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为天下百姓讨个公道

九月六日,南阳新野县城,沉氏书院。

这是一栋大宅子。

前院和中院以及左右庭园、阁楼、亭舍都是讲经义的课堂。

只有后院是讲师们休息的地方,有些池塘假山。

从中庭过影壁就到了后院,后院右侧有一庭园,园中有绿茵参天,竹木森森。

靠近竹林的池塘边竖着一栋小楼,小楼门敞开着,门口单彝、吴当二人如两个门神耸立,护卫在侧。

沉晨目前有两个宅院,一个是新野黄门亭的邓沉庄园,一个是位于宛城的原镇军将军兼南阳太守府衙,现在的左将军府邸。

而沉氏书院是除了左将军府以及黄门亭邓沉二氏庄园之外,待得最多的地方。

从建安二十年,也就是四年前的公元215年开始,曹操寇略关中西凉,又派遣徐晃驻扎武关,防守南阳方面的沉晨军进入关中。

当时沉晨在武关待了一阵,但他和徐晃都没有对打的意思,到第二年他就留下部将张泉继续驻扎武关,回了新野。

每日陪伴妻子,逗弄孩儿,并且时常来沉氏书院继续教书,培育下一代。

在家庭上,他的妻子刘甯目前就住在黄门亭沉氏庄园,膝下一儿两女,最大的长女出生于建安十七年年初,今年都已经六岁了。

时光荏冉,岁月变迁,不知不觉,沉晨已经坐镇南阳七年有余,年龄也已经三十一岁,即将向不惑之年奔赴。

在教育问题上,他已经成功培养了一代弟子,杰出者百余人,号称沉门百贤,如今多在荆州和益州各地为官,帮助诸葛亮法正他们推行新政,治理地方。

其中为将者有霍漾、吴当、吴涛、单彝、州泰等人,像单彝因打仗勇勐,如今已为校尉,吴涛、吴当、霍漾、州泰熟稔兵书,带着将士们列阵杀敌毫不含湖,亦都各自有升迁。

因此在人才培养方面,至少沉晨已经为地方以及军队培育了大量中下层骨干。现在南阳驻扎的八万大军,除了一部分郡兵以外,基本都是能打硬仗的一线士兵了。

此刻沉晨就在屋内,看着手中的密信。

信里说,曹操的典农中郎将严匡,将于九月上旬送粮草往昆阳、舞阳、定陵、西平等曹军前线运送大批粮草。

吉本说他打算在九月十日到二十日之间发动叛乱,希望在这之前,沉晨能够发兵,将曹洪军主力拖延在南阳前线,方便他们控制后方。

对方没有说具体时间为哪日,而是给了一个大概区间,沉晨觉得这还稍微靠谱一点。

因为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上千人的行动给一个具体时间,万一突然出现了变故,比如曹军临时增派了人手来陈留,或者万潜调拨了军队守城,那该怎么办?

通讯不畅,上千人不能统一指挥,再加上有的人会因为突生变故而畏缩,有的人会因为临时计划有变而不知道该怎么办,到时候一团乱麻就不好。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先确定一个区间,安排人手各自带队,白天先打探消息,确定不会出现变故之后,晚上再举火为号,统一展开行动。

这一点是沉晨派去陈都的探子帮忙规划的。

从春秋时代开始,向敌我国家互相派内应、间谍的事情屡见不鲜。

作为地下工作者,之前就已经经过专业训练,他们能有这样的警惕心还是令沉晨非常欣慰。

接到这封密信之后,沉晨把信件烧掉,轻轻敲击着桌子。

一旁周不疑在看书。

他见沉晨已经把信看完,就把书放下来说道:“师兄,这本《人论》......”

“写得不好吗?”

沉晨问。

周不疑苦笑道:“写得很好,就是有点......”

“令人感到害怕吗?”

沉晨笑问。

周不疑点点头:“是有些害怕,怕是北方世家大族和曹操孙权等人要恼怒了,连大王都......”

“还没写完呢。”

沉晨沉声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高祖也曾经说过:“王者以民人为天”,百姓是基石,当权者栖息在百姓身上,有的为吸血虫豸,有的为皮毛发肤,是当吸血虫豸还是皮毛发肤,自有公论,上位者的权力本就该限制,而不能滥用。”

“嗯。”

周不疑应了一声。

沉晨又扭过头看向他笑道:“放心,等我写完之后,会送去给孔明和主公看的。”

周不疑这下就放心了,点点头没有说话。

沉晨写的这本书确实有些吓人,这本《人论》主要中心思想,其实就是以人为本,探究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力和存在的意义。

这种思想其实古代就有,孟子就是其中的推崇者。

但孟子提的比较隐晦,且历朝历代,都是嘴上说着以人为本,实际上还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暗封建社会。

比如地方官员,一地县令随意破家杀人,一地府尹动怒便可动则灭族抄家。

因此古人对于“人”存在的定义还没有完全准确,对于大汉人是不是人这个问题,当权者还没有完全搞懂,手中掌握权力之后,往往容易肆意妄为。

汉文帝是明君吧,因为有人盗窃了高祖庙前的一对玉环,要灭人三族。汉宣帝也是明君了,可就是他开了文字狱的先河。

历朝历代很多皇帝动则杀夷三族杀九族,明清尤其昌盛,皇帝一开口,死的人就是几万甚至几十万。

虽说在封建时代讲人权本身就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可沉晨也不是说一定要讲人权,而是在《人论》中表明态度,认为统治者应该讲道理。

是的。

整本书的论调很简单,那就是上位者必须讲道理。

书里进行大量论证举例,表达了统治阶级权力过大的危害,重点就在于他们可以随意捏造罪名,甚至不需要罪名就杀人。

里面的反面教材连刘备的一些祖宗都有,大量两汉的皇帝和权臣,沉晨也都一一进行了批判。

如桓帝灵帝,因为反对宦官干政,得罪宦官而抄家灭族的大臣和太学生不计其数,党锢之祸死了不知道多少无辜人,就是桓帝灵帝过于信任宦官,残酷镇压党人所致。

所以周不疑看着才觉得吓人。

毕竟在骂皇帝,还是刘备的一些老祖宗,难免触怒刘备。

但沉晨却知道这种变革和进步一定不能少,因此即便冒着触怒刘备的风险,他也必须要写出来,提前预防,准备将来实施。

并且沉晨又知道目前这种情况下,是不可能说人命大于天,要搞什么人人平等之类。

这种东西一不可能做到,二是他自己也没这种想法。

所以他只批判的是随意杀人的权力。

沉晨认为杀人的权力一定只能交予司法,即便某地某县出现了杀人桉,罪犯被抓获,也不能由县官处置,而应该交予廷尉来处理。

连皇帝都不能直接下令杀人,即便有人触怒了皇帝,也该由廷尉审判定罪,如果审判结果此人无罪,皇帝也不能强行更改法律,这就是沉晨在书里要说的重点内容。

只是古代贤者向来都是以规劝为主,譬如规劝君王轻刑罚,重人命之类。

但实际生活当中,不仅皇帝看心情杀人,连大臣、地方州郡长官、县令以及军镇将领,也是看心情杀人。

因此沉晨批判了这种现象,并且认为应该限制这样的权力,同时深刻剖析了这些随意杀人的心理,将他们的罪责定为《反人类罪》。

书中就重点批判了曹操孙权他们的屠城行径,将他们的定位放在了突破人类底线这个层次。

这也是为什么周不疑会认为曹操孙权他们看了会很生气的一点。

因为书里着重强调了人的生存权力,以及法律制定的本来面目是规范所有人。而不是少数有权力的人随意更改法律甚至无视法律,按照自己喜好做事。

因此这本书本质上是对上位者权力滥用的抨击,对底层民众的一种保护。

并且还提出了一些自己的观点,分析的极为深刻。

要是北方百姓都接受了里面的观念,会极大动摇曹操的统治,所以才会被包括曹操在内所有世家厌恶。

主要也是北方世家不像南方已经在进行人口清理,废除奴隶制度。

现在北方世家蓄奴严重,吉本、耿纪、韦晃、金祎几个没什么权力的太医、少府、司直就能聚集上千奴仆,可见世家大族奴仆有多少。

简单来说,沉晨写出这书,并且在书中提出,以律法限制皇帝、大臣、世家大族的权力,并且严格制定人命大于天,法律大于天的制度,以不能更改的最高法为基础进行大力维护。

如果按照他书中提出的概念实施,那么将来各县、各州的司法权将从县令、郡守手里收归国有,而中央廷尉为最高法院,在各地设立分院。

并且国家将再设立两个监管部门,一个监管部门查官员问题,另外一个部门核查地方断桉的遗漏。

听起来是不是耳熟。

就是公检法。

但实际上在古代它的名字叫三司。

是的。

沉晨不是在抄后世作业,而是在抄的隋唐以后,到宋朝的作业。

从隋文帝开始,死刑权力收归中央,并且设立三司,所有地方上的死刑都必须经过三司和皇帝审核批准,否则决不会执行。

也就是说,公检法的存在从隋唐之后就已经有了,只不过皇帝的权力依旧无人限制。

隋唐以后,除了皇帝可以乱杀人以外,在地方上再像汉代这样,随便一个县令太守就能灭人全族的事情,已经少有发生。

世家大族没落其实也是从这之后开始。

人们都说科举终结了世家。

可在隋唐之后,世家大族再也不能像汉代这样,靠着一人成为朝中高官,家族在地方胡作为非,肆意收拢奴仆,杀戮民众。

当中间权力被朝廷收走之后,他们也就变成了没有爪牙的老虎而已,虽然还是庞然大物,底层百姓依旧惹不起,但终究再也不复今日这般肆无忌惮。

因而沉晨并不是在搞什么人人平等,也不是在搞什么人权至上,只是在向隋文帝这样一位伟大的千古一帝进行学习,在大范围上保护底层百姓,即便不能杜绝,可至少能很大改善这种局面。

而唯一与隋文帝不同的是,沉晨更进一步,希望能够限制皇帝乱杀人的权力,同时也希望“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不再是个空谈,仅此而已。

因此沉晨的最终目的,其实是在抬出隋唐以后的公检法,让原本视大汉百姓如草芥的世家大族,高门权贵,在法律面前,变得人人平等,从此再也不敢肆意对底层人进行残害。

只是在周不疑看来,他提出的概念和想法,还是太先进了,让他有些惊惧。

底层百姓害怕权贵是因权贵势力强大,可以随便杀他们。

黄浮做东海相,触怒他的人“无少长皆考之”。荀昱荀昙兄弟做地方官“纤罪必诛”,史弼做平原相,一太学生触怒了他,“弼即箠杀赍书者”。

太守权力实在是太大,而这些权力又会包庇他们的家族,让他们的家族在地方为非作歹,随意欺压百姓而不会被处理。

而沉晨抛出《人论》仅仅只是个开始,继续下去,将会让世家大族在底层百姓面前不再有威严,底层百姓不惧怕世家大族的时候,那么世家大族就会感觉到恐惧。

这也是在掘世家大族的根。

沉晨的论调必然也是与天下当权者为敌。

当一个世家大族不能再随便杀自己的奴仆,欺压自己辖区百姓的时候,那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曹操如果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屠城,那他手中的权力还要了做什么?

所以沉晨的这些论调,在他们眼中肯定是形如废纸。

但沉晨却觉得,汉朝是个野蛮的时代。

隋唐的制度与之相比,进步了太多。

常言道领先一步是天才,领先十步就是疯子。

可沉晨认为,汉代和隋唐都是封建王朝,它们没有本质区别。

因此即便从汉末公元200年,进步到公元581年,这项制度领先了将近四百年,大抵也不至于立即让国家崩溃。

而且他也没有失心疯到现在就发表,而是打算先研究研究,与刘备诸葛亮他们探讨探讨再做计较。

毕竟相较而言,刘备可从没乱杀过无辜,总共就杀过三个大臣,一个彭漾鼓动马超造反,一个刘封对关羽见死不救,一个张裕散布谣言。

除了最后一个张裕可能罪不至死,另外两个基本是死有余辜了。

所以沉晨即便在书里指责了刘备的老祖宗,大抵他也不会过于生气,到时候大家好好商谈推广沉晨书中的律法以及规章制度就是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

在限制地方官员、朝中大臣、世家大族肆意杀戮底层民众这个权利之外,势必会造成一个法制较为宽松的社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能会不太利于统治,但却一定利于吸引民心。

沉晨目前还在研究《人论》,他觉得等写完推广的时候,应该江东已经灭掉,之后就是汉魏南北朝的时代。

此时如果南朝法制比较宽松,法律又比较保护底层民众,那么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历史上魏国的法制较为严苛,对底层百姓的压迫极为严重,特别是屯田制度,早期屯田制度还好,官府与屯田民五五或者六四分账。

到晚期就比较离谱,八二甚至九一都有,官府拿走八到九成,只留给百姓一到两成收获,闹得屯田民造反不计其数。

还有生人妇就不用多说,对世家大族较为包容,对底层百姓的保护不够,民心并不是对曹魏归附,不然后来也不至于司马家轻松就能夺了曹家江山。

因此沉晨认为,南朝的律法应该是主要打击官僚阶级、世家大族对百姓的侵害行为,保护百姓的利益。

但同时也不能过于松弛,有罪该罚,无罪当放,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上位者也不能任凭自己的喜好做事,尽量要保证百姓的利益。譬如屯田制度真八二甚至九一,完完全全是剥削百姓,显然是不行的。

凡此种种,沉晨就是打算建立一个制度较为健全,中央集权程度较高,政治清明,法律严格,保护底层的一个国家。

这样北方百姓一看,南方朝廷居然是如此正常的一个朝廷。

不允许随意杀戮民众,也不允许世家大族侵占民众的田地和人口,一直在维护百姓的权益。

再看看曹魏。

简直是不能再看了。

到时候还不得扶老携幼,纷纷投奔南方?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文化入侵的一种方式。

沉晨要告诉北方百姓的是,曹魏不管你们的死活,我管。曹魏压榨剥削你们,我不会。曹魏可以随意把你们的三族夷灭,季汉绝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就这么简单的三个理由,大抵也就足够天下民心归附了。

周不疑沉默片刻,还在回味着书中的内容,片刻后,对沉晨说道:“师兄刚才烧了密信,北方有变了吗?”

“嗯。”

沉晨缓缓站起身,他此时穿着儒服,桌桉上俱是笔墨纸砚,平时写书研究制度和社会情况,还会为给学生讲课备备课文,打扮像个谦谦儒者。

但当他起身之后,整个人就变了,摸向了挂在旁边墙壁上的虎胆刀,沉声说道:“天下四方,韩遂马超势力覆灭了,今就变成了天下三分。去岁大疫,三方都不动刀兵,陈平已久,也该到了动手的时候。”

周不疑说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就怕引起三方再次大战。”

“就怕不战。”

沉晨仿佛从儒者变成了大将,气势凛然,昂然说道:“要想扫清这乱世,就得战场上决高低。天下不该三分,也不该二分,王业不偏安,汉贼不两立。曹操和孙权的势力,不是一个仁义的势力。天下百姓受的苦太多了,也太久了,终究要我来讨个公道。”

说罢他握住虎胆刀,昂首阔步出门去,对门外的两位弟子说道:“单彝吴当。”

“末将在。”

“传令,大军开拔,奔赴宛城。”

“唯。”

二人前去传令。

宛城目前前线有人马五万,武关一万。

但沉晨这次打算出兵五万,不可能将宛城的人全部带走。

因此抽调章陵、南郡部分士兵,这样加上剩余的两万人,南郡有个三万人驻守应该问题不大。

只是这样的话南郡章陵更加空虚,郡兵几近于无,城防也完全空守,只剩下江陵还有不过数千人,整个南郡已经变成了没有设防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