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林清羽本以为陆晚丞只是随口说说,不料他还真为自己的丧仪操起了心。嫌凶肆的衣衾丑,说到时候要穿自己的衣服入棺;又嫌白衣执绋太单调,问能不能换成五彩斑斓的;得知墓碑上不能刻他想要的墓志铭,还和林清羽争论了半天。

“为什么不行?”陆晚丞忿忿道,“我自己的墓志铭,我还没有决定的权利?”

林清羽嘲弄道:“‘此卧一咸鱼,死后终得眠’。千百年之后,你觉得后世人会如何看你?”

陆晚丞悠然笑道:“大概会觉得我是个超前的人才,然后将我列入什么‘大瑜八大家’之首之类的……”

林清羽无情打断:“做梦也要讲分寸。”

精心创作的打油诗不能刻在墓碑上,陆晚丞显得很失望,坐在轮椅上垂首叹气,看得花露母性泛滥。林清羽没有理他,去书房忙自己的了。

没过多久,花露端着一盘洗净的鲜枣找到他,欲言又止:“少君,您吃枣吗?”

“有话直说。”

花露踌躇半天,道:“少爷就最后这么一个月了,我觉得您应该对他好点,多迁就迁就他。”

林清羽淡淡一笑:“可是,他并不想被迁就。”

花露讶然:“诶?”

“他想方设法让我们放轻松,我们又怎能辜负他的心意。”林清羽的声音里带着微不可查的柔情,“告诉蓝风阁诸人,最后这段时日,我们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和往常一样即可。”

花露听得似懂非懂,但她相信少君。她在大少爷身边伺候这么久,都不敢说了解大少爷,少君嫁进来才一年不到,就已经把大少爷看透了。

这大概就是文人墨客口中的知己吧。

棺椁是死者长眠之所,为丧仪诸事里重中之重。林清羽记着陆晚丞所言,挑选棺椁时,真的带上了他。凶肆不能把棺椁搬进侯府给他们挑选,只能劳烦他们跑一趟。

凶肆这种特殊的铺子一般开在街角隐秘昏暗的角落里。这一整条街几乎都是做死人生意的铺子,其中最大的一家名为无妄堂,正是林清羽委托的凶肆。

林清羽推着陆晚丞走在前面,欢瞳畏畏缩缩地跟在后头,双手抱臂乱搓,觉得这条街比外头冷上不少,阴风嗖嗖的,时不时路过一家门口摆放着纸人的铺子,能看得人鸡皮疙瘩掉一地。

无妄堂的伙计得知侯府少君要来,一早就在门口等着。“小人恭敬少君。”伙计看到轮椅上的陆晚丞,惊讶道,“这位难道是……”

欢瞳道:“是我家小侯爷。”

陆晚丞笑着和伙计打了个招呼,把伙计搞得一愣一愣的。他干这行这么久,还从未见过亲自到凶肆给自己选棺材的。

林清羽问:“东西呢?”

伙计人机灵,反应得也快,赶忙笑道:“都备好了,侯爷少君这边请。”

无妄堂门面虽小,后头却别有洞天。新做的棺椁整齐地排列在后院,种类各异,伙计一一向他们介绍:“这是梓木的,那是楠木的。梓木不易腐化,耐湿耐潮;楠木则纹理细密,不易变形……少君小侯爷想要哪两种?”

陆晚丞发现盲点:“两种?”

伙计道:“小侯爷既已成婚,自然日后是要和少君合葬的。所谓结发夫妻,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百年之后,小侯爷和少君同穴合葬,来世方可再续前缘啊。”

一时间,林清羽和陆晚丞均沉默了下来。

林清羽从未想过和陆晚丞合葬一事,被伙计这么一提醒,他才意识到“结发夫妻”的含义。

纵使他和陆晚丞当初对这门婚事一个不情愿,一个不知情,但他们的婚事依然是按照三媒六聘来的,上拜天地,下拜高堂,和萧琤陆念桃之流截然不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①

“结发夫妻”四字,未免太过沉重。

陆晚丞笑着对林清羽说:“合葬啊……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吧,而且我习惯了一个人睡。合葬我是没意见,但让你葬在陆家的祖坟里也太委屈你了。”如果是江家祖坟,他还可以考虑一下。

伙计为难地看向林清羽:“少君,这……”

林清羽淡道:“听小侯爷的便是。”

伙计不敢置喙:“后头还有不少无妄堂的新作,小侯爷少君请随我来。”

突然间,隐约有女子低语之声响起。欢瞳吓得往林清羽身上靠:“少、少爷,您有没有听见哭声?”

伙计解释道:“小哥别怕,那是另一位看棺的客人。”

几人跟着伙计穿过一列列棺木,果然看见了一个女子。女子一身缟素,双眼失焦,形容憔悴,弱如扶柳。即便如此,也不难看出她曾经的花容月貌。

伙计小声道:“这位是霍夫人。她的夫君于三年前染上痨病,昨日在家中病逝。”

霍夫人本是教坊司的一位才情不浅的伶人,因缘邂逅和一书生公子两情相悦,私定终身。书生公子散尽家财为她赎了身,原以为能相伴白头,不料举案齐眉的日子才过了几年,便天人永隔,再不能见。

伙计不甚唏嘘:“霍夫人一介出生风尘的弱女子,无父无母,早年丧夫,容貌又生得如此出挑,只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几人就站在霍夫人不远处,可霍夫人似乎完全看不到他们,也听不到他们说话。她的手轻轻抚过一尊楠木棺,喃喃低语:“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②”

说罢,一行清泪从她眼角缓缓滑下,坠落破碎。

林清羽收回目光,道:“我们走罢。”

陆晚丞沉默须臾,笑道:“我觉得那个楠木棺就不错,有没有其他款式给我看看?”

无妄堂不愧是京中的老字号,事情办得又快又好。没过几日,除了陆晚丞要的楠木棺,其他的东西也悉数准备完毕。用陆晚丞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随时可以和大家说再见了。

一切都准备好后,伙计到侯府结账。林清羽念他事情办得好,亲自打赏了他一番。伙计接了赏,笑道:“堂里还有事,小人就不打扰小侯爷少君了。”

陆晚丞随口问了句:“你们无妄堂,一到冬日是不是会忙一些。”

“谁说不是呢。”伙计道,“每年冬天熬不过去的老人大有人在。不过今日,去的是一位年轻的夫人……小侯爷和少君应该还记得,正是那日咱们在无妄堂见过的霍夫人。”

陆晚丞一愣:“前日她还好好的,怎么这么突然。”

伙计叹道:“那位霍夫人无法承受丧夫之痛。替夫君办完丧事后,于夜中沉湖殉情了。”

闻言,花露眼眶通红地捂住了嘴巴,欢瞳也颇为动容。林清羽看了眼陆晚丞,对伙计道:“辛苦你了,去吧。”

伙计走后,陆晚丞明显安静了不少。林清羽大概能猜到他为何如此,想必和霍夫人一事脱不了干系。

果然,陆晚丞喝完药后,突然问他:“清羽,你应该,还没有把我当成夫君吧?”

林清羽道:“我说过,我把你当朋友,当知己。”

还好还好,只是知己。

可是知己要是不在了,也会伤心,也会难过。

“知己也不要做了。”陆晚丞有些着急,“你把我当……当工具就好。”

工具……用完就丢,不用投入任何感情的工具?

陆晚丞希望他如此?

林清羽呵地一声冷笑:“陆晚丞,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陆晚丞愕然:“……清羽?”

“你以为你死之后,我会和其他未亡人一样,成日以泪洗面,寻死腻活?”林清羽嗓音微冷,犹如冬日傲雪,“你以为我会自暴自弃,停滞不前,活在对你的怀念之中?你错了,陆晚丞。我若是如此不堪一击,优柔寡断,当初在嫁与你时,就已经一头撞死在喜床上。”林清羽看着陆晚丞,喉结上下滚了滚,平静道,“你放心,我会看着你走,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陆晚丞久久注视着他,眼眸似含着凌凌秋水,近乎叹息般地说:“怎么办啊清羽,你真的……完全长在我性/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