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君愿被十万火急地请进宫,还以为出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不料慈安宫如此大的阵仗,只是因为小淮王对喂他橘子的美人太医笑了一笑。
徐君愿撑开萧璃的眼帘,反反复复瞧了许久,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林清羽一眼。
太后催道:“国师,璃儿他长这么大,除了刚出生的时候会哭,后头几乎没什么表情。现在他能笑了,是不是证明他的失魂症要好了?”
徐君愿沉吟道:“不一定。”
不一定就是有可能,太后无法抑制地红了眼圈,颤声道:“这么说,璃儿的病还有治愈的希望?”
“王爷虽魂魄离体,亦有残魂一缕留在体内,以保此身不灭。既是残魂,会哭会笑也很正常,这不能说明什么。”
太后不死心道:“可是,璃儿从来都没笑过,怎么突然就笑了呢。”
徐君愿问秀娇嬷嬷:“你方才说,王爷是冲林太医笑的?”
秀娇嬷嬷不住点头:“林太医喂王爷吃了一瓣橘子,王爷就笑了。”
“这便对了。”徐君愿笑眯眯道,“王爷能看得见。他看见美人投喂自己,一开心,便笑了。”
秀娇嬷嬷道:“但王爷见到其他美人也不会笑的。”
“那大概是因为其他美人还不够美。”
林清羽淡道:“我已嫁作人/妻,国师一口一个美人,未免过于轻浮。”
徐君愿作了个揖,道:“是在下疏忽,在这给将军夫人赔礼道歉了。”
希望过后是更大的失望,太后轻抚着萧璃的脸庞,哽咽道:“璃儿,你也对母后笑一笑啊……”
太后如此情真意切,萧璃却连看她一眼都不愿。少年垂着根根分明的长睫,安安静静地揪着自己的手指玩。
此情此景,连徐君愿也不由有所动容,宽慰道:“日月经年,世事无常,将来王爷能魂归本体也未可知。既然王爷喜欢将军夫人,可让夫人常来慈安宫与王爷相伴。来日之事不可期,还望太后放宽心,凤体为重。”
太后到底是经历了风浪之人,在深宫磨砺多年,也只有儿子和外甥能让她失态。她定了定神,拭去眼角泪花,道:“辛苦国师跑这一趟。”她看向窗外天色,“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日落,国师来都来了,不如留在宫中,陪皇上和哀家登高赏灯。”
徐君愿笑应道:“微臣遵旨。”
入夜后,萧玠,太后和众多皇族宗室一同登上城楼。太后由萧玠搀扶着站在最前头,看萧玠颇不自然的表情和动作,就知这母慈子孝的画面几分真假。站在他们后面的是几位老王爷和王妃,以及被秀娇嬷嬷领着的萧璃;林清羽和徐君愿站在最后,这么多人中,只有他们二人非皇亲国戚。
皇宫城楼,京城之至高,也是最适合赏灯之处。俯瞰之下,京城盛景,皆收眼底。
火树银花,巡游花车,涌动人潮,一如去年今日。
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纵使身处赏灯最佳之处,又与何人说。
秀娇嬷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王爷快瞧,那个花灯做的是兔子的模样……”
离林清羽数步之远,唯剩一缕残魂的少年趴在城墙上,眸子里映着和林清羽眼中一样的万家灯火。
太后赏灯的兴致不高,看了不消半个时辰就道:“哀家乏了,先带璃儿回宫休息。一家人难得聚在一处,皇帝,你再和皇叔们说说话。”
萧玠应声道是。林清羽借机请辞,太后道:“也好,就由林大夫送哀家回慈安宫罢。”说罢,便抬起了手。
林清羽顿了一顿,走上前,让太后将她的手搭在自己手背之上。两人正要下楼,奚容忽然站了出来,撩开衣摆跪下,高声道:“奴才司礼监奚容,特来向太后,林太医请罪。”
他这一开口,老王爷和王妃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林清羽和太后对视一眼。太后厉色疾言道:“好端端的,你这是在做什么,成心想扫皇上和诸位王爷赏灯的雅兴?”
“不是的母后,”萧玠紧张道,“阿容是诚心请罪的,您就先听他说说吧。”
皇帝亲自开口,太后自然不能在宗室面前拂了他的面子:“看来你的罪,皇上事先是知道的。也罢,你说来听听。”
奚容叩首道:“当日,雍凉失陷,西北告急,朝中内外除了顾大将军无人能胜任征西大将军一职,然而顾大将军却迟迟不肯挂帅西征。无奈之下,是奴才向皇上和崔相献计,故意激怒吴将军,只为燃顾大将军斗志,使其重振雄风,拿出当年重挫西夏的气势,救雍凉百姓于水火之中。奴才为了西北,为了大瑜,不得不出此下策。奴才甘愿受罚。”
太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萧玠又道:“母后,这件事阿容虽然做得不对,但他也是为了西北着想。西夏扬言见不到顾大将军他们就要屠城,阿容是真的没别的办法了才会这么做的……”
一个老王爷道:“当日之事,我也略有耳闻。顾将军乃先帝亲封的辅国大将军,西北出了事,他竟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臣说,就该一道圣旨下去,管他那么多呢。皇上这么做,已经很给顾将军面子了。”
另一个王爷赞同道:“三哥说的在理。说到底,都是为了大瑜考虑,这个太监就算有罪,也能功过相抵了。”
奚容的余光看向林清羽。只见美人太医也在不露声色望着自己,神色看似无波无澜,但他知道,林清羽……想要他的命。
太后胸口微微起伏,竭力隐藏着怒意,冷笑道:“既然两位王爷为你开口求情,哀家是不得不从轻发落了——拖下去,仗责三十。”
萧玠瞪大眼睛:“三、三十?”
“怎么,”太后凉凉道,“皇上是嫌多了?”
奚容低声唤了声“皇上”,萧玠便抿紧嘴唇,不再吭声。但谁都能看出来,他都快心疼死了。
林清羽忍不住想,若是奚容死在了萧玠面前,萧玠又会是怎样一副有趣的表情。
他有点想看了。
回到慈安宫,太后让秀娇嬷嬷带萧璃回房休息,后又屏退众人,怒道:“好一招恶人先告状,是哀家小瞧那个阉人了。更让哀家没想到的是,皇帝居然会护他护到那个地步!”
林清羽道:“可惜,暂未到动奚容的时机。”
“为何?”
林清羽解释道:“在大将军收复西北之前,京城万不能有变故。至少要等大将军夺回雍凉,稳住西北形势,我们方能动手。”
他既留在京城,就要确保西夏没有任何机会紊乱军心,如此将士沙场征战才能无后顾之忧。
“哀家不明白。”太后冷硬道,“奚容一个有几分聪明的太监,杀了他,如何会让京城有变故?皇上难不成还要因为他和哀家,和皇位过不去么。”
林清羽道:“如果我说,奚容之于皇上,正如小王爷之于您,您是不是就能明白了。”
太后愕然。她当然明白,萧璃就是她的命。为了能和萧璃母子团聚,她甚至可以叛君叛夫。倘若有谁害死了萧璃,她定要凶手九族陪葬,然后……再去九泉之下陪她的璃儿。
“可是,怎么会呢。就算两人有自幼相伴的情谊,也不至于此啊。”
林清羽将奚容的身世告知太后。太后听完后神色越发凌厉,坚决道:“若他真是皇帝同母异父的兄弟,那便更不能留他。”
“此际,万事应以西北战事为先。”林清羽还是那句话,“一切等雍凉收复后再说。”
太后问:“难道你就不怕他先对我们动手?”
林清羽笑了声:“他不会,他也不敢。”
若他在京城出了什么事,顾扶洲麾下的三十万大军恐怕杀的就不是西夏了。奚容也在等,等顾扶洲为他平定完西北,他再寻找机会韬光养晦,收回兵权。以奚容的小心谨慎,一步三算,除非有万无一失的把握,断然不敢动他。
林清羽在宫里待到深夜。离宫之时,灯市散尽,人潮不再,唯剩天边明月,与西北隔千里共照。
西北,轨州刺史府。
顾扶洲伸着手,由着胡吉替他诊脉。见胡吉一脸的凝重,他不由喟然长叹:“我这病,是不是无药可救了。”
胡吉为难道:“人到中年,常有脱发之症,尤其是男子。将军脱发脱得根本不算严重,我掉得都比您多,您真的是多虑了。”
“不,我明显感觉我头发少了一小半。”顾扶洲沉声道,“胡太医,你一定要想办法医我。再这么掉下去,我就要秃着头回去见清羽了。”
胡吉只好道:“您多些休息,少些深思,或能见好转。”
顾扶洲呵地一声笑:“如今这种情况,怎么可能。”
两人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来者有二,其一是征西前锋武攸远,其二则是前天机营暗卫,沈淮识。
武攸远和沈淮识都是一身的武功,一个善于正面厮杀,一个深谙刺客之道。武攸远得知沈淮识曾经是天机营的暗卫后,闲暇时常常缠着沈淮识要和他切磋武艺。一个月下来,是一次都没赢过。
“大将军,我们回来了。”
听见武攸远的声音,顾扶洲头也不抬,问:“喜提十连败?”
武攸远不服:“沈大哥比我大几岁呢,等我再长几年,定能胜过他。”
沈淮识无奈笑了笑,道:“大将军,有您的家书。”
顾扶洲霍地站起身:“给我。”当着三人的面,他拆开信细读起来。
胡吉道:“看大将军的表情,林太医在京城想必一切都好罢。”
“京城皇宫一切如旧,粮饷不足的问题他正在想办法解决……都是公事啊。”顾扶洲翻过一页,嘴角扬起,“哦,小蛊虫长势喜人,已经生了第二窝。”
武攸远好奇道:“小蛊虫?那是什么。”
顾扶洲一本正经道:“是将军府的二小姐和三公子。”
武攸远目瞪口呆:“大将军和林太医什么时候生孩子了?”
胡吉笑道:“我想将军说的应该是林太医养的蛊虫。”
武攸远哈哈大笑起来,沈淮识也是忍俊不禁。武攸远问:“那将军府的嫡长子呢?”
“不是嫡长子,是嫡长女。”顾扶洲道,“她被下人踩死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大将军节哀顺变。”
“说起来,今日是上元节啊。”胡吉怀念道,“一年之中,京城只有上元节夜没有宵禁,这也是整年最热闹的一日。”
听胡吉这么一说,顾扶洲脑海中浮现出记忆中的上京佳节夜景:满城的花灯,粲若银河的金水河,倾城倾国的大美人,以及……一盏兔子形状的花灯。
顾扶洲兀自笑了笑,他拍拍武攸远的肩膀,道:“兄弟们好好干。早点打完,早点回家。”
用时半年余,顾扶洲率领众将士相继收复雍凉相邻数城。
初熹二年秋,大瑜军蓄势待发,直指最后一城——雍凉。
作者有话要说:就算三壮再美,你们也珍惜珍惜没多久活的二壮叭,这可是最后的年上时光了(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