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月桂云西偏屋是个小书房,房中正北设有书案,墙上有幅山中小居画,两侧各摆一个花架。花架上各摆一只青玉瓷瓶,里面插着新折的桂枝。
莺歌进来瞧了半天,眼珠子都瞪干了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尝试着摆弄了一下各种摆设,也没有任何异样,比起说谢相是从这里出入的,她更相信谢相是地下钻出来的。
由于她实在看不出,不得已把姑娘叫了来解惑。
叶白榆光脚从正堂过来,一眼就瞧见左侧花架子上掉落的一小朵桂花,但她什么也没说,只道;“看不出就看不出,把这屋子锁上吧。”
“啊……啥?”
叶白榆重复道:“锁上,找把大锁。”
莺歌一脸懵:“哦……”
谢容与从自家内寝西墙出来。这面墙与阿榆书房的墙一样,整面墙都是一扇暗门,因为做得严丝合缝,靠眼睛根本看不出来。
墙上亦有一幅画,画有大片的荆桃,花下有个伏案贪睡的姑娘,正是阿音。他驻足看了片刻,想到她酣睡的模样,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笑尽了,独剩落寞。
“危行,你回来了?”
外屋等候的左荀听见动静大声问道。
谢容与收起情绪,走出内寝。
左荀有一车的好奇:“见到那丫头了?相认了没有?解没解释啊,没久别重逢一下?”
这些问题句句扎心,谢容与都不知道怎么回。
“不是,你倒是说话啊!”左荀急得抓耳挠腮,“你说她不声不响就认了那老太婆当祖母,她怎么想的啊?”
“我不知道算不算相认。”谢容与坐下喝了口凉茶,跟心里的凉一碰,凉得十分彻底,“她没有站在阿音的角度说过一句话,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左荀一个粗人,卖不了这样的文关子,简直要疯,“你这说的每个字我都听懂了,凑在一起愣是没明白,我还是自己去找她吧!”
说着就要往内寝走。
谢容与:“她说要歇息。”
左荀脚步不停,“那是人家拒绝你的托辞,我去就没这话了,就算她真歇了也没事,我是他师兄,我……”他想说以他们的关系哪有那么多忌讳,一想到她现在换了个样子,又灰溜溜回来坐下,“……好像的确不合适。”
“改天吧,有机会带她去钟山。”谢容与道。
“也行吧,但是,你带的出来吗?”
谢容与苦笑,“不知道。”
“你说你怎么……唉!”左荀简直要急死,“你无论如何把她带出来,实在不行我去找她,我来撮合!”
叶府第二日便贵客迎门,来的第一位客人是宁阳侯世子夫人与四姑娘,也就是岳南风跟她母亲。
宁阳侯是太皇太后的兄长,岳老侯爷六十六高寿了还没有要见祖宗让位的意思,于是侯世子快五十了还是个世子,不知还要熬到猴年马月才能当家做主。
世子夫人陈氏是太皇太后的侄媳妇,岳南风是侄孙女。世子这辈子就得了这么一个姑娘,骄纵得不得了,昨日在城门口,叶白榆已经见识过了。
因着昨日的事,陈氏一见面就赔不是:“白榆丫头啊,你瞧瞧,昨日大水冲了龙王庙,该着咱们是一家人!南风这孩子叫我惯坏了,哎呦娇纵得不成样子,在家里都敢跟她父亲叫板,你们如今既然成了姐妹,就多担待点!”
陈氏一开口,叶白榆就知道她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心里小算计也多,说得挺热闹,却是没把她往高了看,道歉毫无诚意。
谢容与曾嘲过萧宸没有见过顾弦音真正的样子,这是一把实实在在的刀,萧宸确实没见过。若说陈氏八面玲珑,叶白榆有八副面孔不止,她见了什么人就能配合什么调。
她笑说无碍,“姑娘家娇纵些好,去了婆家不吃亏,我倒怪喜欢她的。”
岳南风说话就娇纵给你看,“我以后吃不着亏的,容与哥哥无父无母,我嫁过去就能当家做主!”
她宣誓主权一样朝叶白榆抬起下巴。
叶白榆故意引了婆家的话题,就等岳南风提起谢容与,从而探一探岳家对谢容与的态度。
“那感情好了,女子最羡慕没有公婆的媳妇了,谢相岁数又长,肯定知道疼人。”
岳南风高兴了:“你这话倒中听,你最好别说一套做一套。”
“你这孩子!”陈氏拿手指戳她脑门,“人家白榆让着你,你还蹬鼻子上脸了!嫁人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你祖父姑祖母都没点头,你倒是先把自己当谢家媳妇了!”
叶白榆听出来了,陈氏跟世子应该不反对岳南风跟谢容与成亲,只是碍着太皇太后跟老侯爷。
不是一代人,考虑事情的角度不一样。岳老侯爷的依仗是太皇太后,谢容与跟太皇太后打擂台,岳老侯爷自然不可能让谢容与当岳家女婿。
世子就不一样了,太皇太后不知道还能活几年,一旦她老人家没了,岳家靠山就没了。世子要为宁阳侯府的将来考虑,若有个权倾朝野的宰相为婿,起码能保两代。
叶白榆心中有了数,就不再提这事,专心引着母女二人在园子里转悠。
“这园子不大,摆弄得倒是很精巧,仔细瞧都是细节。”陈氏一双眼四下转,没有她注意不到的,“不知是出自哪个能工巧匠的手?各处题字都很有意思,字写得也好,这样好的字以前竟是没瞧过呢?”
谢容与能写数种笔迹,他常示人的字体不是他自己喜欢的,是迎合天下文人的。他最为私人的字只存在于钟山,见过的也就是顾弦音跟师父。
叶白榆笑道:“我昨日才来,园子还没逛全呢,夫人不说,我都没注意写了什么。”
“也是,八成是姑母请的那路大师傅,她老人家可在意你了!”陈氏笑着揭过。
又逛了一会儿,陈氏母女便要告辞了:“改日你也来咱家逛逛,叫厨子做些地道的南菜给你尝尝。”
“一定去拜访。”
送到府门口时,又有客上门。是一位岁数与陈氏相仿的夫人,还有一位姑娘。
叶白榆认得这妇人,是师父友人卢广茂的夫人。卢广茂如今在南朝任尚书令,是谢容与在朝中最大的助力。
但她要装不认识,遂问道陈氏:“不知这位夫人是?”
陈氏笑道:“这可是我们南陵鼎鼎有名的大儒卢公的夫人,最是个和善的人了,她身边的是卢公的小女儿与溪,也是咱们陵城顶顶好看的姑娘了!”
叶白榆见过幼时的卢与溪,是个乖巧的姑娘,模样清秀水灵,是典型的南陵姑娘样貌。
卢与溪的“与”跟谢容与的“与”是同一个与,这事有个缘故。
卢广茂跟师父有交,常去钟山做客,他喜欢谢容与,就开玩笑说以后若生女儿,名字也带个与字。话里话外就是要定娃娃亲的意思。
当时谢容与还小,六七岁的光景,卢广茂连女儿都还没有,没影儿的事,师父就玩笑着揭过去了。
卢与溪应该是比谢容与小十一岁,今年得有十八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家世容貌又都数得上,没出嫁就很奇怪。
没准儿,是卢广茂想把女儿嫁给谢容与。
叶白榆故意提了一嘴:“是怪好看的,我们北黎没有这样清秀水灵的姑娘呢,名字也衬,与溪是下雨的雨字吗?”
她将问完,岳南风就重重地“哼”了一声。
卢与溪低头不语,卢夫人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叶白榆瞧明白了两家的态度,笑着打圆场:“嗐!瞧我这没脑子的,莺歌用羊乳做了酪,光顾着逛园子了,竟忘了!”
“瞧瞧!那是我们没口福了。”陈氏拉着岳南风下了石阶,“那我们回头再来品尝,今日卢夫人跟与溪有口福了!”
卢夫人笑着客气:“倒是叫我们赶上了,陵城少见羊乳,还没吃过羊乳酪呢。”
叶白榆忙请进门:“卢夫人与溪姑娘快请。”
卢与溪搀扶着卢夫人一道跨进门,两人见了园中景致,皆忍不住打量。
“难得这园子竟有几分闹中取静的韵味。”卢夫人眼中的欣赏不是客套。
卢与溪看得出神,似乎有些看迷了,“这布景,有似曾相识之感,毫无匠气,倒像是……”
她努力回想了一会儿,“像是钟山茅庐之景。”
叶白榆闻言侧目,“钟山,茅庐?”
“嗯,是有些说不清的像。”卢与溪说起钟山,眼中似有向往,“钟山在陵城东北向,又名摄,因山中药材多,取其养生之意。而茅庐是已故大儒文公的居所。”
叶白榆恍然:“竟是我的荣幸了。”她又看向卢与溪,“与溪好像很喜欢山野景致,改日倒好一同去钟山游览。”
说到去钟山,卢与溪面露失落之色,“可惜故人都不在了,茅庐也不再允许外人踏入。”
原来谢容与封了茅庐。
“快别说些伤心事了。”卢夫人拍拍女儿的手,“我迫不及待想尝尝羊乳酪了呢。”
卢与溪这才收了心事。
叶白榆瞧这姑娘多愁善感的,似对某个钟山旧人念念不忘,对谢容与倒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看来对于婚事,是卢广茂一头热。
赶在午食之前,卢夫人母女离开了叶府。
叶白榆应酬了一上午,饿得不行,打算先关门谢客。她吩咐莺歌:“若有人来,就说我歇了。”
然正待关门,却闻敲门声。
叶白榆心说:“哪个没眼色的赶着吃饭点上门做客?”
莺歌亲自去隔门谢客:“不知是哪位贵客?我家姑娘歇了,烦请改日再来罢。”
一般人听了这话也该走了,哪知来客脸皮厚,竟道:“烦请门后的小娘子去告知你家姑娘,鄙人姓封名度字揽玉,乃陵城第一美男子,不知可否与叶姑娘有缘一见?”
一番大言不惭臭不要脸的自我介绍,活活把莺歌惊了个踉跄。
心说:“南陵这是什么风水,养出来男男女女怎得都这么爱现眼?”
这分明是个登徒子,莺歌不敢与他搭话,慌忙跑回屋跟姑娘禀报。
叶白榆正喝汤,闻言一口热汤喷将出来。
这位叫封度字揽玉的家伙今年虚二十有七,跟顾弦音同年。当年曾自费去钟山拜师学艺,与顾弦音有过一段“孽缘”。
这货是个风流败家子,据他口中不知真假所言,他八岁游览钟山,偶遇上山采药的顾弦音,对这位妹妹一见钟情,誓要在十年后娶她为正妻。
他多方打听,得知顾弦音乃茅庐主人的关门弟子,于是死皮赖脸要进茅庐学艺。
文公收徒是要看资质的,并非人人有幸。可惜这位封小郎君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八岁了还未开始读四书五经,今生最大的志向就是吃喝玩乐再娶个天下第一貌美的小娘子做正妻。
文公委婉拒绝,他就央求他爹捐赠万贯用来维护钟山。
茅庐建在钟山,平日有维护之责,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由于万贯捐赠实在太有诚意,文公只好破例收了封度为徒。
然这货进师门并不肯认真学艺,成日就围着顾弦音转,以至于整个师门无一人看他顺眼,包括顾弦音,皆变着法整他。
不是叫他上山劈柴就是踹他下水捞鱼,只要看他闲着没事,就撵他去山上练轻功,一日起码要绕山跑一圈。
如此过了没一年,封度就被折磨跑了。临走还对着顾弦音伤心欲绝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有缘无分,罢辽罢辽!”
惹得顾弦音笑了好几年。
不过,孽缘归孽缘,这货性子挺好,顾弦音跟他玩得不错,他下山以后也偶有往来。
此番进南陵前,叶白榆跟霍渊说会找人与他联络,这位联络之人就是封度。
没想到她没主动去找他,他倒是先登门了。
“莺歌去开门,再添一套碗筷来。”
“啥?您要让那登徒子进门还要请他吃饭?”莺歌着实吓到了,府里也没个好手护卫,万一那登徒子图谋不轨,那多吓人呢!
叶白榆摆手催她去:“这登徒子对我们可有大用处,快去。”