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芫闹事不成,反遭遇了围观百姓的痛骂。她面子上过不去,便坐在府门口耍赖。她只当自己还是侯府嫡出的姑娘,耍脾气会有人惯着。
然而如今在侯府,只要叶白榆跟史姨娘不发话,没人会搭理她。
叶紫芫在府外坐到天黑,除了门房给了她一碗热茶水,什么也没等来,不得不灰头土脸地走了。
她走时,别鹤院里酒香正浓。
封度要喝酒,史姨娘就从侯府地窖里挑了几坛子好酒送来,算是给北黎财神爷接风洗尘。
“北黎的酒太烈了,上头,上头啊!”封度喝了几杯就摇头晃脑,衣冠也不整起来,“要我说啊,北黎的酒卖到南陵就很好,习武之人,打仗的兵将应该很喜欢这东西,但可惜啊,南北马上就要打仗了,生意不好做。”
“那该做什么生意?”霍渊问。
封度问:“我先问你,你是想要赚钱,还是想要脸?”
“自然都要。”霍渊理所当然地说。
封度摆手,“那你赚不着大钱,这天下的富户,都是没皮没脸之辈。”
霍渊道:“所以我很需要你。”
封度嗤笑,“小爷我的脸皮活该没有是吗,得,谁叫我做生意的呢,就好比宽厚仁慈的人当不了好皇帝,我看你就很有做好皇帝的天赋,心黑奸诈,就会压榨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霍渊笑着朝他举杯:“承你吉言。”
封度指着叶白榆的酒杯,“这酒该你跟他碰,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
叶白榆问:“你先说说,不要脸的生意怎么做?”
封度道:“脸都不要了,那自然是什么生意都能做,考虑到一国之君,多少要留点底线,做点垄断生意好了。”
霍渊问:“具体是什么?”
“先说你们跟富户借粮的事。”封度坐直了说,“你们有没有算过,借了那么多粮要多久才能还清?还个十年八年的利息怎么算?还利息国库亏,不还人家不爱借,这里外可都是说道。”
霍渊道:“户部大概算过,按照以往税收,除去一年吃喝还有天灾人祸,至少要十年,还不算利息。”
封度捏着鼻子笑了笑,“在这方面,你这个陛下就当得太实诚了,一国之君用十年的时间来偿还商户们的债,多可笑啊,这还只是乐观的算法。我来跟你说实话吧,户部那帮老油子算账,得把各种油水算进去,你若只懂看一个数额,那就是擎等着人家薅羊毛。”
霍渊是听李继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十年还清债务是在最乐观的前提下。国家没有战争,没有天灾人祸,政治清明,官场无有蛀虫,稍有意外的开销,这债就不知还到猴年马月去。
“那你说该如何?”
“要我说就不还粮,用别的好处抵。”封度说。
这一点霍渊也跟李继他们商量过,只是没想出一个合理的解决法子。就想着先探探各家富户的底再说。
“如果是你,你想要什么好处?”
封度道:“这就要说到我所说的垄断了,你把朝堂垄断的一些商路交给借粮的富户,我这么跟你说吧,给他们这样的好处,你要多少粮他们给你吐多少粮,别说粮,你要挖他们祖坟养鱼都使得。”
霍渊的思路豁然大开,“就像马市?”
“对啊。”封度说,“养马要投入资本还有技术,你投了,收益不见得好,交给懂行的商户,你只管收钱。商户们其实很好打发的,适当给一些荣耀,他们就感恩戴德,最好恩威并施,不给他们作威作福的资本,这些就需要你手下人施展手段了。”
叶白榆听了这一通生意经,笑:“要么说封家是天下第一富户呢,但你这样教霍渊,岂非连自家财路都断了?”
“我遵纪守法,你家小陛下还能卸磨杀驴不成?”封度一脸我忠诚正义的表情,“再说了,钱是赚不完的,我就敢保证能给他持续提供财富,谁还能得罪财神爷不成。”
用玩笑的口气给自己求一个保障。
霍渊高深莫测地一笑,没说空头话,跟阿榆说:“得给财神爷赐个大府邸供着,想要什么地段随他挑,想要良妻美妾咱也给,免得撂挑子不干了。”
霍渊是帝王,封度是商户,叶白榆可以负责牵线搭桥,但不好掺和他们的利益关系。将来封度是否能得善终,得靠他自己揣摩帝王心。
“我只有一个要求,宅子离我远点就行,这厮太聒噪了。”
封度哼气:“我就不!我天天往家里领莺莺燕燕,烦死你!”
霍渊哈哈笑。
封度还提了很多建议,比如针对霍渊想在皇家园林里中粮的设想。他说那样多少有点寒碜,田地可以种,园子里就算了,浪费原本的建设成本不说,收益也不高,倒不如办个皇家绣庄。
所谓皇家绣庄,就是只做皇家绣品的铺子,所有的绣样都是宫中曾经用过的。
皇族在天下百姓眼中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在他们想象中皇族用的恭桶都是香的,那皇族曾经用过的绣样就是天上仙品,人间不配拥有。这必将引得有钱人争相购买,因为商户身份低微,最要用钱与寻常人拉开距离装点门面。
叶白榆有疑问:“那皇族的优越感岂非没了?跟一般商户的绣样一样,这是在骂皇族吧。”
封度说她傻:“谁叫你卖新品,卖过去的旧样子啊,限定绣样的款式,帝后所用自然是不能售卖,价格定得高一点,越高价越值钱,商户们越是吃这一套,卖几套这东西,不比你哼哧哼哧种地强?”
叶白榆跟霍渊琢磨一番,认为此举可行。叶白榆道:“宫中本就有绣娘,还有一些个女工做得很好的宫人,既然宫中用不上他们,不如都去皇家园子里办绣庄,只是这绣庄不好在开始就表明意图,免得招人笑话。”
霍渊懂她的意思,第二日就下了旨。
旨说国库空虚,特将皇族所有能用的田地开垦出来种粮,种得的粮食除了供给宫中吃喝,还将作为俸禄发给百官,种地之事由内侍监全权负责。宫中为节省开支裁减下人,原有绣娘除了留一两个做针线活,其余皆可出宫,与其他大批出宫的宫人一样,有意嫁人的就去成家,无处可去的就由宫中安排,做一些针线活计来养活自己。
以安排离宫宫人的名义安排她们去皇家园子里做绣品,皇族的名声也得了,她们也有了糊口的资本,如此可谓两全其美。等绣女们做的绣品多了,再行售卖就合情合理了。
不过,等第一批绣品售卖时,叶白榆跟霍渊早已经身在前线浴血奋战了。
叶白榆去了南北交界的齐阴郡,领八万兵攻打南陵。她到第一日就开了一战,此战一为与陌生兵培养默契,看他们的不足与优势,二是为出其不意,运气好说不定能一举抢占一城。
运气倒确实不错,她第一战先夺了南陵边境的一座小城。刚刚在此安营扎寨,就遭遇了南陵的反攻。
左荀亲自领兵,与叶白榆一照面,傻眼了。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会跟阿音对战。
“左将军,咱们又见面了。”叶白榆察觉到了师兄心情复杂,跟他先打了招呼,是在告诉他,不必纠结于过去的关系,现在他们是敌手,该全力以对。
左荀别开眼看了看不知名的地方,很快又移回视线,笑道:“我当是谁这样厉害,不声不响占了我南陵一座城,原来是你。”
叶白榆也笑:“这里原就是我北黎的,不是占,是夺回而已。”
左荀因为占据夺回这样的话感到疲惫。他在先前近十年里,干的就是夺取,被攻占,再反攻,再被攻占的事。其实夺来占去,南北国土变化并不大。就像这座小城,原本就是南北边境,住在这里的百姓今日是北黎子民,明日说不定就成了南陵百姓,运气差的时候,一年要交两份税,是可怜又无奈。
他其实早就对战争产生了游移心理,不明白是该打还是不该打。从百姓角度看,不该打,但因为要给师父报仇,这仗又非打不可。
这样的矛盾心理一直到知道师父活着。他开始痛恨分裂与战争,甚至开始恨师父。
今日与阿榆交战,他甚至想举手投降,他不想打,更不想打她。他觉得不论他们谁赢了,都太荒谬了。
“夺回容易,叶将军可能守住?若守不住,我相信当地百姓也不是很喜欢被你夺回去。”左荀道。
叶白榆何尝不知道边境百姓的苦处,“守住是必然的,非但要守住,还要将边境线继续向南移动,让这一城百姓再也不用受两国夹缝的气。”
她这话几乎是明着告诉左荀,她的目的是要攻打南陵,统一南北。
左荀眼睫一颤。这意味着,阿榆在跟师父宣战,她要灭掉南陵,毁掉师父一生的筹谋。
此时的左荀背靠南陵,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他觉得阿榆说得对,但他却又是阻止阿榆的那个人,他还要打吗?要为师父打阿榆吗?
如果不打,他背弃了师父与南陵,也对不起属下们。
他心里纠结得难受极了。
他深吸一口气,听天由命道:“早就闻北黎叶白榆的大名,曾独自领军击退强悍的西戎兵,希望今日我不要死得太惨。”
叶白榆微微皱眉。师兄分明已经没了打仗的信念。打仗或为保家卫国,或为开疆扩土,或为私人恩怨,师兄却什么也不为。
一个没有了信念的人,这仗必败无疑。师兄这是一心求死吗!
叶白榆在深深的担忧之下开了战。
左荀坐阵指挥,打得极为认真,并没有因为心灰意冷而置手下兵于不顾。这让叶白榆稍稍放了心。打到后面,北黎兵逐渐占据优势,南陵兵损失惨重,左荀不得不亲自下场与她对战。
这一战直到天黑。
原先在茅庐时,顾弦音常跟师兄切磋。论实力,她不是左荀的对手。但十次里倒有五六次能赢,因为左荀师兄会让她赢。
她其实一直想说不必让着她,但师兄弟们的感情到了那里,师兄乐在其中,他开心哄师妹高兴,干嘛要打击他呢?
而今日,左荀再次输了。
叶白榆的刀刺中了他的腹部,左荀当场跌落战马。
“你在做什么!”
她非常生气,因为左荀糟践自己。
左荀捂着腹部笑:“全力以赴,不敌而已。”
叶白榆险些骂出口。她要打南陵,并非因为要打败师父,是想为天下百姓而战。这跟左荀没有关系!他没有必要把自己摆在一个为难的境地,用这样拙劣的方式让她赢。
“左将军是看不起我这个女子吗?你这样的全力以赴,恕我不敢苟同。”
“不是,正是因为我看得起你。”左荀道,“你不想天下百姓再受身处边境的苦,我也不想。”
叶白榆一怔。师兄这话的意思是,他已经单方面投降了,他希望她全力以赴,让北黎的边境能一路南移,直到天下成一家,百姓就不再有分裂之苦。
她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她体会到了师兄的两难,她若要赢,就必须要把左荀打倒,眼前这一幕是迟早会发生的,早晚而已。
“叶将军!”
左荀忽然大声唤她叶将军。叶白榆望向他,看见他又提刀站了起来,“我左荀也不是这样容易被打倒的,来,今日就叫我好好见识一下,北黎叶白榆有多厉害!”
叶白榆眼睫一颤,眼见着一身血的左荀朝她举刀而来。她不得不提刀去挡,被迫与他打在一处。
左荀身受重伤,没过几招就有些支撑不住,却笑道:“再来啊!”
叶白榆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想让自己打到不能再打,身受重伤上不得战场,他就可以解脱了。
甚至,他有些求死之意,这样就能彻底解脱。
叶白榆眼角湿润,差点当场落泪。
师兄疼她,却也敬师父,他不想与任何一方为敌,也不想帮着任何一方去打另一方,于是只能毁掉自己。
她闭了闭眼,挤掉眼中的湿润,举起刀横扫左荀的双腿。
这一刀断了他的筋脉,左荀闷哼一声倒在地上。他拧着眉朝叶白榆笑:“多谢叶将军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