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家人就这样彼此认识了,虽然开始时挺尴尬,但是他们的相识既不是短暂的也不是无足轻重的。因为这对旅人在威灵敦整整待了两个礼拜。帕克先生的扭伤结果被查明很严重,不宜过早行动。他落到了好心人手中,受到了非常好的照顾。黑伍德氏系德高望重之家,夫妻两人为人都平实质朴和蔼可亲,都对伤员无微不至地嘘寒问暖。男的亲自照拂伤员端汤奉药,女的则是温存备至软语款款,不住地安慰伤员为他鼓气。每一殷勤好客和友谊的表示也都被对方以恰当的方式接受了,因为一方的关爱之意与另一方的感激之情是不相上下的——哪一方都不乏文雅怡人的举止,在这两个礼拜的时间内他们处得非常好,都越来越喜欢对方了。
帕克先生的性格和身世很快就向他们披露了。关于他自己,凡是他能说明白的,他都娓娓道来;他这人非常直率,所以就连一些可能他自己也不甚了了的情况,他的谈话仍然能提供有关信息,能让黑伍德夫妇注意到。因此在如下的议题上能让人觉得出他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比方说沙地屯,沙地屯这么一个小小的时髦的浴场是他百谈不厌的话题,好像是他赖以生存的生活目标似的。就在几年以前,沙地屯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平静静的小村庄;但是其自然环境和地理位置的优越性以及几件偶然的事件忽然使他灵机一动,而其他几位为首的领主也和他一样,看到了眼前是一笔有利可图的投机生意。他们说干就干,制订规划,进行修建,大造声势,大造舆论,结果使沙地屯身价陡增,变得小有名气——是故帕克先生现在三句话不离沙地屯。
事实是,在更加直率的交谈中,他向他们吐露了他差不多三十五岁,早就结婚了,结婚已经七年了,过得非常幸福美满,家里还有四个可爱的孩子。也就是说他的家庭是一个体面的家庭,虽然说不上富甲一方,可家道殷实,生活过得也是满舒适的。他没有职业——作为家庭的长子,他继承了家里的财产,那是两三代人经营和积累起来留给他的。也就是说,他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姐妹,全都自立了,可全都未婚——事实上,他的大弟弟继承了旁系亲属的财产,和他一样生活得很体面。
他离开大道不走,去打听一位刊登广告的外科医生,其目的也都如实道来:并非出于医治他的脚踝扭伤的考虑,也不是想到有这样一位外科医生可以给他随时医治外伤,也不是(例如黑伍德先生一开头随便猜想的)要与那位医生建立某种合作关系;其初衷只不过是要在沙地屯安置一名医务人员,就是那则广告的内容引诱得他期待能在威灵敦实现他这一愿望。他相信有一名医生近在手边这一优越条件,一定能极大地促进该地区的繁荣,会带来许多实际好处——事实上前程看好一定能使他财源滚滚;除此以外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了。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有一家人去年没能来沙地屯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且可能还有很多人家也是如此;还有他自己的妹妹们,她们都不幸疾病缠身,他迫切希望能在今年夏天把她们弄到沙地屯来,然而她们却不敢孤注一掷贸然前往一个她们得不到便捷的医疗服务的地方。
大体上说,帕克先生显然是一个温和厚道、顾及家庭的人,他钟爱妻子、孩子、弟弟和妹妹们——他看起来心地善良——慷慨大度,有绅士风度,知足常乐——性情快活,自信豁达,不过他的想象力要高于他的判断力。而帕克太太显然也是一样的温文尔雅,厚道善良,脾气平和,是一个悟性极高的男人的最规规矩矩的妻子,但是却缺乏提供比较冷静的意见的能力——那正是她自己的丈夫有时需要的。所以她在每一件事情上对丈夫都是唯唯诺诺,无论是他拿着自己的财产去冒险还是扭了他的脚踝,她都是一样的一无用处。
对于他来说,沙地屯是他的又一个妻子和四个孩子——对他来说简直是差不多的宝贵,而且当然还要更加让他操心费神。一提到沙地屯他就滔滔不绝,简直成了他生活的最高目标;不仅是因为那是他的出生地、那里有他的祖产、那里是他的家,沙地屯就是他的金矿、他的一张巨额彩票、他的一张最大的司派克投机王牌,就是他须臾不可离身的马形道具,沙地屯就是他的事业、他的希望和他的未来。他极为渴望吸引他的威灵敦的好朋友们都到那里一游;他在游说这件事上所花的那番努力,是非常至诚毫无私欲的,非常让人感动。
他想要得到他们前来拜访的许诺——他自己的府邸能招待多少人他就要请多少人去,就跟他一道去沙地屯能多早就多早——而且他们家的人都显而易见地很健康——他已经预料到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肯定都能大大受益于海边的空气。他坚信不疑的是,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感到良好,没有一个人(由于偶然的运动,外表上一时看起来无论是多么的气色不错和身体健康)能够真正永葆一直健康的状况,如果他一年中不去海边至少消磨六个星期的话。海滨的空气再加上海水浴对于每个人来说几乎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二者中无论哪一项对于胃部、肺部的任何不适或是血液问题都是攻无不克的;它们有抑制痉挛,抗肺部感染和抗菌防腐的功能,还能抗胆道疾病,抗风湿。只要到了海边没有一个人会得感冒,没有一个人会胃口不好,没有一个人会萎靡不振,没有一个人会觉得体衰力亏。他们会痊愈,会减轻症状,会放松情绪,会变得身强力壮,会振作起精神——他们都会如愿以偿——不是这个病好了就是那个病好了。如果海风没能奏效,海水浴就是当然的调理药剂;如果海水浴不对症,光是那清凉的海风显然也是大自然设计的治病良方。
然而他的这一番高谈阔论还是未能奏效。黑伍德先生及夫人是从来不出门的。他们俩结婚很早,有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他们的行动早就只局限于某一个小圈子了;他们俩在习惯上比在年龄上还要衰老。一年中除了去两次伦敦,去取回他的红利,黑伍德先生从来也不让他的双足或是他的那匹饱经沧桑的驽马带他去更远的地方,同样黑伍德太太的冒险活动也只不过是偶尔去她的邻居们的家做客,就是乘上那辆旧马车——在他们新婚燕尔时是崭新的,十年前他们的长子达到成人年龄时又重新油漆了一遍。他们的财产相当可观,足够他们花的了,只要他们一直精打细算,他们完全过得起符合绅士身份的不乏变化的享乐奢华的生活——这一笔财产本来足够让他们体体面面地养得起一辆新马车,改良改良道路,偶尔去唐布里奇-威尔士待上一个月,以及在发现痛风症的症候时去巴思待上一个冬天;但是十四个孩子的日常需要、教育以及服饰装备却要求他们恪守一种非常宁静、安定和精打细算的生活日程,使他们不得不安于在威灵敦过一种健康的生活。
他们开头是出于审慎的考虑给自己下了许多禁令,年长日久已经成了习惯让他们感到很自在。他们从来也不离开家,而且他们在说到这一点时还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但是他们绝非希望他们的孩子也和他们过一样的生活,他们很乐于鼓励孩子们尽可能地走出家门去见见世面。他们在家里生了根,可是他们的儿女可以出去;他们一方面把家里治理得很舒适,同时也欢迎任何一项变化以便使他们的儿女能建立起有用的联系结识一些体面的人。因此当帕克先生夫妇不再敦请一次全家倾巢而出式的出访时,就把他们的意向限定在了只带走一个女儿跟他们一道回去的范围内。这一邀请使得皆大欢喜,当然就被接受了。
他们的邀请是向夏洛特·黑伍德小姐发出的,她芳龄二十二岁,是一位讨人喜欢的女郎,是家里的大女儿,而且是这样一个人:她忠心地执行母亲的指令,特别能干,满足大家的一切需求;大部分时间一直都是她在照拂着大家,是她对他们最了解。夏洛特要走了——她身体非常健康——她可以去洗海水浴,而且如果可能,最好还能——由于那几位她将要与之一道去旅行的人的感恩图报之心——去接受沙地屯能够供给的每一种快乐,还要去图书馆20为她自己以及妹妹们购买新阳伞、新手套和新的胸针。帕克先生是急切渴望大家都能去为他的图书馆捧场的。
黑伍德先生被游说得做出了承诺,谁要是要求去沙地屯观光他都会打发他们去,但是什么东西都不能诱使他,哪怕是只花五个先令就去一趟布林肖海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