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张蒙与史阿迅速拔出随身刀剑,借着牛车掩护。前方黑暗之中,遽然浮现不计其数的点点火光。很快,火光大盛,照亮了荒野与渠水,数不清的人头在明暗之间起伏,吵吵嚷嚷,至少有数百人举着火把来到。
张蒙从车架的缝隙偷看,但见片刻之后,几个人举着火把走到了前面,隔着渠水朝自己这边张望。光线虽说昏暗,可看其中一人的身形轮廓与行姿体态,却是像极了季宣。
“我等非贼匪。尔等若是行人,无需害怕,出来相见便是!”那人挥动火把,提声大呼。
张蒙听到这熟悉不过的声音,再无疑惑,高声回应:“对面的可是季仲明?”
那人没说话,显然是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莫非是张承英?”木桥上随即传来了“笃笃笃笃”的脚步声。
张蒙转出身子,迎面便见季宣,两人均是又惊又喜。
是友非敌,峰回路转。史阿松了口气,单仲也从车厢
季宣看着牛车,大为疑惑:“承英,昏天黑地,你要去哪里?这牛车......”
“辟雍。”张蒙简略答道,“这牛车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
季宣皱皱眉,道:“这牛车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说话间,本在对岸观望的其余众人等全都过了桥。一时间火光闪晃,围着张蒙密密匝匝,犹如成群的萤虫攒动。
季宣拉着一个青年男子给张蒙介绍:“这位是我新近认识的壮士,姓于名禁,字文则,泰山郡人氏。若不是他,我只怕昨日便横尸在这鸿池了。”
张蒙闻听“于禁”之名,心头微震,细看那青年男子,只见他虽然装束简单,但四肢粗壮、孔武有力,一张国字脸更显弘毅。
“敦煌张承英,幸会。”
于禁回礼道:“于禁见过张君。”语调低沉,给人十分稳重的感觉。
张蒙暗想:“五子良将,于禁为先。若不见其人,只看史书,还以为是卑躬屈膝的小人,而今亲眼目睹,果真有出于常人的气质。”转而问季宣道:“你先我一步回雒阳,怎么如今却在这里?”
季宣无奈道:“还不是那千杀的董卓!”摇头叹气,满是懊丧,“我跟着迎驾队伍回到城中后,得朝廷传令,凡羽林、虎贲诸郎都需调离原岗,查验后分派别处值守。我觉得大不合理,出言抗辩,反被羁押候审,与贼徒罪犯关在一起。昨夜不知怎地,忽然有个叫吕布的狗东西到犴狱,咋咋唬唬说什么奉董公之令,要挑人跟着他去城外做事,有功者可释。我被挑中,与一班人跟着他到了城北郭外,本以为是捉贼捕盗,不想原来是要我等驱逐那里的百姓,平毁他们的住地......”
张蒙说道:“实不相瞒,我清早也遇到了吕布,他要清出空地,供军队驻扎......怎地没见着你啊?”
季宣皮笑肉不笑,道:“那是当然,我大半夜就跑了。”
“跑了?”
“当时有百姓抵抗,吕布便说当场处决即可。唉,北郭外都是穷苦百姓,住的都是窝棚,吃的都是糠糟,又没犯什么罪过,却被当猪狗般驱杀,实在没有道理。我要是为了自己去做那丧尽天良的事,与为了谋财而去害命的贼匪有何区别?”季宣绷着脸,义愤填膺道,“我纠集了几个人,趁着镣铐被除的机会,抢了拖拽木材石料的骡马逃亡,那吕布不依不饶,带人紧追不舍。嘿,这姓吕的不论其他,武勇是当真了得啊,边追边在马背上射箭,准头极稳,竟然箭无虚发,与我一并出逃的几个同伴全被他射死了,我骑的骡子也被射了好几箭,从山坡上滚了下去。我那时候不省人事,醒来便见到了于兄。”
于禁接话道:“当时我带着几个弟兄四处打探,恰好救下了季兄,远远看到那吕布兜马走了,或许以为射死了季兄吧。”
刚说到这,另有个男子拨开人群走到跟前,见了张蒙便道:“张君,久违了。”
张蒙看到他,顿觉眼熟,旋即拱手回礼,这时记起对方姓鲍名韬,乃是鲍信之弟。
鲍韬出现,张蒙当即明白了他们这伙人的来历。眼下四周火光冲天,围聚在一起的人马少说千人,他们肯定就是鲍信从老家征募来的新兵了。
稍稍寒暄几句,张蒙道:“我出城前曾见通缉令兄的榜文,令兄安好否?”
鲍韬很是愁苦:“尚不知兄长下落。”哀叹不已,“兄长今早入城,自称要去游说卧虎,如今既遭通缉,看来游说未成。”
“卧虎”是司隶校尉的旧号俗称,这里指的自然就是袁绍了。
季宣大皱眉头:“令兄不是与袁本初关系最好,袁本初意气风发,怎么对自己挚友落井下石,他到底游说袁本初什么?”
张蒙肃道:“此言差矣,袁本初未必意气风发,只怕自身难保。”
季宣、鲍韬与于禁等都面露讶异。
张蒙继续道:“此事与董卓以及雒阳政局有关,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鲍韬泫然欲泪,道:“我派人打探,知雒阳周边防范甚严,兄长今番恐怕凶多吉少。”
张蒙心想:“原本历史上,鲍信没死在雒阳,看来最后还是逃出来了。”于是安慰:“令兄吉人天相,必能逃出生天。”并道,“我听城内风声,似乎对诸君颇为忌惮,这里距离城池太近,尤其现在火光显眼,要是引得城中派兵攻击,诸君未必能全身而退......我看还是向远处撤为好。”
鲍韬连连点头:“承君提醒,我这就让人灭了火把。”
于禁沉声道:“我等既与主公约定在粟市以北碰面,便去那里等候吧。”
雒阳城有多个特定的市场,较大的有南郭外的南市、东郭外的马市、城内南宫西北的金市,此外还有距离鸿池不远的粟市,买卖各有侧重。
粟市主卖米粮,但自从本朝初年以来,民间米粮交易大幅削弱,粟市渐渐荒废,留下的一些屋舍与窦窖则成了无业游民与不法之徒的藏身处,朝廷对这里也基本不闻不问。在那里碰面,的确是个相对稳妥的选择。
鲍信不在,鲍韬就是这支泰山新兵的领导者,然而能拿主意的却是于禁。虽然鲍韬放不下自家兄长,但听了于禁的建议,结合张蒙所言,还是决定暂且撤去粟市。
鲍韬与于禁带着人先走了,季宣则对张蒙道:“承英,你去辟雍做什么?不如随我们一起去粟市。朝廷不是从前那个朝廷,你回去怕也落不着好。”
张蒙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季宣长叹一声,道:“也罢,你我终究不同,不该一概而论。”犹豫片刻,接着说道,“我听文则说,此次无论鲍将军凶吉如何,这支新兵不会解散,都会拉回泰山郡去。雒阳无我容身之地,我决定跟着他们走啦。承英,这一别,下次见面,就不晓得是何时了。”
泰山郡属兖州,距离雒阳千里之遥。现世的张蒙最好的朋友就是季宣,两人同在永安宫当值,平日几乎形影不离,只可惜短短几日,风云突变,从此竟要彻底分道扬镳了。
张蒙心下叹息,突然直观感觉到了乱世不由人的含义。
“仲明,前程似锦。”
“承英,多多保重。”
风萧萧,两人在鸿池边的阳渠畔互相道别,分别去往了木桥的两个方向。
张蒙与史阿、单仲重新驾车赶路。史阿笑单仲道:“好个大腚将军。”自是在嘲讽刚才突遇险情,单仲撅屁股藏到车厢
单仲反唇相讥:“若无大腚将军,今夜阳渠将多个吃鳖校尉。”
张蒙本来还有些伤感,听两人来去拌嘴有趣,忍俊不禁,心情复振。
从鸿池渡过阳渠,牛车拐向西南,很快就到了城南郭外。国之太学、灵堂、明台以及辟雍等用于布政教化的场所都设在此间。
城南郭外既分布不少学宫,居民家境也多殷实,远近数里各种里墙、望楼、坞壁等形制规整、数量甚众,朝廷在此的巡视警戒力量同样比其他地方布置更多。因此即便辟雍地处南郭外的外围,张蒙还是早早让单仲将牛车停在了距离辟雍百步外的桑林中。
辟雍自周代以来皆为国家学宫,与太学、明台等相区别,专用来教导少年官宦子弟直到弱冠。不过本朝以来,教学的用途基本消弭,只是偶尔做为承接朝廷祭祀的场地。由着这个缘故,时下辟雍一带并不像南郭外的其他地方人口稠密,反而极为幽寂空旷。
张蒙让史阿与单仲留在桑林中等候,自己借着夜色,偷偷翻进辟雍的院宇。
辟雍整体占地颇广,主殿之外还有不少偏殿、仓楼,相互之间以飞阁连通。张蒙借着月光,在偌大的殿宇内穿行,寻找了许久,所见都是黑漆漆的一片,静悄悄的更无半点声响,心中暗想:“二叔提到了‘辟雍’,只能是这里,可这里连个鬼影都没有,那么‘眼盲’与‘皇后’意为何指?”兜转许久,毫无头绪,只能翻出院宇,回到桑林。
单仲见张蒙无果而归,说道:“张君,方才我去那边小解,见靠近辟雍院墙一角还有个小殿,里头莹莹有光,怕是有人在呢,要不去那里问问?”
“小殿?”
张蒙由单仲带路去看,果然见到在辟雍之外不远,另立有一座低矮的偏殿。说是偏殿,只因与辟雍近在咫尺,但却与辟雍分隔,似乎又是独立的,看着很是别扭。
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总不能轻易言退。张蒙自忖道:“那小殿有光亮,当有人值守。既住在这里,想必熟知辟雍相关的事体,或许能帮我找出更多的线索。”当下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想法,气不及喘,再去小殿一探究竟。
小殿无院落,进门就是正堂。门未关,泛出微光。殿外则立着个青铜方鼎,用作香坛。
香坛里积灰深厚,除了一些新点燃正在烧的香烛,还有许许多多少烧得只留半截小段的旧香烛残留在里面,看来平时倒是常有人祭祀。
“不知这殿里供的是谁,有殿,然而礼制不全,怪得很。”
张蒙越发感到好奇,在门外呼唤几声,无人回应,于是轻轻推门而入。
殿内遍插大香烛,光亮通明竟是犹如白昼,香烟萦绕其间,从外至内,恍如隔世,人也因为浓重的香气变得昏昏沉沉的。
张蒙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忽而听得背后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有人朝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