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徐蓝扶着秋千板侧过身来,看着陶浅,说:“你怎么老是得问回来?”
“……聊、聊天嘛。”
徐蓝笑。
“我也不知道我名字谁取的。小时候在孤儿院长大,可能院长取的吧。没问过。”
闻言,陶浅心里紧张了起来。她没想到问到这么个敏感话题。
徐蓝双手按着秋千版,轻轻晃了起来。“徐,蓝。”她淡淡地念自己的名字,好像在念别人的一样。
陶浅赶紧岔开话题,问道:“你是哪里人?”
“池砚。”
“真的假的,”陶浅眼睛亮起来,“我也是。”
“我在市南。”徐蓝说。
“我市北,”陶浅脸上浮上一丝遗憾,“好像很远。”
两人东南西北地慢慢聊着,从市南的茶馆聊到市北的图书馆,又从市长老婆跟人跑了聊到动物园里有只丑猴子……内容随意,但也算有趣。
一直到天彻底黑下来。不远处的人们还在欢歌笑语,兴致高昂。主持人的声音中气十足震天响,上去互动的游客也是大展身手各有千秋。
徐蓝问:“什么时候回去?”
陶浅:“后天就回,快开学了。”
“大学?”
“嗯,大一。你呢?”
徐蓝笑了一下,说:“你得叫我姐姐,我都工作了。”
陶浅瞪大双眼看着徐蓝的脸,这张脸怎么可能已经工作了?
她意识到这样盯着人家看不太礼貌,马上别开了眼,“看不出来……”
徐蓝哈哈大笑。
陶浅打了个喷嚏,摸摸鼻子,“冷了。”
“走吧,回去穿衣服吧。”刚起身,徐蓝突然想起什么,停住,往一个方向指了过去,“你想不想去那儿看看?”
陶浅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远处连绵的沙山。
天色暗得只能看见远处一个大致的轮廓。
陶浅马上回答,语气有些兴奋:“想!”
于是两人回房间穿上了外套。然后十分缓慢地朝那座沙山走着。
脚下的细沙柔软熨帖。脚掌刚贴上沙的一刹那是凉的,越往下扎约热,一脚踩实,温暖就包裹了整只脚。
夜里有些风,越往远处走风越大,离人群越来越远,耳边全是风声。
陶浅抬头望望,那山看着很近,一条细线温柔地割开夜空和沙山,线上是月光,线下是漆黑。
“你别看着它近,其实要走很久。”
徐蓝走在前边,身子微微弯着。脚在往上走,风往下吹,人走着费力。
她的声音被风送下来,磅礴浩大的风切割着她的声音,切成几层碎片,落到陶浅耳朵里,像是有又像是没有。
“那还……”陶浅走得有点喘,她说完半句呼出一口气才接下去,“来得及回去拿帐篷?”
“来不及就不拿了呗。”徐蓝回过头,头发被月光打出一片舞动的黑影。
陶浅看不清她的表情。
徐蓝突然往陶浅这里走过来,她拽起陶浅的胳膊往上走,“来不及就睡沙里。”
陶浅一想那场景,又搞笑又恐怖,她笑了起来。
身后的喧嚣越来越远,陶浅回头,看见一连串营地都建在沙山脚下。百十米一个台子,一堆篝火。看来篝火晚会已经开始了。
陶浅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那个营地。她们越走越远,方向感也越来越差。
又走了十几分钟,沙山坡度急剧上升,爬起来更费劲了。
沙是软的,脚和手都使不上力,爬了老半天,两人才爬上这座白天看着并不高的沙山。
山最上边是平的,一路平出去,不知道哪里是终点。
“这么费劲呢。”徐蓝站在上面插着腰俯瞰。陶浅则弯着腰喘,上气不接下气。
徐蓝:“你体力怎么这么差。”
陶浅:“还……还行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坐下来。沙子软软的,包着屁股,沿着大腿,一路轻柔地托举着。人将陷不陷,舒服得很。
上头风大,卷着无数沙粒迎面而来,打在衣服上发出干脆的响声,灌进脖子里,钻进头发丝里,讲话的时候一不小心再冲进嘴里,无孔不入。陶浅忙不迭地清理自己身上脸上的沙。而徐蓝挡也不挡,闭着眼任凭沙子打在脸上。
风大,沙硬,周遭安静。
过了一会儿,徐蓝睁开眼睛。她环顾四周,突然往陶浅身边凑了凑,然后伸出食指指向一个方向,“你看,那儿有人。”
陶浅往徐蓝指的方向看,好不容易才分辨出隔壁沙山上有俩人,小小的两个轮廓,看起来是一男一女,正站着抱在一起。
陶浅看得有点尴尬,徐蓝却啧啧两声感叹道:“现在的小情侣可真会找地方,这沙子劈里啪啦的,抱着能舒服吗。待会儿情到浓处再亲一亲,一嘴沙。啧……”
陶浅不禁跟着她想象了以下,笑出了声。这一笑不得了,沙子又抓住时机黏在了嘴唇上。陶浅忙呸呸地想把它们弄出来,越弄越多。
徐蓝笑:“你先背过身去啊。”
陶浅于是转过身,继续和嘴里的沙子奋战。
身后传来徐蓝的声音:“我下去看看啊!”
声音刚落,陶浅就听到什么东西沿沙迅速滑下去的声音。她一回头,哪还有徐蓝的影子。探身去看,只见沙山底下站着一个人,正是徐蓝。
下头看样子风小,徐蓝人成了一道瘦黑的影子。陶浅看着她这里转转,那里看看,似乎并没有什么方向。陶浅抬起头来,放眼望去,尽是无边的沙。远处的沙有节律地被风掀起一片薄幕,朝这里席卷而来。
徐蓝一直往前走。眼见她越走越远,人快要被黑暗吞没,陶浅朝她喊道:“你快回来吧!待会儿找不着你了!”
徐蓝停住了脚步,像一尊雕像一样杵在沙里,很久没有发出声音。
陶浅听不到她的回应,急了,赶紧大声喊:“徐蓝——听到了吗?听到了快点回来!”
过了几秒,徐蓝才转回头来,长长地喊了一声。
“好——”
不得不说,徐蓝的嗓门真是有力,这么气势十足地一吼,陶浅分明看见隔壁山上的情侣吓得熄了手电没了踪影。
徐蓝跑回来,开始往上爬。可这沙山下去的时候容易,上来就难了。沙上本就难着力,山迎风坡面又陡,徐蓝往上爬了几米,手脚一松就又滑下去了。所以她必须每一步都把手脚扎扎实实地抓在沙里,稳住了才敢爬下一步。
这么蜗牛似地往上挣扎了十五分钟,徐蓝终于距离顶点只有一步之遥。“快,拉我一把,要掉下去了!”徐蓝语气惊恐,仿佛自己脚下是万丈深渊。
陶浅的手早就在那等着了。
徐蓝死命地抓住陶浅的手,生怕自己掉下去。陶浅则是岔开双腿,两手一起把徐蓝往上拽。
就差最后一步。
终于,徐蓝的长腿搭了上来。
她双臂抱着陶浅的背,借力往前一坐。陶浅之前为了用力,两腿张开着趴着使的劲。现在徐蓝这么一坐,刚好坐在了自己两腿之间。
徐蓝的双腿搭在陶浅的上面,脚底碰到沙子。
陶浅身体僵住了。
徐蓝两条腿很重,她只穿着短裤,大腿的温度隔着陶浅腿上薄薄的牛仔裤面料慢慢传过来,越来越热。
陶浅脑子死机了三秒,渐渐恢复了平静。她强装镇定地说:“你看,后悔了吧。”
徐蓝背对着月光,声音有些低沉:“后悔什么。”
陶浅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徐蓝眼睛里的一点亮光,一闪一闪,好像在沉默地说着什么。
徐蓝背对着月光和风沙来的方向。她把衣服的大帽子戴上,然后用右手托住陶浅的后脑勺,把她往前一送,左手则扯着帽子把她放进帽子的防沙范围,“刮不到你了。”
陶浅朝着风沙来的方向,这样一来,迎面而来的沙粒都撞在了徐蓝的帽子上,声音细小而密集。帽子以外,沙子被风催着往后飞去,无瑕顾及这两个人。
天很黑,只有月亮是白的。
风声很大,徐蓝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一秒、两秒、三秒……
沉默越垒越高,要努力埋住什么东西,又或是在为它造势。
陶浅的鼻尖几乎要蹭到徐蓝的,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黑暗中,离自己不到两公分的地方,呼吸声。
正当两人呼吸重的快要黏在一起,徐蓝猛得支起身子站了起来,语气平静地说:“下去吧。分帐篷了。”说完她便往下走。陶浅怔了怔,跟上她的脚步。
风那么一呜咽,把刚刚粘稠的气息吞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