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本就雾气大,月光都渗透不了林间。本就是伸手不见五指,还不能打灯明火照明,不然被那队人看见惊动了他们就不好了。
我只好全程摸着黑,猫着腰,盯着眼前师父在树丛间穿梭。树丛里很多横长出来的树杈,因为天黑得原因总是不小心触碰到脖子上的伤口处,白色的绷带不一会就染红了。害我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挡在喉咙前,另一只手还要拎着大包行李,一路艰难前行。
谁能想到刚穿过茫茫的草野,旷野的边缘就是一条才二丈出头宽的小溪水。跨过小溪水,不出数十步,竟是一略高的山崖边。先前我和月师父便是在山头上远远望见对面山路上的那行人马。现在要去到对面山顶的山神庙还需要先摸黑下到山脚下才行。出发前,透过密密的山林间穿行的火光,依稀能看到那队人马其实前进的很慢,远远不及我们现在的穿行速度,估摸着走到山神庙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照师父这个速度估计就算是比他们多走一大半山路,说不定真能追上他们的尾巴。
想起师父之前躺在地上跟我们讲的那个盖世大侠的故事,要我说那姑娘自尽了未必是件坏事。如今黑水镇这世道,那姑娘没了父亲和盖世大侠的保护,多半是被抓去那红布小渔船上,加上那盖世大侠之前得罪了那么多歹人,势必会遭到歹人们的报复,那下场绝对是生不如死,倒不如一死了之。不过话又说回来,父债子还虽说是大家常挂在嘴边的话,那老丈人虽是个畜生,可他的女儿未曾做过对不起大侠的事情,最终还是因为父亲的孽,断送了自己。这大概就是师父常说的因果报应吧。
至于那位大侠,在世为兄长,为侠者,他确实做到了从一而终。只是他心中的正义,就如同他手上的刀一样,直来直去。最终的结局也显而易见,负了有情人,自己身死,黑水镇也成了一个蛇鼠窝。他若是有一丢丢月师父的泼皮无赖劲,都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师父哪都好,好是好,狗也是真的狗。不然怎么能收服旺财这么厉害的狗精。这不,此时月师父正计划着一会怎么将庙里的祭品打包带走。
当然不是指轿子里坐的那个大活人。
应该不是吧,此时我也有点摸不准了,一路上师父总能做出一些意外的举动,比如上一秒还仙风道骨,下一秒就是个大逼兜。再比如上一秒还在感慨人盖世大侠可怜,现在却说人都死了吃啥贡品啊不如留给有福之人享用。
要是师父真把轿子里那位姑娘也一并掳走当压寨夫人,哦不是,压寨师娘,我,东三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我又不是什么盖世大侠,一个小小的绿婴小鬼就折腾的我死去活来,可有那本事敢打师父。
正走着的师父突然停住身形。我也因为师父毫无预兆的停下,脸直直的和师父的后背来了个亲密接触,向后跌坐在地上。
“小心脚下,是地沟。掉下去就直接到地府了。”师父指着眼前的一片漆黑沉声道。说罢便小心翼翼的高高将脚抬起,跨过眼前一片漆黑。
即便是借助着微弱的月光,眼前还是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师父所说的地沟。我只好记着师父刚刚的落脚地,模仿师父的样子跨了过来。
“东三,你把旺财抱过来,他现在本体太小,跳不过来。”师父拍了拍我肩说道。
本来就是黑狗,地上也一片漆黑,要不是师兄那双幽绿色的招子,我根本找不到旺财师兄在哪里。旺财也很麻溜的跳上我的手,一并安全过来了。
“先继续赶路吧,没想到运气不错还能在这里遇到地沟,等办完事我们再回来取宝来,走。”说完,师父便继续向前赶路,示意我和旺财跟紧点。
虽说这里不比那旷野草原危险,但也算不上是安全。如果不是师父在前面开路,换做个寻常农户,此时保不齐在哪个山咔咔角里化成一堆白骨了。师父虽然不比大侠那样武功盖世,奈何法宝多,什么杂七杂八的药粉往身上一通狂怼,什么毒虫精怪都得绕着走。以前就听师父说过,这世间万物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由血肉组成,以千奇百怪的形状存活在世上。这耗子形状的血肉就害怕猫形状的血肉,鱼一样梭子形状的血肉就害怕会飞的血肉,这是大家所说的相生相克,奇怪不奇怪。那会我嗓子还能说话,说奇怪,明明都是血肉,没道理一块肉怕另一块肉。师父说我们的恐惧不是源自于对方的形状,我们只是在本能的拒绝死亡,当耗子鱼儿足够大了自然也就不怕猫和鸟了。这些药粉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不同于百姓家中的寻常驱虫粉,仅仅利用某虫类群体讨厌的气味来驱逐特定的某个群体。这种特制药粉可以直接让对方的五官六感直接出现死亡时的麻木惊厥,勾起对方对死亡深深的恐惧感从而来驱逐他们,所以对寻常的毒虫野兽精怪甚至人莽都有奇效。也由于威力过大,所以使用者要么像师父和旺财那样自身修为浑厚,能运气将药粉隔绝在外,要么只能像我一样乖乖提前吃解药。
跨过地沟后,我已经清楚的感觉到前面的路变成了上山路。我们已经到对面的山脚下了。只是从山脚处抬头看上面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林子,一点火光也看不到了。
倒是这边的路要好走多了,足足有一丈宽,也没有到处横生的树杈子和荆棘,明显是附近村民修出来供商队行脚的山路,路上还铺满了细小的碎石头,宽敞多了。也是,不然那坐人轿子怎么抬上山去。
“那队人这会应该快到了,咱们先把家伙们准备好,边走边留心,说不准附近还有没有其他人也盯上那队伍。”师父说着,从我手里的包里掏出一个碗口粗的大棒丢给我,棒子的一头上还钉满了密密麻麻的骨钉。自己则拎着一把大砍刀。
“这是你师兄的狼牙棒,他现在这副样子也用不了,你先拿着用。”
奶奶的,由于师父从来不让我随便翻弄包里的行李,所以我一直不知道包里都装了什么东西,只知道很沉,拎的我走几步路就手臂发麻的沉,所以一路上都是我和师父轮流拿包。里面居然装了这么两个大玩意。
等等,师父手里这砍刀这么眼熟,这不是黑水河上那醉酒大汉拿的那把。那刀绣的厉害,刀口还崩了个豁口。只是这两家伙往手里一拿,我们倒更像个拦路打劫的歹人,对着人家的“婚”队穷追不舍。
走走走,师父一阵催促。扛刀催促的样子像极了贼老大在使唤小的们干活。
换了宽敞的石子路后,我们前进的速度更快了,不出半个时辰就追上了那支队伍。所幸一路上经过师父再三勘察除我们外没有发现任何人。
此时一行人正缓缓地落轿在一个庙门前面,其他人都站在原地没动,只有那媒婆模样的妇人上前去叩了庙门。我们正猫在远处的灌木丛里悄悄地看着。所谓的庙门其实只是一圈地矮的土墙围起来,只是土墙实在太矮了还不到人腰部高,以至于我能完全看清墙里面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正厅和左右两间厢房。正厅的大门紧紧闭着,却能透过纸窗户看到里面昏黄的灯光,显然是有人在里面。
不一会,庙门被一中年男子推开,嘴上与那妇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给了那妇人一些碎银子,挥手示意门外的人进去。那妇人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嘴上还在说着什么,但由于距离太远了实在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只看到她刚要推门而进,却被那男子一脚踹出门外,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
那妇人却也不恼,连忙爬起来跪拜在地上一直在磕头像是在认错求饶。那男子不为所动,只是一手指着大红轿子,又指了指庙门内。
看这意思是只允许轿子里的人进去吗?果不其然,那妇人连忙爬起来招呼边上的人把轿门前倾压低,那中年男子上前撩开了轿帘,果不其然里面坐着一位清秀的姑娘,看起来才刚十五左右。那姑娘掩面哭泣,任男子说什么也不下轿子。男子脸色一冷,冷哼了一声。吓得周围几人全都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见女子不出来,男子只好伸手进去抓着女子的手腕将其硬生生拖拽了出来,往庙门里走去。女子死死抓着轿子的横木就是不撒手,男子半天拉不动便朝边上跪着的几人使了个眼色。那几人瞬间明白了意思,连忙上前去将女子的手打掉,推搡着女子朝庙门里去。看这情形,原来不是山神要祭品,是有人要借山神之名讨要媳妇呢。那女子估计就是附近村里选出来献给“山神大人”的新娘子,不然谁献祭山神还穿着大婚的嫁衣。
“不急,我们悄悄摸过去,看看庙里搞什么名堂。”师父指着远处的瓦房屋顶,小声示意道。
等到新娘子进了庙门,那男子丢了袋钱出来,关了门。庙门外那行人领了钱便匆匆离开下山去了。
不得不说,师父这上房揭瓦的功夫真是俊。咻的一下就一手提着我,单手抓着凹凸不平的墙壁蹿上去了,关键还一点声响都没有。旺财则被留在庙门外给我们把风。
掀开房顶的瓦片,屋内的陈列一览无遗。正厅里只有一个金身像,应该是盖世大侠的遗体被涂了金粉供在这里。房内除了刚刚的小姑娘和男子,还有一位大腹便便的油腻胖子。一身可谓是五颜六色来形容,蓝色的大袍子裹着绿色的背心袄上面还绣着几朵大红花,里面穿着白色内衬,脚底下一双金色的靴子闪闪发亮。我不自觉的瞥了眼自己脚上的破烂草鞋,上面还沾着一层厚厚的泥巴,内心一阵无语,好一个花里胡哨的肥猪。
“妹子啊,最后还是落到我手上了吧。”那胖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身上的肥肉还连带着颤了两下,走向前去伸出一只油腻的肥手就要抓向女子的手,那姑娘被这眼前人举动吓得连忙后退想要逃走却被一边的男子一把拉住。此时的女子脸上还挂着泪珠,微红的眼眶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不禁心生爱怜。
“跑?”那肥猪看到眼前的人一副可怜的样子顿时哈哈哈笑出声来。转身从一边的桌案上拿起卷画摊开说道,“你姐姐可比你要勇敢多了,当时还扇了我一巴掌,你猜怎么着?”
肥猪一边说着,指了指桌上被摊开的画像,眼色一边恶狠狠的瞪向女子。
“看看,上前看仔细点。”
那是一幅由很多画组成在一起的连环画,每一个画面都用屏风巧妙地隔开,上面画着一个美艳的女子被一群壮丁围住,为首的一个更是魁梧,长着獠牙利爪。每一个画面都是不同的画面,连贯成一整张图,描绘成一个故事。直到最后一图,女子的腹部被为首的怪物用利爪划开,肚子里面的血肉也被怪物挖了出来吃掉。
画的最右侧赫然写着《山神尝女图》五个大字。
女子看了画顿时哭出声来,扑上去想要打那肥猪,却被一边的男子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还我姐姐!“
“多可惜的人啊,去年的事情我今日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不急,等我把你也画成册子,同这尝女图修订在一起,一个上卷一个下卷,如何?”
看着地上嚎啕大哭的女子,那肥猪仰头笑得更大声了。
只听一声噗嗤,一炳刀正精准的对着那肥猪仰头大小的嘴插了进去,整个刀身完全插入人的口中。那胖子两眼往上一翻没咕隆两下往后倒去便没了气息。遭此突变,屋内的两个都呆呆地愣住了。
就连房顶上的我也没反应过来,师父已经出手了。胖子嘴里的那把刀正是师父之前拎着的砍刀。
边上的男子一看事情不对劲,立马放开地上的人自顾着逃命去。
只是他刚推开门,一股刺骨的寒风灌进庙堂。门外站满了人,有来时的抬轿小厮,有媒婆,还有一群家丁打扮的男子,正是画里的那几个面孔。只是他们都死了,尸体直挺挺的站在门口,那男子也是胆大,一把踹开尸体,夺门而去。
刚跑出堂门没几步,路中间正有一只小黑狗冲着那男子狂吠。是旺财!那男人见只是一只小奶狗,怒骂道:
“哪来的畜生别挡道!”说罢抬脚就要将旺财踢飞。
“旺财!小心!”眼看旺财就要被踢飞,我不由一声惊呼。旺财现在那么小身板,这一脚下去非死即残啊。
只见那人的脚刚挨着旺财得身子,旺财张开的嘴突然变大,上下颚张开刚好跟那人一样高,一个囫囵下去,周围空气重新回到了安静。那人就这么被师兄一口吞了,连骨头渣渣都没剩一个。
也是,旺财师兄那么厉害我担心个啥劲,我一拍脑门对自己的失态行为感到一阵无语。
现在屋子里就只剩下小姑娘一个人了,小姑娘看着周遭的突变,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愣愣的趴在地上。
“去,把人家扶起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师父一脚从房顶上的小洞口踹了下去,摔了个狗啃屎,原本巴掌大的小洞口被我这一撞大了一圈。我也不多抱怨连忙爬起来,走过去扶起人。
“你,你们是”
“我们是山神旧友,路过黑水镇,听闻他的遭遇便想着来这庙里祭拜一下。看到有人以他名号做坏事便出手清剿了。”还不等姑娘问起,师父从房顶跳了下来稳了身形便抢答道。
“你们当真是哥哥的朋友,自从哥哥他出事后,他们就借着我哥哥的死去的名号在各个村子搜刮财物,坏事做尽。”说着说着女孩便哭了起来。
哥哥?山神的妹妹不是十几年前就被老丈人卖到龟公手上了,怎么会这么年轻?
我疑惑的看向师父,一脸懵圈。发现师父此时也眉头一皱,同样一脸懵圈的看着我。
不是你看我干啥呀,不是你自己给我讲的故事吗?我眼睛一眯,一阵无语的样子。师父看我一脸鄙夷的样子,就要过来给我一点教训吓得我连连后退。还好此时那姑娘停止了抽泣,抹着眼泪继续说道。
“我和姐姐都是叶大哥认的干妹妹,叶大哥把我们从奴隶贩子手里救出来后看我们无家可归又还小,就带我们去了清姐姐家里。后面的事情确如镇子上那些人所说那样,你们也知道了,叶大哥的妹妹正是被清姐姐的父亲害死的,叶大哥一气之下杀了叔叔,清姐姐自尽了,自己也自尽了。”
“叶大哥一生孤苦,为了妹妹寻觅半生不得清闲,好不容易要放下了却遭次横变,都是命啊”师父一脸故作沉痛的感慨道。
见师父一副装模装样的样子,骗得小姑娘一愣一愣的。我这个做徒弟还能说什么,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搞得跟叶大侠跟他多熟的样子。只是师父这是要干啥,真看上那姑娘了?不是还有一个未婚妻在等他回去结婚吗?
“不多说废话了,我姓王,你可以叫我王哥,这是我徒弟二蛋。还有那只小黑狗也是我的爱宠。”
我二蛋你个奶奶头的蛋。
“你姐姐还没死,这幅画是他骗你的。”说完,师父用手往画上墨迹一模,手上便出现了黑黑的墨痕。
“你看,墨迹还没干。方才我杀了那胖子,用他一滴血略施秘术,得知你姐姐并未遇害。不仅如此,叶大侠或许并未真正的死亡。”
月师父说到此处,小姑娘也有些错愕得看着眼前这个道人。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多,一时间不知从哪开始消化。不仅姐姐还活着,就连叶哥哥都还有机会活过来。眼前这道人难道是个神仙不成?看他刚刚出手的手段可是相当狠辣,包括那只小黑狗也是诡异之至,除了眼前这个不说话的呆子只会傻傻的瞪眼。这行人比起山里头那些诡异精怪,还要更加诡异。自己不会是又掉到新的贼窝里去了吧。要是此时叶大哥还在就好了。
虽然对眼前的二人多有害怕,但对面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情况再糟糕还能比先前糟糕到哪去。
”二位恩人,我随叶大哥姓,叫叶玉。道长您刚刚提到的姐姐还活着,叶大哥他还有机会可是真的?”叶玉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又问一句。因为姐姐如果没死,又能去哪里呢,这方圆数十里地都是连绵的大山,姐姐一个人如何活得了。至于叶大哥就更不可能起死回生了,她是亲眼看到叶大哥的头都被割了下来,没了头还怎么活得。
月师父却哈哈大笑起来,叶玉的谨小慎微师父全看在眼里,知道叶玉显然是把自己一行人也当成了歹人,自己刚刚出手吓到了人家小姑娘。也不怪人家,就旺财那两下,换个正常人都会被认成是邪祟。更何况自己也没对人家说实话,捏造了假的名字,不也是出于谨慎。出门在外哪能碰着个人就把名字往外面报,即便对面是童叟妇孺也决计不可掉以轻心。不然就像刚刚那被旺财一口吞掉的男子一样,连滴血都没留在大地上。
叶玉这个谨慎又大胆性格可比自己这个傻徒弟要强多了。月师父心想道,转眼便瞥见自己那傻徒弟东三正抱着旺财掰开狗嘴东看看西看看研究着什么。
没救了,是真傻。
“此言当真。”月师父收了心神,正色道。
名字虽然是捏造的,但叶玉的姐姐确实没死,不仅没死,看起来日子还过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