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太空军的工作会议仍在进行中。章北海推开面前桌面上的工作簿和文件,站起身来,扫视了一下会场上面露倦容的军官们,转向常伟思。
“首长,在汇报工作之前,我想先谈一点自己的意见。我认为军领导层对部队的政治思想工作重视不够,比如这次会议,在已成立的六个部门中,政治部是最后一个汇报工作的。”
“这意见我接受。”常伟思点点头,“军种政委还没有到职,政工方面的工作由我兼管,现在,各项工作都刚刚展开,在这方面确实难以太多顾及,主要的工作,还得靠你们具体负责的同志去做。”
“首长,我认为现在这种状况很危险。”这话让几个军官稍微集中了注意力,章北海接着说,“我的话有些尖锐,请首长包涵,这一是因为开了一天的会。现在大家都累了,不尖锐没人听。”有几个人笑了笑,其他的与会者仍沉浸在困倦中,“更主要的是我心里确实着急。我们所面临的这场战争,敌我力量之悬殊是人类战争史上前所未有的,所以我认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太空军所面临的最大危险是失败主义。这种危险怎样高估都不为过,失败主义蔓延所造成的后果,绝不仅仅是军心不稳,而是可能导致太空武装力量的全面崩溃。”
“同意。”常伟思又点点头,“失败主义是目前最大的敌人,对这一点军委也有深刻的认识,这就使得军种的政治思想工作肩负重大使命,而太空军的基层部队一旦形成,工作将更复杂,难度也更大。”
章北海翻开工作簿。“下面开始工作汇报。太空军成立伊始,在部队政治思想工作方面,我们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对指战员总体思想状况的调查了解。由于目前新军种的人员较少,行政层次少,机构简单,调查主要通过座谈和个人交流,并在内部网络上建立了相应的论坛。调查的结果是令人忧虑的,失败主义思想在部队普遍存在,且有迅速蔓延扩大的趋势,畏敌如虎、对战争的未来缺乏信心,是相当一部分同志的心态。”
“失败主义的思想根源,主要是盲目的技术崇拜,轻视或忽视人的精神和主观能动性在战争中的作用,这也是近年来部队中出现的技术制胜论和唯武器论等思潮在太空军中的延续和发展,这种思潮在高学历军官中表现得尤为突出。部队中的失败主义主要有以下表现形式。”
“一、把自己在太空军中的使命看作是一项普通的职业,在工作上虽然尽心尽职,认真负责,但缺少热情和使命感,对自己工作的最终意义产生怀疑。”
“二、消极等待,认为这场战争的胜负取决于科学家和工程师,在基础研究和关键技术研究没有取得重大突破之前,太空军只是空中楼阁,所以对目前的工作重点不明确,仅满足于军种组建的事务性工作,缺少创新。”
“三、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要求借助冬眠技术使自己跨越四个世纪,直接参加最后决战。目前已经有几个年轻同志表达了这种愿望,有人还递交了正式申请。表面上看,这是一种渴望投身于战争最前沿的积极心态,但实质上是失败主义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对战争的胜利缺乏信心,对目前工作的意义产生怀疑,于是军人的尊严成了工作和人生中唯一的支柱。”
“四、与上一种表现相反,对军人的尊严也产生了怀疑,认为军队传统的道德准则已不适合这场战争,战斗到最后是没有意义的。认为军人尊严存在的前提是有人看到这种尊严,而这场战争一旦失败,宇宙中将无人存在,那这种尊严本身也失去了意义。虽然只有少数人持有这种想法,但这种消解太空武装力量最终价值的思想是十分有害的。”
说到这里,章北海看看会场,发现他的这番话虽引起了一些注意,但仍然没有扫走笼罩在会场上的困倦,但他有信心在接下来的发言中改变这种状况。
“下面我想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失败主义在这位同志身上有着很典型的表现,我说的是吴岳上校。”章北海把手伸向会议桌对面吴岳的方向。
会场中的困倦顿时一扫而光,所有与会者都来了兴趣,他们紧张地看看章北海,再看看吴岳,后者显得很镇静,用平静的目光看着章北海。
“我和吴岳同志在海军中长期共事,相互之间都很了解。他有很深的技术情结,是一名技术型的,或者说工程师型的舰长。这本来不是坏事,但遗憾的是,他在军事思想上过分依赖技术。虽没有明说,但在潜意识中一直认为技术的先进性是部队战斗力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决定因素,忽视人在战争中所起的作用,特别是对我军在艰苦的历史条件中所形成的特有优势缺乏足够认识。当得知三体危机出现时,他就已经对未来失去信心,进入太空军后。这种绝望更多地表露出来。吴岳同志的失败主义情绪是如此之重,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我们失去了使他重新振作起来的希望。应该尽早采取强有力的措施对部队中的失败主义进行遏制,所以,我认为吴岳同志已经不适合继续在太空军中工作。”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吴岳的身上,他这时看着放在会议桌上的军帽上的太空军军徽,仍然显得很平静。
发言的过程中,章北海始终没有向吴岳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他接着说:“请首长、吴岳同志和大家理解,我这番话,只是出于对部队目前思想状况的忧虑,当然,也是想和吴岳同志面对面进行公开的、坦诚的交流。”
吴岳举起一只手请求发言,常伟思点头后他说:“章北海同志所说的关于我的思想情况都属实,我承认他的结论:自己不适合继续在太空军服役,我听从组织的安排。”
会场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有几名军官看着章北海面前的那个工作簿,猜测起那里面还有关于谁的什么。
一名空军大校起身说道:“章北海同志,这是普通的工作会议,像这样涉及个人的问题,你应该通过正常的渠道向组织反映,在这里公开讲合适吗?”
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众多军官的附和。
章北海说:“我知道,自己的这番发言有违组织原则,我本人愿意就此承担一切责任,但我认为,不管用什么方式,必须使我们意识到目前情况的严重性。”
常伟思抬起手制止了更多人的发言:“首先,应该肯定章北海同志在工作中表现出来的责任心和忧患意识。失败主义在部队中的存在是事实,我们应该理性地面对,只要敌我双方悬殊的技术差距存在,失败主义就不会消失,靠简单的工作方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是一项长期细致的工作,应该有更多的沟通和交流。
另外,我也同意刚才有同志提出的:涉及到个人思想方面的问题,以沟通和交流为主。如果有必要反映,还是要通过组织渠道。”
在场的很多军官都松了一口气,至少在这次会议上,章北海不会提到他们了。沧浪之水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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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辑想象着外面云层之上无边的暗夜,艰难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不知不觉间,他的思想集中到她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出现在昏暗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冲击着他的心扉,接踵而来的,是对自己的鄙视,这种鄙视以前多次出现过,但从没有现在这么强烈。你为什么现在才想到她?这之前,对于她的死你除了震惊和恐惧就是为自己开脱,直到现在你发现整个事情与她关系不大,才把自己那比金子还贵重的悲哀给了她一点儿,你算什么东西?可没办法,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飞机在气流中微微起伏着,罗辑躺在床上有在摇篮中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在婴儿时睡过摇篮,那天,在父母家的地下室,他看到了一张落满灰尘的童床,床的下面就安装有摇篮的弧橇。现在,他闭起双眼想象着那两个为自己轻推摇篮的人,同时自问:自你从那张摇篮中走出来直到现在,除了那两个人,你真在乎过谁吗?你在心灵中真的为谁留下过一块小小的但永久的位置吗?
是的,留下过。有一次,罗辑的心被金色的爱情完全占据,但那却是一次不可思议的经历。
所有那一切都是由白蓉引起的,她是一名写青春小说的作家,虽是业余的但已经小有名气,至少她拿的版税比工资要多。在认识的所有异性中,罗辑与白蓉的交往时间是最长的,最后甚至到了考虑婚姻的阶段。他们之间的感情属于比较普通常见的那类,谈不上多么投入和铭心刻骨,但他们认为对方适合自己,在一起轻松愉快,尽管两人对婚姻都有一种恐惧感,但也都觉得负责的做法是尝试一下。
在白蓉的要求下,罗辑看过了她的所有作品。虽谈不上是一种享受,但也不像他瞄过几眼的其他此类小说那么折磨人。白蓉的文笔很好,清丽之中还有一种她这样的女作者所没有的简洁和成熟。但那些小说的内容与这文笔不相称,读着它们,罗辑仿佛看见一堆草丛中的露珠,它们单纯透明,只有通过反射和折射周围的五光十色才显出自己的个性,它们在草叶上滚来滚去,在相遇的拥抱中融合,在失意的坠落中分离。太阳一升高,就在短时间内全部消失。每看完白蓉的一本书,除了对她那优美的文笔的印象外,罗辑只剩下一个问题:这些每天二十四小时恋爱的人靠什么生活?
“你真相信现实中有你写的这种爱情?”有一天罗辑问。
“有的。”
“是你见过还是自己遇到过?”
白蓉搂着罗辑的脖子,对着他的耳根很神秘地说:“反正有的,我告诉你吧,有的!”
有时,罗辑对白蓉正在写的小说提出意见,甚至亲自帮她修改。
“你好像比我更有文学才华,你帮我改的不是情节,是人物,改人物是最难的,你的每一次修改对那些形象都是点睛之笔。你创造文学形象的能力是一流的。”
“开什么玩笑,我是学天文出身的。”
“王小波是学数学的。”
在去年白蓉的生日,她向罗辑要求一个生日礼物。
“你能为我写一本小说吗?”
“一本?”
“嗯……不少于五万字吧。”
“以你为主人公吗?”
“不,我看过一个很有意思的画展,都是男画家的作品,画的是他们想象中最美的女人。你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就是你心目中最美的女孩儿,你要完全离开现实去创造这样一个天使,唯一的依据是你对女性最完美的梦想。”
直到现在,罗辑也不知道白蓉这要求到底是什么用意,也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的表情好像有些狡猾,又有些犹豫。
于是,罗辑开始构思这个人物。他首先想象她的容貌。然后为她设计衣着,接着设想她所处的环境和她周围的人。最后把她放到这个环境中,让她活动和说话。让她生活。很快,这事变得索然无味了,他向白蓉述说了自己遇到的困境。
“她好像是一个提线木偶,每个动作和每一句话都来自于我的设想,缺少一种生命感。”
白蓉说:“你的方法不对,你是在作文,不是在创造文学形象。要知道,一个文学人物十分钟的行为,可能是她十年的经历的反映。你不要局限于小说的情节,要去想象她的整个生命,而真正写成文字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于是罗辑照白蓉说的做了,完全抛开自己要写的内容,去想象她的整个人生,想象她人生中的每一个细节。他想象她在妈妈的怀中吃奶,小嘴使劲吮着,发出满意的唔唔声;想象雨中漫步的她突然收起了伞,享受着和雨丝接触的感觉;想象她追一个在地上滚的红色气球,仅追了一步就摔倒了,看着远去的气球哇哇大哭。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刚才迈出的是人生的第一步;想象她上小学的第一天,孤独地坐在陌生教室的第三排,从门口和窗子都看不到爸爸妈妈了,就在她要哭出来时,发现邻桌是幼儿园的同学,高兴地叫起来;想象大学的第一个夜晚,她躺在宿舍的上铺,看着路灯投在天花板上的树影……罗辑想象出她爱吃的每一样东西,想象她的衣橱中每一件衣服的颜色和样式,想象她手机上的小饰物,想象她看的书她的MP4中的音乐她上的网站她喜欢的电影,但从未想象过她用什么化妆品,她不需要化妆品……罗辑像一个时间之上的创造者,同时在她生命中的不同时空编织着她的人生。他渐渐对这种创造产生了兴趣,乐此不疲。
一天在图书馆,罗辑想象她站在远处的一排书架前看书,他为她选了他最喜欢的那一身衣服,只是为了使她的娇小身材在自己的印象中更清晰一些。突然,她从书上抬起头来,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冲他笑了一下。
罗辑很奇怪,我没让她笑啊?可那笑容已经留在记忆中,像冰上的水渍,永远擦不掉了。
真正的转机发生在第二天夜里。这天晚上风雪交加,气温骤降,在温暖的宿舍里,罗辑听着外面狂风怒号,盖住了城市中的其他声音,打在玻璃上的雪花像沙粒般啪啪作响,向外看一眼也只见一片雪尘。这时,城市似乎已经不存在了,这幢教工宿舍楼似乎是孤立在无际的雪原上。罗辑躺回床上,进入梦乡前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这鬼天气,她要是在外面走路该多冷啊。他接着安慰自己:没关系,你不让她在外面她就不在外面了。但这次他的想象失败了,她仍在外面的风雪中行走着,像一株随时都会被寒风吹走的小草,她穿着那件白色的大衣,围着那条红色的围巾,飞扬的雪尘中也只能隐约看到红围巾,像在风雪中挣扎的小火苗。
罗辑再也不可能入睡了,他起身坐在床上,后来又披衣坐到沙发上,本来想抽烟的,但想起她讨厌烟味,就冲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着。他必须等她,外面的寒夜和风雪揪着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心疼一个人,如此想念一个人。
就在他的思念像火一样燃烧起来时,她轻轻地来了,娇小的身躯裹着一层外面的寒气,清凉中却有股春天的气息;她刘海上的雪花很快融成晶莹的水珠。她解开红围巾,把双手放在嘴边呵着。他握住她纤细的双手,温暖着这冰凉的柔软,她激动地看着他,说出了他本想问候她的话:
“你还好吗?”
他只是笨拙地点点头,帮她脱下了大衣。“快来暖和暖和吧。”他扶着她柔软的双肩,把她领到壁炉前。
“真暖和,真好……”她坐在壁炉前的毯子上,看着火光幸福地笑着。
妈的,我这是怎么了?罗辑站在空荡荡的宿舍中央对自己说。其实随便写出五万字,用高档铜板纸打印出来,PS一个极其华丽的封面和扉页,用专用装订机装钉好,再拿到商场礼品部包装一下,生日那天送给白蓉不就完了吗?何至于陷得这么深?这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眼湿润了。紧接着,他又有了另一个惊奇:壁炉?我他妈的哪儿来的壁炉?我怎么会想到壁炉?但他很快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壁炉,而是壁炉的火光,那种火光中的女性是最美的。他回忆了一下刚才壁炉前火光中的她……
啊不!别再去想她了,这会是一场灾难!睡吧!
出乎罗辑的预料,这一夜他并没有梦到她,他睡得很好,感觉单人床是一条漂浮在玫瑰色海洋上的小船。第二天清晨醒来时,他有一种获得新生的感觉,觉得自己像一根尘封多年的蜡烛,昨夜被那团风雪中的小火苗点燃了。他兴奋地走在通向教学楼的路上,雪后的天空灰蒙蒙的,但他觉得这比万里晴空更晴朗;路旁的两排白杨没有挂上一点儿雪,光秃秃地直指寒天,但在他的感觉中,它们比春天时更有生机。
罗辑走上讲台,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她又出现了,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那一片空座位中只有她一个人,与前面的其他学生拉开了很远的距离。她那件洁白的大衣和红色的围巾放在旁边的座位上,只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高领毛衣,她没有像其他学生那样低头翻课本,而是再次对他露出那雪后朝阳般的微笑。
罗辑紧张起来,心跳加速,不得不从教室的侧门出去,站在阳台上的冷空气中镇静了一下,只有两次博士论文答辩时他出现过这种状态。接下来罗辑在讲课中尽情地表现着自己,旁征博引,激扬文字,竟使得课堂上出现了少有的掌声。
她没有跟着鼓掌,只是微笑着对他颔首。
下课后,他和她并肩走在那条没有林荫的林荫道上,他能听到她蓝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吱吱声。两排冬天的白杨静静地倾听着他们心中的交谈。
“你讲得真好,可是我听不太懂。”
“你不是这个专业的吧?”
“嗯,不是。”
“你常这样去听别的专业课吗?”
“只是最近几天,常随意走进一间讲课的阶梯教室去坐一会儿。我刚毕业,就要离开这儿了,突然觉得这儿真好,我挺怕去外面的。”
以后的三四天里,罗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和她在一起。在旁人看来,他独处的时间多了。喜欢一个人散步,这对于白蓉也很好解释:他在构思给她的生日礼物,而他也确实没有骗她。
新年之夜,罗辑买了一瓶以前自己从来不喝的红葡萄酒,回到宿舍后,他关上电灯,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点上蜡烛,当三支蜡烛都亮起时,她无声地和他坐在一起。
“呀,你看——”她指着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兴起来。
“怎么?”
“你到这边看嘛,蜡烛从对面照过来,这酒真好看。”
浸透了烛光的葡萄酒,确实呈现出一种只属于梦境的晶莹的深红。
“像死去的太阳。”罗辑说。
“不要这样想啊,”她又露出那种让罗辑心动的真挚,“我觉得它像……晚霞的眼睛。”
“你怎么不说是朝霞的眼睛?”
“我更喜欢晚霞。”
“为什么?”
“晚霞消失后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后,就只剩下……”
“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现实了。”
“是,是啊。”
他们谈了很多,什么都谈,在最琐碎的话题上他们都有共同语言,直到罗辑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进肚子为止。
罗辑晕乎乎地躺在床上,看着茶几上即将燃尽的蜡烛,烛光中的她已经消失了。但罗辑并不担心,只要他愿意,她随时都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