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最后一声钟鼓落下,一束星火点亮初夜,兀城内千万户窗前都各自点上一盏明灯,将整个城照的透亮起来。
白日车水马龙的码头上多了些青年靓女,手上各自提着灯笼,糖葫芦之类的东西,两三人作伴,纷纷来到小河边。
此时的穿城小河上已经被光亮点缀满,星光与烛火交织,无数河灯铺在河面上,接住从天上掉落下的星光,将来往的花船簇拥着。
花船上,东三斜躺在船塌上,正望着窗外一片热闹的人群一阵出神,骨冬冬此时也依旧喝的微醉,慵懒的靠在东三的怀中,双手环抱住东三的脖子,嘴里含糊不清的念着东三的名字,全然不觉自已一头黑色的发丝已经全部披散下来,恰好遮盖住一片雪白。
“你也不怕被人看见。“东三搂过怀里柔软无骨的人,解开自已宽大的衣袍将人揽入怀中。
“怕什么,他们看了又能怎样?“骨冬冬满脸醉意,倒也听话得靠在人结实的胸膛上,指尖调皮的勾了勾东三的鼻尖,惹的人稍稍躲闪,开心得笑出声来。
花船慢慢的行驶在铺满花灯的小河道上,穿过两侧的人群,一个又一个拱桥,随波逐流。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这么热闹?“
看着岸边拥挤的人群,还有这满街道的彩灯,东三还从未在兀城里见过这等盛会。
“今天可是元宵节呀!“骨冬冬扑哧一声笑出来,笑东三未免有些太过不食人间烟火了吧。
就跟山上那群怪老头一样,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
连今日是元宵节这等盛会都不记得了。
“你没过过元宵节吗?“骨冬冬打趣的问道。
骨冬冬自知这问题有多蠢,怎么可能没有过过元宵节,只要他还是个人,都会见过的。
就算是在女古城那样一个单调乏味的巨城里,在元宵节这样重要的节日都会全城禁戈一天,所有人都会心平气和的坐下来吃一碗圆子。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子的。
“我。“东三刚想脱口而出的答案却突然停了下来,嘴唇微微颤抖。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东三的眼中仿佛出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一个脏兮兮的茶几上放着两小碗圆子,自已的前方还会亮着一小块会发光的石头。
石头上的光芒在不断变化着,上面有很多很多彩色的小人在跳动着,还会发出各种不一样的声音。
茶几旁边还坐着一个男人,东三的视线一点点向上抬去看,却始终看不见男人的脸庞。
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好像没有过过吧。“
东三突然感觉到脑子里一疼,眼前那片幻想很快就消失了,现在眼前只有骨冬冬那张清丽的面容,正眼含秋水得看着自已。
手上传来熟悉的温软触感,不断提醒着东三这个世界的真实感。
“不会吧,你真没过过元宵?“骨冬冬满脸不可置信得看向东三,实在没想到东三还真是跟那些山里隐居的老头子一样,当真不过问世事,连元宵都没有经历过。
“也可能是我忘了,我失忆过一段时间。“东三摸了摸骨冬冬的脑袋,笑着说道。
东三说的实话,自已确实是失忆过,自已现在的记忆一切都开始在遇到师父的那一天,再往前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也许自已以前有过关于元宵节的记忆吧,不然自已刚才眼中闪过的那些片段是什么?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自已很享受现在这样的生活,爱人在侧,清风霁月。
这样就足够幸福了。
“忘了?你才活多久啊你就忘了?你这皮囊不会是假的吧!其实你是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对不对!“
骨冬冬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戳着东三腰间的痒痒肉,可惜还没得逞就被东三禁锢住双手,被人深深吻住。
“调皮。“
骨冬冬被这突如其来的深吻弄的有些不知所措,很快骨冬冬紧绷的身子很快就放松下来,闭上双眼回吻了过去。
啊啊啊啊啊!
远处的街道上突然爆发出一串女子的尖叫声,一个紫色衣服的女人在人群中满脸惊恐的飞跑着,身后还跟着一个灰扑扑的中年男人。
“紫兰!紫兰姑娘!“灰扑扑的中年男人一边在女子身后紧追不舍,一边嘴里还不停喊着人名。
“不要过来!都不要过来!“
跑在前面的紫兰姑娘终于跑到一处断桥头停了下来,前方已经没有路了。
“紫兰!不要害怕!他们只是暂时是这个样子。“看到女人终于停下了脚步,旺财这才稳住身形小心安抚着眼前惊魂失措的女人。
自从东三发现仙人耳能帮紫兰姑娘修复好丢失的血肉肉体,为了能让紫兰姑娘早日真正活过来,东三便每天晚间都会切下一点放在汤水里给紫兰姑娘吃下。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今天也是东三临时和骨冬冬要去游湖玩,将仙人耳撒入紫兰姑娘的热汤中后,东三和骨冬冬便先一步离开了。
可方才不知道怎么了,紫兰姑娘仿佛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大喊着跑开了,在街上一路狂奔到此处。
旺财还记得,那时候小二正好来收碗筷,紫兰姑娘好像是正好看到小二在碗中的倒影,被吓得手上一哆嗦,碗都摔掉在地上碎开。
“到处都是鬼!到处都是!我好害怕!“
紫兰抱着头,满脸惊恐得看向眼前的人群,这群人虽然都看起来很正常,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影子,在水中的倒影里居然全都是骷髅的样子。
除了那个灰扑扑的中年男人外,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干枯枯的骨头架子,身上只粘着几片烂皮肉。
“不要怕,我现在慢慢过来,有我在不要害怕!“
听到紫兰姑娘那句全是鬼,旺财大概猜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大抵是因为吃了仙人耳的缘故,紫兰姑娘现在跟东三,骨冬冬还有自已一样,能看到这座城的真实那一面了。
这座城的人其实都已经是死人,原本的面貌就是几根支楞起来的白骨,连带着几块烂掉的肉块,平时大白天根本就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
只有在天黑的时候,再去看水中倒影,才能看到他们真正的样子。平时黑天里,河面上都是漆黑的一片,望下去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就是趴在水边去看人倒影也什么也看不见。
可今日偏偏是是元宵盛会,原本漆黑一片的河面上都被照的透亮,平时根本就看不见这些倒影,只有今日能看的清楚。
紫兰姑娘定是借着这些水面上的火光才看到了这些恐怖的景象,一时间受不了才会这般害怕。
“旺财哥,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好害怕!“紫兰的情绪有些崩溃,泪流满面跌坐在地上。
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无数光秃秃的脑壳转过来看向紫兰的方向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人群中无数白骨交错在一块,互相扎进彼此的血肉里,流出一地血水。
原来他们都已经死了吗?可为什么自已还活着?
紫兰看向水面,水中的自已依然还是那样美丽,可自已身前那群熟悉的面孔,却只有一张张可怖的面容。
眼前这些人明明都是自已每日都会见到的人,熟人,朋友。明明前几日,自已还同他们说过话,聊过几句家常。可他们现在这副模样,叫紫兰如何不泪垂。
“他们也都会活过来的!不要害怕!这些都是时间问题。“旺财连忙上前抱住跌坐在地上伤心哭泣的紫兰,将人抱进怀中安抚着。
旺财说了一句违心的话,其实连他自已也不知道现下这场面,究竟还有没有办法将这些人全部救回。
可是该由谁救回?
这些其实本就不是任何人该背负的东西,天灾也好,人祸也好,万般皆是命。
“怎么这是!“
这时候,从旺财和紫兰二人身后传来东三熟悉的声音。
“怎么哭哭啼啼的在这里,上船说吧。“东三看了一眼地上正哭得伤心的紫兰,起身来撩开船帘子,去扶起地上的泪人。
一旁的骨冬冬早就将头发重新束起来,身上还穿着些新购置的衣裳,比起往日那般简练的便服,现在的蓝色裙子更凸显几分骨冬冬那熬人的身姿,美丽不可方物。
等到旺财也上了花船,随着小船一点点行驶远,岸上的看热闹的人群也纷纷散去。
“紫兰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哭得这么伤心。你欺负她了?“骨冬冬看见紫兰梨花带雨的样子,心疼的将人抱在怀中,恶狠狠的瞪了旺财一眼。
旺财心里一阵叫苦,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着骨冬冬。
“想什么呢,旺财师兄不会做那种事情,你当他是我啊。“东三一看形势不对,在一旁连忙劝说。
可惜骨冬冬一点听不进去,坚信就是旺财师兄照顾不周了。
完蛋,看来是自已平日轻浮惯了,让骨冬冬也错怪旺财师兄跟自已一样是个轻浮的男人了。
东三心中只能默默向旺财师兄道歉。
冤枉啊,真冤枉。明明这个师门里会跟女子纠缠不清的只有东三一人。
就说自已,自已就算是好色,那也是去跟街上的小母狗约会,我可是一条狗诶,拜托。
再说师父,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痴情种。
当然,他们还有一个老光棍师叔,元无耳。
“骨小姐,不是旺财哥欺负我,是我自已害怕,害怕岸上那些人。”
这时紫兰姑娘抹着泪花,拉住了骨冬冬的手说道:“我刚才看到岸上那些人那副样子,感觉他们要吃了我一样。所以才会被吓到的。”
“当真不是?”骨冬冬皱起眉头,看向旺财问道。
“真的不是。”旺财连连点头,他可不想让骨冬冬误会自已。
听到紫兰姐姐这么说,骨冬冬这才对旺财的情绪缓和下来,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嘴上说了声小到几乎听不见的道歉:“对不起……”
看骨冬冬这样子,旺财心中一阵苦笑。不过这都是小打小闹的小事,没什么的。
“你是不是看到岸上那群人的真实面目了。“东三沉思片刻,看到水面上的烛光,这才反应过来。
紫兰姑娘红着眼点了点头应允道。
“他们是不是已经死了?“紫兰姑娘突然双手抓住东三的手,小心翼翼的问出这个藏在心底的问题。
哪里有活的人会是那副样子,或者说?
长成那副样子的人,还能算活人吗?
看着紫兰的眼睛,东三许久未言,一旁的骨冬冬也反常的安静下来,目光溜向别处,不敢与人对视。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紫兰看着眼前沉默不语的三人,心里一沉。
看来跟自已想的一样,这座城里的人恐怕已经全部死了。
可自已为什么还活着?
“其实那时候你也死了。“东三一眼看出了紫兰心中的疑惑,轻声道。
“是我们用灵药救活了你。“东三继续说道。
“那就是说他们还有救?那是什么灵药?“听到东三用灵药救活了自已,紫兰满眼欣喜,眼里重新有了光芒。
可紧接着东三下一句话,紫兰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目光也垂下。
“那灵药很稀有,只够救活你一人。“
虽然这里东三撒了谎,那灵药还够救很多人的,毕竟仙人耳基本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是要救下这满城的人,显然是远远不够的。
倒不是东三心疼那些被当做血肉药田的可怜人,觉得一遍遍割下他们的肉过于残忍。而是这些人肉药田也是有个再生限度的,如果在那么短时间内再生那么多次,他们的气血也一样会枯竭掉,真正的死掉。
说到底,他们都只是这个巨城的过客而已,这满城的风雨与他们几个又有什么关系。
今日开心就开心了,明日悲了便哭了。哪里有那么多救济苍生,匡扶天下的豪情壮志。
一束烟花升到高空中炸开,绚丽的烟火笼罩着整座城的上空,顺天府的高墙上也被火光照亮,映照出一个模糊的红装人影。
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顺天府的最高端,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喜服,胸前还戴着一朵大红花,正负手俯瞰着四野下的芸芸众生。
“乔女,今日是我们大婚日,这景象美吗?“男人很温柔的自顾说着,身边却并没有传来回应的声音。
咩~
一声羊叫声从地上传来,地面上距离顺天府高大的青石巨门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一只黑色的山羊。
先前那声咩,正是黑羊发出来的。
在听到黑羊的叫声后,高墙上的红装男人一跃而下,轻飘飘的落在黑羊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来满脸宠溺得看着黑羊。
“夫人稍安勿躁,快了。“男人挥了挥衣袖,巨大的青石门在此刻发出一声轰隆巨响,缓缓打开,男人走在前面,身后的黑羊也跟着后面乖乖的慢步踱进门后的那片黑暗中。
......
花船上,紫兰姑娘已经因为大动感情,哭累了已经在卧榻上早早睡下。东三和骨冬冬躺在船头,仰头看着天上还在燃放得烟花。
旺财则在船舱内轻轻擦拭着自已的几把短剑,借着桌子上跳动的烛火,短剑上的每处血污都被映射得分外显眼。
自已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闲下来去擦拭这几把短剑了,短剑的血槽里都已经积满了厚厚一层血沁。
这几把短剑还是师父亲自为自已打造的呢,旺财很是宝贝这些短剑。
这也是为什么旺财师兄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只用短剑的原因,尽管比起短剑,明明刀棍枪都会更加趁手些,但旺财还是喜欢用这些最短的兵刃。
突然旺财察觉到空气中夹杂着一丝熟悉的气息。
“这股气息!“旺财停下了手中擦拭的动作,眼睛直勾勾望向窗外。
顺着气息飘来的方向看去,旺财看到一个芝麻大小的人影立在顺天府的顶端一闪消失不见。
是师父!
“我好像感知到了师父的气息!“旺财大喊着走出船舱。
旺财的声音一下子惊到了东三和骨冬冬的甜蜜时光,卧榻上的紫兰也被旺财这一嗓子惊醒过来,迷糊糊的揉了揉双眼看向船舱外,东三一听是关于师父的,立马凝神看向旺财。
自已这一行人本来不就是来参加师父那个所谓的婚礼的吗?这下真被旺财师兄说中了,今夜师父他终于出现了。
“师父在顺天府那边,我们把船靠过去!“旺财一边说着,一边试图引动船下的水流,好让船只快一些向顺天府漂去。
“我来撑船!“东三下意识喊出一句来,人已经来到船尾位置,手刚摸上撑船杆子时突然僵住了。
撑船?自已什么时候会的撑船?
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应,东三都还没意识到原来自已还会撑船,看来这应该是属于自已失忆前的那段记忆里的本事吧。
东三发出一声自嘲的嗤笑声,手上也抓紧了动作,将船只一点点引导回正确的方向,朝着顺天府的方向加速撑去。
有旺财在引导水流,船只的速度要快上不少,很快就驶过几座弯桥。
岸上两边的行人越来越少,热闹的街市也越来越安静。
在经过第三道拱桥后,岸边就只剩下孤灯几盏,只有几个孤零零的人影徘徊在空荡荡的街道。
“不对!不对劲!“旺财见状紧忙大喊出声。
见到眼前这一幕,旺财有些慌了神。那顺天府明明是在巨城的正中心位置,理应是越来越繁华才对,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子街道越来越黑,都快看不到一个人影了。
“这里好像不是兀城!“一旁的骨冬冬也发现了异样,警觉了起来。
周围的街道虽然都与兀城极为相似,但也只是相似而已。
这里的街道两侧的房屋明显要更加古旧一些,更像是几十年前的兀城?
“你们看!那间米铺!“顺着紫兰手指的方向,一家米铺出现在众人眼前,店门口还挂着一个大大的苏字。
紫兰姑娘突然看到熟悉的店家,本来欣喜万分,可转念又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处,惊呼出声来。
“这家苏氏米铺我常去的,可是这家米铺十几年前就被一把火烧干净的了呀!“
这家苏式米铺是自已从小到大一直常去的一家米铺,里面的米都是顶好吃的大米,白花花的就像雪花一样漂亮,颗粒饱满。
可惜后面却走了水,店老板连带着几个伙计都被烧死在里面了。
紫兰到现在还记得那把大火烧起来的样子,一堆人浑身是火,从房子里跑出来,痛苦的大叫着,直到烈火将几人完全烧尽,才彻底没有了声音。
“这个地方有古怪。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突然跑到这里来的。“东三眉头微微紧皱,也高度紧张起来,警惕的望向周围黑洞洞的街口,生怕那里面会钻出来什么危险的东西。
这里每条街道四面八方都是黑洞洞的一片,延伸到不知名的远方,透露着未知的恐惧。
“这里是什么地方?地府吗?“紫兰害怕的浑身颤抖起来,小声道。
不然自已怎么会看到十几年前的米铺,这里不是阴曹地府是什么。
“不用怕,有我们在呢。“骨冬冬连忙抱住浑身颤抖的紫兰,安抚着怀里的人。
船又往前轻轻驶过一个桥洞,突然前面的河道到了尽头,前方没有路了。
花船前方的水路出现了一排石阶,石阶上站着一个红色的人影。
“你看!“旺财师兄突然指着前方出现的红色人影,示意东三看去。
那是一个人。一个没有皮的人,只有血淋淋的血肉站在石阶上,像是在等候他们一样。
石阶上的红色小人越来越多,不知道从哪里聚过来的一群,整齐的排列开站在石阶上,全部都是被剥去皮的样子,只有红色的血肉裸露在外面,尤其是脸上那两排白色的大白牙,没有脸皮的遮盖,长长的几条白牙像一排排钉子一样扎在牙床上。
正当东三困惑时,一声悠扬的钟鼓声响起,这突然响起的钟声竟能抚平人心中的不安。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伴随着钟声传来的方向一并响起。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