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只要走出家门,总能看见那个叫湾的男孩抱着一只鲜亮的红葫芦泡在大河里。只要一看到湾,她便会把头扭到一边去看爬上篱笆的黄瓜蔓,或扭到另一边去看那棵小树丫丫上的一只圆溜溜的鸟巢,要不,就仰脸望大河上那一片飞着鸽子的清蓝清蓝的天空。但耳边却响着被湾用双脚拍击出的闹人的水声。临了,她还是要用双眼来看泡在大河里的湾,只不过还是要把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明确地做出来。
妞妞对这个男孩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的一点了解是:这男孩的父亲是这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大骗子。
大河又长又宽。她家和他家遥遥相望。河这边,只有她们一家,而河那边也只有他们一家。这无边的世界里,仿佛就只有这两户孤立的人家。
大河终日让人觉察不出地流淌着,偶尔会有一只远方来的篷船经过,“吱呀吱呀”的橹声,把一番寂寞分明地衬托出来后,便慢慢地消失在大河的尽头了。
正是夏天,两岸的芦苇无声地生发着,从一边看另一边,只见一线屋脊,其余的都被遮住了。
每天太阳一升起,湾就用双手分开芦苇闪现在水边。他先把那只红葫芦扔进水里。然后,往身上撩水。水有点凉,他夸张地打着寒噤,并哆哆嗦嗦地仰空大叫。然后跃起,扎入水中,手脚一并用力,以最大的可能把水弄响。
碧水上,漂浮着的那只红葫芦,宛如一轮初升的新鲜的小太阳。
这地方上的孩子下河游泳,总要抱一只晒干了的大葫芦。作用跟城里孩子用的救生圈一样。生活在船上的小孩,也都在腰里吊一只葫芦,怕的是落水沉没了。大概是为了醒目,易于觉察和寻找,都把葫芦漆成鲜艳的红色。
红葫芦就在水面上漂,闪耀着挡不住的光芒。
湾用双手去使劲拍打水,激起一团团水花。要不就迅捷地旋转身子,用手在水上刮出一个个圆形的浪圈。那升腾到空中去的水,像薄薄的瀑布在阳光下闪着彩虹。
妞妞禁不住这些形象、声音和色彩的诱惑。她只好去望水,望“瀑布”,望精着身子的湾和红葫芦。
湾知道河那边有一双眼睛终于在看他。于是,他就拿出所有的本领来表现自己。
他赤条条地躺在水面上,一只胳膊压在后脑勺下,另一只胳膊慵懒地耷拉在红葫芦的腰间,一动不动,仿佛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睡熟了。随着河水的缓缓流动,他也跟着缓缓流动。
妞妞很惊奇。但不知道是惊奇这河水的浮力,还是惊奇湾凫水的本领。
风向的缘故,湾朝妞妞这边漂过来了。岸上的妞妞俯视水面,第一回如此真切地看到了湾。她的一个突出印象便是:湾是一个不漂亮的、瘦得出奇的男孩。
湾似乎睡透彻了,伸了伸胳膊,一骨碌翻转身,又趴在了水面上。他看了一眼妞妞。他觉得她已经开始注意他。他往前一扑,随即将背一拱,一头扎进水中,但却把两条细腿高高地竖在水面上。
妞妞觉得这一形象很可笑,于是就笑了——反正湾也看不见。
一只蜻蜓飞过来,以为那两条纹丝不动的腿为静物,便起了歇脚的心,倾斜着身子,徐徐落下,用爪抱住了其中一只脚趾头。
湾感到痒痒,打一个翻身,钻出水面,然后把脑袋来回一甩,甩出一片水珠,两只眼睛便在水上忽闪闪地发亮。
这一形象便深深地印在了妞妞的脑子里。
他很快乐地不停地喷吐着水花。
妞妞便在河岸上坐下来。
他慢慢地沉下去,直到完全消失了。
妞妞在静静的水面上寻觅,但并不紧张,她知道,他马上就会露出水面来的。
但他却久久地未再露出水面来。
望着孤零零的红葫芦,妞妞突然害怕起来,站起身,用眼睛在水面上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地搜寻。
依然只有红葫芦。
大河死了一般。
妞妞大叫起来:“妈——妈——!”
后面茅屋里走出妈妈来:“妞妞!”
“妈——妈——!”
“妞妞,你怎么啦?”
“他……”
近处的一片荷叶下,钻出一张微笑的脸。
妞妞立即用手捂住了自己还想大叫的嘴巴。
“妞妞,你怎么啦?”妈妈过来了,“怎么啦?”
妞妞摇摇头,直往家走……
一连好几天,湾没有见到妞妞再到水边来,不论他将水弄得多么响,又叫喊得多么尖利。终于感到无望时,湾便抱着红葫芦游向原先总喜欢去的河心小岛。
很小很小一个小岛。
在此之前,湾能一整天独自待在小岛上。谁也说不清楚他在那里干什么。
妞妞没有再到河边来,但每天总会将身子藏在门后边,探出脸来望大河。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知道,湾喜欢她能出现在河边上。
又过了几天,当湾不再抱任何希望,只是无声地游向小岛时,妞妞拿了一根竹竿走向了河边。
妞妞穿一件小红褂儿,把裤管挽到膝盖上。
湾坐在河对岸,把红葫芦丢在身旁,望着妞妞。
妞妞一直走到水边,用竹竿将菱角的叶子翻起,那红艳艳的菱角便闪现出来。她用竹竿将菱角拨向自己。然后将红菱采下。但大多数菱角都长在她的竹竿够不到的地方。她尽量往前倾斜身子伸长胳膊,勉强采了几只,便再也采不到了。
湾把红葫芦抛进水中,然后轻轻游过来。
妞妞收回竹竿望着他。
他一直游过来,掐了一片大荷叶。然后专门寻找那些肥大的菱角,将荷叶翻过来,把一只只弯弯的两头尖尖的红菱采下来放在荷叶里。不一会儿工夫,那荷叶里便有了一堆颜色鲜亮的红菱。他又采了几只,然后用双手捧着,慢慢朝妞妞游过来。
他的身体完完全全地出了水面,站在了妞妞的面前。
他确实很瘦,胸脯上分明排列出一根根细弯的肋骨来。他不光瘦,而且还黑。黑瘦黑瘦。
他朝妞妞伸出双臂。
妞妞没有接红菱。
他便把红菱轻轻放在她脚下,然后又亮着单薄的脊背,走回到大河里。
妞妞一直站着不动。
妞妞慢慢蹲下身去,用双手捧起荷叶。
他眼里便充满感激。
“妞妞——!”
妞妞没有答应妈妈。
“妞妞——!”妈妈向这边找过来了。
妞妞犹豫不决地望着手中的红菱。
“妞妞,你在哪儿呢?”
妞妞把红菱放到原处,转身去答应妈妈:“我在这儿!”
“妞妞,回家啦,跟妈妈到外婆家去。”
妞妞爬上岸,掉头望了一眼湾,低头走向妈妈。
回家的路上,妞妞问妈妈:“他爸真是大骗子吗?”
“你说谁?”
妞妞指对岸。
“他爸已关在牢里三年了。”
妞妞回头瞥了一眼大河,只见湾抱着红葫芦朝小岛游去……
妞妞还是天天到大河边来。
湾尽可能地施展出大河和自己的魅力,以吸引住妞妞,并近乎讨好地向妞妞做出种种殷勤的动作。
天已变得十分的炎热了。每当中午,乌绿的芦苇,就都会晒卷了叶子。躲在阴凉处的纺纱娘,拖着悠长的带着金属性的声音,把炎热和干燥的寂寞造得更浓。七月的长空,流动的是一天的火。
水的清凉,诱得妞妞也直想到水中去。
“你怎么总在水里呢?”妞妞问湾。
“水里凉快。”
“真凉快吗?”
“不信,你下水来看。”
妞妞爬上岸,见妈妈往远处地里去了,便又回到水边:“水深吗?”
“中间深,这儿全是浅滩。”湾从水中站起来,亮出肚皮向妞妞证实这一点。
芦苇丛里钻出几只毛茸茸的小鸭。它们是那样轻盈地凫在水上。它们用扁嘴不时地喝水,又不时地把水撩到脖子上,亮晶晶的水珠在柔软的茸毛上极生动地滚着。一只绿如翡翠的青蛙受了风的惊动,从荷叶上跳入水中,随着一声水的清音,荷叶上“滴滴答答”地滚下一串水珠,又是一串柔和的水声。
大河散发着清凉。
大河深深地诱惑着妞妞。
妞妞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由于水引起的兴奋,显得更加红了。
湾在水中,最充分地表露着水给予他的舒适和惬意。
妞妞把手伸进水中,一股清凉立即通过手指流遍全身。
“下来吧,给你红葫芦。”
妞妞拿不定主意。
“别怕,我护着你!”
妞妞动心了,眼睛一闪一闪地亮。
湾走过来,捧起水浇在仍在徬徨的妞妞身上。
妞妞打了一个寒噤,侧过身子。
湾便更放肆地朝她身上又泼了一阵水。
妞妞便害臊地脱下小褂儿,怯生生地走进水里。
她先是蹲在水中,随后用双手死死抓住岸边的芦苇,伏在水上,两腿在水上胡乱扑腾,闹得水花四溅。
水确实是迷人的。妞妞下了水,就再也不愿上岸了。
湾便有了一种责任,不再自己游泳,而把全部的心思用在对妞妞的保护上。
水,溶化了两个孩子之间的陌生和隔膜。
他们或一起在芦苇丛里摸螺蛳,或在浅水滩上奔跑、跌倒,或往深处去一去,让水一直淹到脖子,只把脑袋露在水面上。
大河异常的安静。两颗脑袋长久地、默默地对望着。
过了几天,妞妞在充足地享受了水的清凉和柔情之后,不再满足老待在浅水滩上瞎闹了。她向往着大河的中央和大河的那边,渴求自己也能一任她的愿望,自由地漂浮在这宽阔的水面上。
湾极其乐意为她效劳。他不知疲倦地、极有耐心地教她游泳。
那些日子,阳光总是闪着硫磺色的金光,浓郁的树木和芦苇衬托着无云的天空。湾的心情开朗而快活。
大河不再是孤独的。
妞妞的胆量一日一日地增大。大概过了六七天,妞妞想到小岛上去的念头变得日益强烈,居然敢向湾明确提出这样的要求:“让我抱着红葫芦,也游到小岛上去吧。”
湾同意。
妞妞抱着红葫芦往前游,湾就在一旁为她护游。
小岛稍稍露出水面,土地是湿润的。岛上长着几十棵高大的白杨,一棵棵笔直而安静地倒映在水中。五颜六色的野花,西一株,东一丛,很随意地开放着。岛中央还有一汪小小的水塘,几只水鸟正歇在塘边的树丫丫上。
妞妞仰脸望,那些白杨直插向蓝色的天空。
“你老来这里吗?”
“老来。”
“干吗老来呢?”
“来玩。”
“这儿有什么好玩呢?”
“好玩。”
“……”
“我来找我们班的同学玩。”
妞妞就糊涂了:这不就是空空的一个小岛吗?
湾带妞妞走到一棵白杨树下,用手指着它:“他是我们班的王三根。”
妞妞扭过头去看时,发现那棵白杨树上刻着三个字:王三根。
她再往其他白杨树上细寻,分别看到不同的名字和绰号:李黑、周明(塌鼻子)、丁妮、吴三金、邹小琴(小锅巴)……
湾见到他的“同学”,暂时忘了妞妞,忘情地与他们玩耍起来。他从这棵白杨,跑向那棵白杨,或是拉一拉这棵白杨树上的一根枝条,或是用拳头打一下那棵白杨的树干,有时还煞有介事地高叫着:“塌鼻子,塌鼻子,你过来呀,不过来是小狗!”他疯了一样在林子间穿梭,直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最后倒在地上,用手抵御着:“好三根,别打了,啊,别打了……”他胳肢着自己,在地上来回打着滚儿……
妞妞默默地看着他。
他一直滚到了妞妞跟前。他停住了,眨了眨眼,望着妞妞,很尴尬。
“他们不肯与你玩,是吗?”妞妞问。
湾的目光一下显得有点呆滞。他低下头去。
后来,妞妞觉得湾哭了。
过了好久,湾才又和妞妞在小岛上快活地玩耍起来。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就是忙着搭一座房子。他们假想着要在这小岛上过日子。他们找来很多树枝和芦苇,又割了许多草,把那座房子建在了水塘边上。妞妞还用芦苇秆在房子的一侧围了一个鸡栏。两个人还用泥做了灶、锅、许多碗和盘子,并且找来一些野菜,装着津津有味地吃了一顿。
不知不觉,太阳落到大河的尽头去了。
妞妞的妈妈在唤妞妞晚归:“妞妞——!”
妞妞不答。
妈妈一路唤着妞妞的名字,往远处去了。
湾和妞妞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家”,跑向水边。
还是妞妞抱着红葫芦往前游,还是湾为她一路护游。
夕阳照着大河。河水染成一片迷人的金红。
他们迎着夕阳,在这金红的水面上,无声但却舒心地游动……
“别再到河边玩去了。”妈妈几次对妞妞说。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反正,你别再到河边去了。妈妈不喜欢。”
妞妞不听妈妈的话,还是往河边跑。妞妞的魂好像丢在了大河里。
庄稼正在成熟,太阳的灼热在减轻,流动着热浪的空间,也渐渐有了清风,夏天正走向尾声。
然而,妞妞还未能丢开红葫芦空手游向河心。
“明年夏天,你再教我吧。”妞妞说。
“其实你能游了,你就是胆小。”
“还是明年吧。”
一天下午,妞妞正在浅水滩上游得起劲,一直坐着不动的湾突然对妞妞说:“你抱着红葫芦,游到对岸去吧。”
“我怕。”
“有我护着你。”
“那我也怕。”
“我紧紧挨着你,还不行吗?”
“那好吧,你千万别离开我。”
湾点点头。
妞妞抱着葫芦游至河中央时,望着两边都很遥远的岸,心中突然有点害怕起来。这时,她看见湾笑了一下。那笑很怪,仿佛含着一个阴谋。妞妞的眼中,只是一片茫茫的水。她第一回感觉到,这条大河竟是那么大。除了红葫芦,便是一片空空荡荡。妞妞转脸看了一眼湾,只见湾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朝前方的岸看。
“我们往回游吧。”
“往前游与往后游,都一样远。”
“我怕。”
湾还是朝前看,仿佛在心里作一个什么决断。
“我怕……”
“怕什么!”湾一下挨紧妞妞,突然从她手中抽掉了红葫芦。
妞妞尖叫了一声,便往水下沉去。她的双手恐怖地在水面上抓着,并向湾大声叫着:“红葫芦!红葫芦!”
湾却一笑游开了。
妞妞继续往下沉。当她沉没了两秒钟,从水中挣扎出来时,便发疯似的号叫:“救命哪——!”
妞妞的妈妈正往河边来寻妞妞,一见此景,几乎软瘫在河岸上。她向四周拼命喊叫:“救命哪——!”
妞妞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并发出被水呛着后的痛苦的咳嗽声。
湾还是不肯过来。
妞妞再一次从水下挣扎出来,向湾投去两束仇恨的目光。
在田里干活的人听到呼叫声,正向大河边跑来,四周一片吵嚷声。
当妞妞不作挣扎,又要向水下沉去时,湾也突然惊慌起来,拼命扑向妞妞,并一把抓住她的双手,随即将红葫芦塞到她怀里。
湾想说什么,可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的一切使他完全蒙了。他的脑子停止了转动,抓着系在红葫芦腰间的绳子,两眼失神地将妞妞往岸边拉去。
岸上站了很多人,但都沉默着。
那沉默是沉重的,令人压抑的。
湾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个罪犯。
妞妞的妈妈迫不及待地冲向水中:“妞妞……”
“妈妈……妈妈……”妞妞抱着红葫芦哭着。
湾把妞妞拉回到浅滩上。
妞妞松开红葫芦,极度的恐惧,一下转成极度的仇恨,朝湾大声喊着:“骗子!你是骗子!”说完她扑进妈妈怀里,哆嗦着身子,大哭起来。
妈妈一边用手拍着妞妞,一边在嘴里说着:“妞妞别怕啦,妞妞别怕啦……”
湾低垂着头。
妞妞的妈妈瞪着他:“你为什么要这样骗人?”
湾张嘴要说话,可依然说不出,只有两行泪水顺着鼻梁无声地流淌下来。
妞妞跟着妈妈回家了。其余的人也一个一个地离开了河边。
只有湾独自一人站在水里。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在往下淌水。这水流过他瘦丁丁的身子,又流回到水里。
红葫芦漂浮在他的腿旁。
起晚风了,大河开始晃动起来。水一会儿淹到湾的胸部,一会儿又将他的腿袒露出来。
红葫芦在水上一闪一闪的,像一颗心在跳。
天渐渐黑下来。
凉风吹着单薄的湾,使他一个劲地哆嗦。他仰脸望着大河上那片苍茫的星空……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河心小岛上升起一团火,一股青蓝的烟先是飘到空中,后又被气流压到水面,慢慢散尽,化为乌有。
是湾烧掉了那个“家”。
妞妞再没到河边去,也再没有向大河望一眼。她去了外婆家,准备在那里度完暑假的最后几日。
一天中饭,在饭桌上,年迈的外公向他们几个小孩偶然谈起他小时候的一件事来:“那时,我跟你们一样,就是喜爱下水。可胆子小,只敢在屋后鸭池里游。父亲见我游来游去,说我能游大河,我吓得直往后躲,他说我是没出息的东西。那天,他拿了一只大木盆,让我坐上,说要带我去大河对岸的竹林里掏一窝小黄雀。他把我推到大河中央,突然把大木盆掀翻了。我呛了几口水,挣出水面,鬼哭狼嚎喊救命。一下来了很多人。父亲却冷眼看我,根本不把手伸过来。我沉了两下,又挣扎出来两下,水喝饱了。后来又往下沉去。我完全没有指望了!可真也怪了,就在这时,我的身子,忽然地变得轻飘起来,完全恢复了在鸭池里游泳的样子。我心好紧张,可又好快活,不一会儿工夫,就游到了对岸。从那以后,再宽的大河我也敢游了。”
妞妞用牙齿咬着筷子。
“妞妞快吃饭。”外婆说。
妞妞放下筷子:“我要回家。”
“你不是要在这里住几天的吗?”外婆问。
“不,我要回家,现在就回家。”说完,妞妞起身就走,无论外婆怎么叫,也叫不住她。
妞妞直接跑到大河边。
大河空空荡荡。
妞妞低头看时,看见那只红葫芦拴在水边的芦苇秆上。它像从前一样的鲜亮。
妞妞静静地等待着,然而对岸毫无动静。
当太阳慢慢西沉时,妞妞的眼里露出强烈的渴望。
夏天正在逝去,蓝色的秋天已经来到大河上。不知从哪儿漂来一片半枯的荷叶,那上面立着一只默然无语的青蛙,随了那荷叶,往前漂去。
无边的沉寂,无边的沉寂。
妞妞走下水,忘记一切,朝前游去。她没有下沉,并且游得很快。她本来就已经能够游过大河的。
她第一回站到那座茅屋面前,然而,那茅屋的门上挂着一只铁锁。
一个放牛的男孩告诉妞妞,湾转学了,跟妈妈到三百里外,他外婆家那边的学校上学去了。
开学前一天的黄昏,妞妞解了拴红葫芦的绳子,那红葫芦便一闪一闪地飘进了黄昏里……
一九九〇年三月十五日于北京大学中关园五〇五楼二〇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